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猎隼飞快掠过天空,穿过城镇村落,高山大河,最后落在无忧客栈二楼的窗棱上,尾部狭窄的白色羽端在风中微微颤抖。
老板娘听到声音走过来,与这只颈背偏白,头顶浅褐的生物对视,发现其脚下绑着一只小竹筒。
他直接伸手去拿,却差点被攻击。
这只猎隼眉纹白,眼下方有黑色线条,目光锋利警惕,像是鄙视两脚兽的愚蠢、无礼。
到付件,邮费还没给呢!去抓只老鼠来。
老板娘出主意。
跑堂:正是天最热的时候,沙漠动物全躲在地下,上哪儿给你抓老鼠?兔子也行。
跑堂瞪他一眼,想了想便去厨房割了几块新鲜的鸡肉,切成条,端过来,放到猎隼不远的地方。
猎隼歪着头观察一阵,似乎判断出食物安全,才低头吃起来。
老板娘趁机去取信件,忍不住对刚才差点被啄抱怨:这傻鸟……哎哟!这回是真被啄了。
跑堂:该!猎隼训练有素,极有分寸,只是造成疼痛,留下红印,并未啄破皮肤。
它饱餐一顿,双翼一振,灵巧地跃入空中。
无忧客栈里的人目送其离开,消失在天际。
如何?一切顺利。
太好了!是时候进行下一步了,按计划行事。
众人互相对视,纷纷在彼此眼中看到大战前的紧张。
烟笼寒水,夜泊秦淮。
此时的娃娃脸已经逃离了监牢,一派闲适地乘舟夜游秦淮。
悠悠河水穿过城中流入长江,两岸酒家林立,丝竹声声,无数豪门贵族官僚士大夫在此享乐游宴。
愿为长安轻薄儿,生在开元天宝时。
斗鸡走犬过一世,天地兴亡两不知。
娃娃脸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这诗的本意:想做快乐富二代,家中有房又有财。
吃吃睡睡一辈子,随时都能叫外卖。
猴子听到这酸诗,好像生吞了未熟透的橘子,觉得这兄弟几年不见倒是学会卖弄了,他道: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你还如此招摇,要我说就该连夜出城,现在说不定都到江浙了。
就他们这个战斗水平,怎么可能劫狱成功?八成是锦衣卫在放长线钓大鱼,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呢!娃娃脸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别人都以为咱们出城了,呆在城里才安全。
话音刚落,水中跃出几个身影,寒光乍现,如银瓶乍破水浆迸,数名黑衣人挥着刀剑朝船上二人袭来。
猴子险险躲过致命的攻击:你刚才说什么?安全?!娃娃脸觉得脸疼,恼火道:闭嘴!黑衣人下手狠辣无情,似乎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娃娃脸和猴子都不是长于武功的角色,一时间落入下风,左突右闪,十分狼狈。
噗通一声,娃娃脸被人踢到水里,猴子立刻跳到水中,勉强把他从水里推上去,大概力竭,挣扎都没有,瞬间沉到水里没了影子。
娃娃脸双手双脚爬到桌案下,一黑衣人追来连同他躲在下面的桌案一齐被掀翻在地。
就在一黑衣人挥刀砍向他脖子的时候,一个刀鞘阻止了对方的攻击,而后是一闪银光,一片血花,炯如一段清冰出万壑。
娃娃脸由下至上仰望,眼中印出寒凉的月光,一柄窄长的冷兵器。
刀身狭窄略弯,设计轻巧,刀锋犀利无比,乃名匠千锤百炼之作,足可把整只马头砍断。
绣衣春当霄汉立,彩服日向庭闱趋。
便是那绣春刀。
你们怎么才来?锦衣卫行动都这么慢的吗?娃娃脸被朴嘉言拉起来,他揉着自己撞青的胳膊,整张脸都因为疼痛皱了起来。
不及东厂身手敏捷。
朴嘉言不客气地回敬,目光灼灼,仿佛穿透了眼前之人的表皮,看清楚内在。
娃娃脸摸摸自己的脸,有些尴尬,确保□□没有脱落或露出破绽,鹌鹑一样跟在锦衣卫副指挥使的身后,默默思忖朴嘉言从何处得知自己的身份。
锦衣卫们三两下解决了杀手,查明是江湖上成名的杀手组织,是□□。
朴嘉言又命令道:沿河搜索地下钱庄的老板,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后带着重新抓住的人犯回到南镇抚司。
奇怪的是,没有关进牢房,而是朴嘉言的房间。
朴嘉言给属下的解释是,防止犯人再度逃脱,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娃娃脸给自己倒了杯水,右手的锁链发出叮当叮当撞击的声响。
这锁链乃寒铁炼成,再锋利的刀斧再高强的武功都无法将它砍断,据说连绣春刀都不能在上面留下痕迹。
他转了转手腕,不大适应这突然增加的重量。
链条随着他的动作抖了抖,娃娃脸目光顺着铁链望去。
另一端则扣在朴嘉言的左手上。
娃娃脸调笑:我给你写了那么多情诗,你终于开窍啦?朴嘉言扣住眼前之人的手腕,掌心贴着他的手背,将手全部包裹住。
两人面对面坐着,尽管对着的是陌生的脸,但呼吸间全是熟悉的味道,朴嘉言的眼神又爱又恨。
索性他闭上双眼,嗅觉变得更加敏锐,令他沉浸在那心醉神驰的熟悉气息里。
同心锁,天涯路,鱼沈雁杳,始信人间离别苦。
这是朴嘉言第一次回应娃娃脸的情诗。
朴嘉言眼前的娃娃脸,不是别人,正是姚晨。
他早早与盗神换了身份,此时的无忧客栈老板娘系盗神假扮,瞒过朝廷、江湖众多耳目,他偷偷来到南京,这件事连小狼狗、东厂和皇帝都不知道。
姚晨此次乔装打扮极其用心,因为方才被杀手袭击落水,洗去了他身上用于掩盖自己气味的药物,才被朴嘉言发现了端倪,他的嗅觉就和真正的小狼狗一样敏锐。
姚晨反握住朴嘉言的手,用上自己的声音:我是东厂曹督主的义子,本来想早点告诉你的,但上回返京时我们的事情没获得同意。
还遇到皇帝脑抽……姚晨也怕自己因此连累了小狼狗,令他受到皇帝猜忌,本想做好万全的准备后再告诉他一切的。
朴嘉言对眼前之人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想骂他鲁莽冲动,不该令自己身陷险境,更想打他,隐瞒了一个又一个秘密,刚以为了解他了,又马上推翻这种印象。
要不你打我一顿?说着姚晨抓起小狼狗的手往自己脸上去。
朴嘉言连忙制止:上回打的我还心疼呢……那你亲一下?对着这张脸有些别扭。
我觉得很可爱啊!姚晨扯了扯自己的脸颊。
……姚晨身形与盗神差不多,便没在身体上做多少伪装,朴嘉言一眼便将他锁定了身份,在熟悉的身体上开垦,锁链缠绕着他们的手腕手臂,叮叮当当,伴随着悦动奏起乐章。
待小狼狗确保姚晨别说逃连爬都爬不动了,才把锁解开了。
逃走的地下钱庄的主人很快被锦衣卫捞了上来,锦衣卫把他连同渔网一起扔到姚晨面前。
他浑身湿透,虾米一样蜷缩成一团,不断颤抖着,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你变水猴子了?猴子听者兄弟的奚落,咳着嗽起来,暗骂天下贼子皆不可信,他救了娃娃脸后,就躲在船下面,听到锦衣卫副指挥使说娃娃脸是东厂的人,害怕之下连忙顺着水流遁走。
姚晨想最近颇受他照顾,他还不顾危险救过自己,就亲手给他喂了杯热茶。
猴子偷偷打量他,满心不解:你什么时候投了东厂?面子和性命都不想要了?姚晨此时已经从客栈伙计口中得知,盗神正顶着自己的脸作威作福,胡作非为,令无忧客栈老板娘花名更胜从前,也导致小狼狗醋劲大发,令他此时腰酸腿疼。
秉承着来呀互相伤害呀的信念,他撒谎时眼睛眨也不眨:我生来就是东厂的人,盗神不过是我隐藏的身份之一。
猴子惊得说不出话,来不及痛心自己多年被欺骗利用,就听对方道:帮我做最后一件事,你往日的罪状一笔勾销,退隐后东厂绝不追究。
他只说东厂,没说别人,只要猴子低调行事,相信朝廷也没这闲心与他计较。
猴子挣扎许久,咬咬牙:干了!猴子离去后,朴嘉言将姚晨正式介绍给锦衣卫中自己的心腹。
这位是东厂派来的密探。
又来了……有人轻声嘟囔,每次到收网领功的时候,东厂那边总有不认识的人跳出来分一杯羹。
当然,他们都认出眼前这个就是之前,划重点,调戏他们副指挥使的盗神。
闹呢!耍锦衣卫很好玩吗?姚晨:好玩呀!他们纵是不满,在朴嘉言的威压下也只能忍着。
罢了,咱副指挥使才委屈呢!为了引出幕后之人才不得不隐瞒身份,无礼之处,还望各位见谅。
姚晨说了几句场面话。
东厂有十成把握宝钞突然贬值是明教在捣鬼,但苦于没有证据,皇帝想要将谢家明正典刑,就要拿出实在的证据告示天下,这就得靠锦衣卫了。
朴嘉言将任务一一布置下去。
待清场,姚晨和朴嘉言咬耳朵:我就喜欢他们想干我,又干不死我的样子。
朴嘉言忍住了把人就地正法的冲动,直白地问:你何时能恢复原来的相貌?想到恢复之后能做的种种,娃娃脸舔了舔嘴唇。
锦衣卫借东厂情报,顺着买凶的银钱走向,自杀手组织追查到谢家商铺,查抄其账本时发现谢家私采铁矿锻造兵器,搜寻到的证据,足够将谢家绳之以法。
从雇佣盗神查探无忧客栈,到后面买通杀手刺杀盗神,均是谢玄私下所为,师正阳并不知情,谢玄野心勃勃,才疏意广,迄无成功。
如今大祸临头,瞒也瞒不住了,才向师正阳求救。
师正阳临危不乱,示意明教属下迅速撤离,斩断与谢家的一切联系,似乎早已料到有今日。
谢玄坐在玉树水榭之中,思过往莺声环绕,花落迟迟,谁知冬天未过冰却先消,这里曾广宴宾客,高朋满座,此时只有哀声凄切,蟹慌蟹乱。
锦衣卫番子把院子围上了,如何是好,老爷?老爷!仆人发出一声痛苦绝望的哀嚎,众人才知晓谢玄已经服毒身亡。
谢家,倒了。
莫说江湖,整个天下都为之一颤。
百年大家,累世豪富,旦夕间灰飞烟灭,王谢堂前燕,飞入百姓家。
更令人震惊的是,其罪名还是勾连外族谋逆造反。
证据确凿,不容抵赖。
那官道街巷里的嗒嗒马蹄,秀金锦衣,令人胆寒,凡缇骑过处,家破人亡,一片肃杀。
谢家谋反案,牵连达十万人,皇帝仁慈,下旨只诛杀首犯一家,夷三族,父子孙代外判流刑,充军塞外。
饶是如此,杭州城牢房还是关不下了,只能将不重要的奴婢仆从关在谢府看管,首犯血亲一批批验明正身,拉出去砍头,给人腾出位置。
刚才被拿走的,好像是谢家出嫁的孙女儿?她不是已经育有两子?上个月庆小儿子满月,我还吃了他家的流水席呢!唉,谢家一出事就被婆家休了,她那两个孩子也被赶出来了。
黑心肝的东西!想当初她婆家还是靠谢府发的家……唉,也是人之常情,这毕竟是造反!若是诛九族,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都逃不过!别说出嫁的孙女,连岳家都要受连累。
你说这太平日子,为何不能好好过呢?人们以为这母子三人已经在劫难逃,感慨一阵,纷纷散去。
出嫁又被休弃的孙女算不算三族之内?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皇帝将此事交给姚晨,便是全权由他处置,这种手握权利掌控生死的感觉,就像令人上瘾的毒药,醺醺然欲醉,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一不留神就膨胀了。
姚晨狠狠皱眉,看了一眼堂下瑟瑟发抖的女子,她满脸泪痕,匍匐在地上,尽力挣扎用手捂住婴儿的嘴巴,试图止住其越来越大的哭声,免得引来更可怕的灾祸。
她的大儿子紧紧抓着她的襦裙,依偎着她,看上去才五岁,虽着锦缎衣服却已经肮脏不堪破了好几处,神情呆滞,仿佛吓傻了。
姚晨不耐烦地说:拖出去。
左右锦衣卫对视一眼,不明白他命令的意思。
拖出去砍了还是放了?什么小事都要我过问,你们锦衣卫干什么吃的?姚晨烦躁地挥手,继续伏案作业,要犯已诛,本官没空管阿猫阿狗的死活。
母子三人浑浑噩噩地出了南镇抚司,走了好几条街,才放声大哭,不敢相信自己逃出生天。
其他大部分谢家钱庄店铺掌柜小厮庄户也逃过一劫,查明清白后去留随意,有才能者可酌情留用。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我们去散散心?待公务处理得差不多了,朴嘉言提议道。
观景赏玩,没有比梅园更合适的地方了。
这是姚晨第二次踏足梅园,心境却大不相同。
上回是深入虎穴群狼环伺,就怕行差踏错,这回却是他作为钦差,代替皇帝巡视他在江南的产业。
哦,查抄犯人家产也是皇帝内库的来源之一。
谢家生意基本被皇家接手,虽有震荡,但也变相保住了产业,以及大多数人的性命与生计。
姚晨不是心慈手软,只不过为了尽量降低产权变动的损失,顺便避免社会动荡。
梅园异主,繁花犹在。
林中各色梅花齐放,佳丽满前,尤其是那株千年古梅,丝毫没有因为外界动荡而有所变化,严冬到初春,梅花常开不谢,其枝干遒劲,在猎猎北风中魏然屹立,坚毅与柔美,严寒中透着沁人冷香。
即便是明朝,也只活了它的十分之一,对它来说明朝就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有时跌倒,有时小跑。
在古蓝星的进化史上,动物出现之前,植物曾一度占领统治星球几亿年,人类的历史,也显得微不足道。
渐渐地,近来仿佛被血腥气围绕的压抑感觉也散去了些,那些污浊的气息被梅花的幽香冲淡了,经过自然的洗涤,不平静的思绪也得到了抚慰。
姚晨在朴嘉言的牵引下走过一个个园子,各种梅花争奇斗艳,白梅清妍玉姿,黄梅玲珑活泼,红梅艳冶动人,绿萼玉肌清瘦……二人穿行梅林间,朴嘉言像是来了数次,轻车熟路,直奔梅林深处的龙游梅,其枝条蜿蜒如游龙,姿态妩媚,枝头的白色梅花重瓣堆叠,玉雪秀致,惹人惊叹。
姚晨卸下伪装,露出真容,他们在梅下相拥亲吻,情到浓时,朴嘉言突然察觉到什么,飞快点了姚晨身上几处穴道,将他藏进树丛中。
姚晨有些懵,朴嘉言此举令他措手不及,他不但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变得很弱,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心中不由紧张起来。
他看不到外面的状况,因为梅花树林与枝叶完全掩盖了他的身影,也挡住了他的视野,他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与朴嘉言说话。
属下见过教主。
竟是师正阳,其声音恭敬,姚晨的眼睛不由瞪大了。
我早与你说过,我不是什么教主。
朴嘉言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圣火典只有历代明教教主能练,练会的便是明教教主,属下不敢违背教规,更何况您是朴元帅的遗脉。
你知道我的身世?教主请随我来。
接着便没了声响。
姚晨被点了穴位,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小狼狗被明教大忽悠哄骗走了。
从今以后,他立志做一个断情绝爱的零号,打入明教圣殿,参悟圣火典,争取早日破碎虚空,白日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