这边二人一派沉默,那边武斗正酣。
约一个时辰,才出了结果,胜者是名门高徒,被请去与谢玄等见礼,远处楼阁上飘来琴曲之声,铮铮而鸣,欲语还休,似乎是谢家女儿在恭贺未来夫君胜出,引得江湖豪杰逗趣说笑,顿时园中满是贺喜之声。
郭轶当天便与谢家辞行。
郭大侠,不妨再歇几日,待办了订婚宴再走。
家祖非常敬佩欣赏郭大侠的品貌德行,还望留下一叙。
不敢打扰。
郭轶非常坚持,谢玄便不再留,其余的江湖人士像是约好了似的,也纷纷道别。
如果不出意外,今晚会是他们在谢府的最后一夜。
朴嘉言没有像前几日那样躲开,而是比武结束后就随姚晨回了屋子。
自那晚撕破脸皮,两人之间就像是隔着什么,话也说不得,眼睛也看不得,同待在一个屋檐下就觉得呼吸困难。
姚晨一阵气闷,打不起精神,疲惫乏力,他并未立刻批准小狼狗的调职请求,不仅仅是心里舍不得,还因为此时形势。
谢府外松内紧,即便比试已经出了结果,好像事情已经落幕,但他总觉得好戏还未开场,不能放松警惕。
昏黄的灯火笼罩下,角落里青玉炉飘散缕缕青烟,客栈老板五官精致,轮廓柔和,一身嫩葱色的外衫衬得皮肤白皙,如梅枝上的白雪,莹莹透亮,其容姿清隽俊秀,好似从画中走下来的一般。
朴嘉言深深地看他一眼,神情莫辨,一开始他只闻到安神香,后面却嗅到了迷香的气味,那迷香本无色无味,但其天生嗅觉异于常人,又受过训练,方能发现,遂立刻屏息,目光饶了那个香炉一圈。
他本以为是客栈老板要对他动手,内心一片寒凉,可后面却发现不对,姚晨居然渐渐睡着了。
他撑了片刻,装作也中招,昏了过去。
不多久,朴嘉言听到门开的声音,有人走进来,脚步听不到声音,检查了一番,确定两人都已经昏迷,就把他们一左一右扛到肩上。
那人非常熟悉谢府,熟练地躲过巡逻的守卫和仆从,一路往深处而行,眨眼就到了一处院落。
他瞅准了院落中间最大的屋子进去,把二人放到地上,布置一番。
朴嘉言闻到了血腥气,他趁机看了一眼,发现此处竟是女子闺房,屋外值守的丫鬟婆子已经殒命,那黑衣人正在布置摆弄里面一位赤身裸体的年轻女子,朴嘉言只看了一眼就立刻闭上眼睛,他没看清楚具体情形,但闻到那血腥气是从里面那女子身上发出的,估计也已经不测。
显然,那黑衣人想把现场布置成是他们杀了这些女子,朴嘉言暗暗蓄力,在对方靠近的时候暴起,对方没有防备,慌乱之下吃了他一掌,但其武艺高强,经验丰富,更胜朴嘉言一筹,在最初的慌乱后,沉着应对,边打边退。
他们两人的打斗惊到了守卫,立刻就冲到院落附近。
有贼人对小姐不利!快去报告老爷!朴嘉言闻言心中一惊,这里居然是谢家小姐的闺房,正在这时,与他纠缠打斗的那人突然射出几支飞镖,朴嘉言不得不后退几步,趁着这个机会黑衣人跳窗逃跑。
朴嘉言只停顿了一瞬就追了出去,他暗想反正客栈老板是女子,哪怕被捉住也能自辩,倒是抓住幕后之人更能帮他们澄清真相,遂全力追赶黑衣人。
郭轶本来正在与谢玄吃最后的晚餐,听到混乱,立刻觉得不妙。
最后一个晚上,还是出事了。
禀告老爷,小姐遭人凌/辱至死,属下已经将凶徒拿下,等待主人发落。
侍卫看到现场,发现异常,立刻将院子围起来,抓住此时此刻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男子,用冷水往姚晨脸上泼,把他弄醒。
郭轶紧跟谢玄而来,看清楚室内的景象,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他发现谢玄脸上并无多少悲伤之色,倒是愤怒耻辱居多。
贼人在何处?!侍卫立刻把姚晨带上来,后者有些狼狈,衣服上沾了尘土,头发和衣襟上有水渍,尽管他并没有抵抗,还是吃了些暗亏,好在没有大碍,只受了些皮肉之苦。
郭轶看到他脸色变了变,但也松了口气,并不像十分担忧的样子,谢玄的反应也很有趣,面部扭曲了一下,好像在失望只有他一个被抓住一样。
贼子,还不跪下!速速招认你的罪行!侍卫推搡了姚晨一把,似乎欲逼其跪下认罪,姚晨往郭轶方向走了几步,勉强站稳,却是坚决不跪。
跪下气势就弱了,看着就像犯人,他才不要呢!一夜发生三起命案,你们不报官吗?没人想到姚晨醒来之后,除开最初的迷茫,态度如此冷静,其开口的第一句,居然是这个。
你被抓个现行,铁证如山,还敢狡辩?!有人喝道。
此等恶行,天理难容!有人义愤填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现行?你亲眼看到我奸污女子?姚晨沉着以对:我功夫微弱,如何一人穿过重重守卫,还在复杂的院落里精准地找到谢小姐的房间行凶?而且还那么蠢,行凶之后不立刻逃跑,还当场睡着,直到被人用水泼醒?显而易见你有同伙,与你同行的贼人怎么不见人影?也有可能你们内讧,他把你打晕,或者你本来就是装晕,混淆视听。
守卫头领言之凿凿,仿佛已经认定姚晨就是凶手。
这院子的热闹也引来了其他江湖人士,其中就有朴嘉言之前打败的关中霸刀和衡阳赵钢等人。
那关中霸刀也不知是出于报复心理还是别的什么,出声道:燕山盗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的同伙呢?那人武艺高强,若是放跑了后患无穷,为今之计,应速速拿住,查问清楚,以绝后患。
此言获得一片附和。
那汉子虽是这么说,但把现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失踪的朴嘉言身上,姚晨感到自己身上的压力顿时轻了一些,他有些意外地看了那人一眼。
谢玄绷着脸,看向姚晨的目光威严而冰冷:你可有话要说?姚晨神色如常,半点没有心虚慌张,倒把周围的人唬住了,半信半疑。
他朝郭轶与谢玄抱拳:发生如此惨案,我心中甚为难过遗憾,凶徒手段残忍,心思叵测,虐杀妇孺,实在禽兽不若。
我受邀到谢府,本来在自己房中,醒来就到了此处,被人是非不分当作凶徒。
谢家侠义之名传遍天下,还望给我一个公道。
谢玄沉吟不语。
有人向郭轶求助:郭大侠,您的意思?郭轶叹息一声,坦白道:我与此人有旧,不宜出面主持此事,遗憾的是几位江湖前辈已经于今晨离开……不妨由官府主理此案,以示谢家公正,又能为谢家小姐报仇雪恨,还少侠一个清白。
若此人是凶手,必定严惩不贷,我亦不会有任何回护之举;若是真凶另有其人,怕是挑拨离间、祸乱武林的毒计,此案疑点甚多,不能不慎。
谢玄听了脸皮一抽,内心十分反对,这时候谢家恨不得躲着官府走,怎么可能邀请他们上门?官府来查案,查的是谢家小姐的命案还是洛书盟?一旦有什么纰漏……可郭轶那番话,明面上一派公正,不偏不倚,实际已经偏心到胳肢窝了。
呸,伪君子!谢玄在心中大骂。
众人闻言哗然,好奇郭轶与姚晨的关系,猜测不断。
另一方面,江湖事交给官府主持听上去荒诞不经,但谢家是苦主,难免会因此情绪激动而行事偏颇,哪怕没有,行事公正,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反而有损名声,一时间纷纷看向谢玄,等他定夺,后者脸色奇差,久久不语。
这日清晨,杭州知府接到一个古怪的报案。
谢家小姐遭人奸污杀害,一同被害的还有其两位仆从,命案现场抓到一名嫌犯。
按照江湖人的尿性,那嫌犯没有当场毙命,真的很神奇了。
一来江湖人把颜面名声看得比他们这些文人还重,自家女眷受此大辱怕是极不愿传扬出去,二来江湖人什么时候把王法放在眼里?亲手手刃凶徒比呈报官府快意多了!毕竟官府要查案问案,再呈报上级审核,再由皇帝亲批,再秋后问斩……这一系列程序走下来,江湖人再好的耐性都用完了。
他正发愁自己该怎么推了这烫手山芋,就发现他家门槛被人踏破。
先是浙江巡抚衙下带来亲笔手书,谢家紧握江南财政命脉,切切慎重,以稳为要,话语里充满了不能得罪谢家的警告。
知府连连苦笑,他当然知道谢家的能量,在这地界,谢家的名头比官府的还好使。
可是,眼前的客人也不能轻忽啊!他看着这块珊瑚腰牌,上书锦衣卫千户朴嘉言,恭恭敬敬地把人迎进来。
唉,他现在装病还来不来得及?姚晨被投入大牢。
牢房还算干净,味道感人,他找了处干燥的地面坐下,反正那干草堆他是决计不会靠近的,不知道有多少虱子臭虫蟑螂耗子呢……郭轶和谢玄都觉得他是女儿身,只要查明正身就能证明其清白。
姚晨有苦说不出,他实际是男子,具有犯案的工具,这年头也没个DNA鉴定技术,无法对精/液进行对比。
郭轶认为,只要查出他的性别,此案的重点就会落在失踪的朴嘉言身上,他无比清楚那人是锦衣卫,让官府和谢家掰扯去,把姚晨摘出来就万事大吉。
谢玄的想法也差不多,他设局本身就是为了谋算锦衣卫,姚晨是顺带的,本来想借此挑拨江湖和官府的关系,令大家一致团结对外,最好是拥立苦主谢家为首,与朝廷分庭抗礼,这才是比武招亲的真正意图所在。
同时,他可以放过姚晨,卖郭轶一个面子,捏住这个把柄,就算是把北方江湖捏了一半在手里,可谓一箭双雕。
偏偏计划被破坏,那锦衣卫居然给逃了,赔了夫人又折兵,谢玄咬碎了一口牙。
此时要以最快的速度收场,只要证明了姚晨的女子身份,洗脱其嫌疑,就能到此为止,及时止损,为此他还向浙江巡抚施压,欲速速了结此案。
然而,官府就像一只慢腾腾的老乌龟,正正经经地开始办起案来,先是仵作差役查探现场,又是盘问侍卫仆从一一记录口供,他们甚至要求对当晚住在谢家的江湖人士进行查问,把谢家搞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甚至惊动了谢老爷子。
糊涂!谢老爷子平时和蔼可亲,见人三分笑,看着乐呵乐呵的跟弥勒一般,此时面上却是一片寒霜,目光如割人的刀子。
孩儿知错。
谢玄跪在老人面前,全无半点气定神闲之态,背上已经被冷汗浸湿,显出深色的水渍。
你错在哪儿?老人怒容未减,沉声问道。
孩儿不该擅作主张,算计锦衣卫不成,反而惹来官府追查。
哼,你擅作主张的岂止这一件事!谢玄知道父亲指的是洛书盟,他急于立功立威,想通过扩张地盘在此辈谢家人中树立权威,导致洛书盟卷入贩卖军机叛国案。
两年经营,无数钱财,付诸东流。
心急之下,他又想借比武招亲翻盘,结果仍然失败了。
把烂摊子收拾干净,下去吧。
谢老爷子闭目叹息,再睁开时眼里已经看不出情绪。
谢玄如蒙大赦,战战兢兢地退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静室中隐隐传出老人的声音,似在与人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
谢玄志大才疏,不堪重用……君子弃瑕以拔才,壮士断腕以全质……夜里,有人偷偷潜入监牢,打开了姚晨的牢门。
姚晨这时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手无缚鸡之力,身上的武器暗器都被缴了,那狱卒差役当时看着能堆满满一桌的暗器毒药也是无言。
你们可要给我好好保管,光那迷药就十两一小包,我出狱后要是少了一样……哼!姚晨本来睡得就不好,夜里太凉,不大安稳,他听到动静,受惊醒来,就看到烛光下熟悉的身影。
他露出一个笑来,嘴上习惯性花花,埋怨道:冤家,怎么才来?说完才想起来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略收了笑,有些不安地看着小狼狗。
朴嘉言不是不心疼,不担心,匆匆向上头报告了消息就往此处赶来,不想姚晨就像铁了心要护着那人,哪怕身陷囹圄,也未将自己的秘密透露半分。
你是不是因为怕连累郭轶的名声才不敢透露自己的身份?朴嘉言冷着脸问道。
姚晨不知道他脑补成这样,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自保啊!要是被人知道他其实是男子,若是进一步追查下去,发现他其实是东厂的人,幕后黑手的阴谋可能就成功了。
虽然目前姚晨还不知道黑衣人的具体目的,但如果因此朝廷与南方江湖关系变紧张,这对社会稳定是极不利的。
而且,客栈老板娘还有明教护教法王这一身份啊!他要是透出半分,水就更浑了,局势恐怕更难预料。
朴嘉言不知这些,只当他的沉默是默认,气急:你信不信,接下来你就是死了,我也不会再费半点心神管你!姚晨虽然没有说话,但表情明显写着我不信。
你是忠心耿耿的锦衣卫,怎么可能尥蹶子就不办差了?朴嘉言一脸受伤的模样,苦涩地说:你就是算准了吃定我了,就这么肆无忌惮,把我的心挖出来扔在地上踩?你莫多想……快告诉我,当晚情况究竟如何?姚晨见朴嘉言表情郁郁,又低声哄了两句,你且宽心,我不会有事,狱中反而安全,谢家如今恼恨我们二人,杀心已起,你一定要当心,最好躲起来,千万不要被他们抓住了把柄,特别是你的身份。
朴嘉言动了动嘴唇,有些难堪:你知道我是……锦衣卫?见你第一眼就知道啦!姚晨觉得还是不要打击他了。
郭大侠警告过我,但我信你不会对我不利。
你信我?呵……朴嘉言喘着粗气,目光中似有暗潮汹涌,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他忽然往前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甩了姚晨一巴掌,怒气冲冲地扭头就走,顺手摔了门,可怜的监牢大门,发出巨大的声响,差一点就能阵亡了。
姚晨捂住脸叫道:等等!朴嘉言脊背挺直坚毅,头也未回,却是站住了。
门忘锁了。
万一他们诬陷我逃狱怎么办?……朴嘉言气势汹汹都冲回来,看到姚晨左脸脸颊明显红肿,心疼了一瞬,又强忍住,恶狠狠地把牢门锁上。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朴嘉言的怒火经过这一番折腾,散得差不多了,只觉得心力交瘁。
他望着客栈老板迷人的桃花眼,还有眼角的泪痣,抿了抿嘴唇,轻声道:当晚我们被人迷晕搬到谢家小姐的闺房,我提前醒来,与黑衣人交手,并追了出去。
果然是有人陷害。
姚晨也分享了自己这方的情报:捕快在案发现场找到数枚飞镖,上面有特殊标记,据江湖人士辨认,似洛书盟盟主的常用暗器。
白沙大漠玉笛吹,一去三生渐忘谁。
日月同辉出乱世,光明圣火盼东归。
朴嘉言的话让姚晨狠狠皱起眉头,我追那黑衣人到一处林中,有人接应,可惜拿林中道路曲折迂回,我没能抓住他们。
他们用的是这接头密语,你可曾听闻?又是明教……明教要对付的是自己还锦衣卫?是否与左使师正阳有关?姚晨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