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月从地上爬起来,他已经无法维持人的形态,非人非妖,体表迅速覆满绒毛,胸口破开一个大洞,空洞吞吐着粘稠的血黑色的液体。
血水将他包裹,很脏,里面漂满了残肢碎片和泥沙岩石,但是在他眼中,却像话本里母亲的怀抱那样温暖。
那是他的力量,他的命,是他握住自己命运的宝物,是他吃尽了苦才终于能真切抓住的一点东西。
血水填向他的胸腹,伤口在迅速地愈合,他焦急地等待着,还不够,再快点再快点他的面孔逐渐狰狞,因为暴怒,因为恐惧,因为无法言喻的焦躁——但某一时刻,大脑焦躁的嗡鸣声戛然而止。
他看见两张女人的面孔。
那是两个年轻的女人,一个像冰一个像火,她们浑身也是血,可眼神却没有任何痛楚或屈服,身上充满着他最愤厌的那种所谓天之骄子的高贵气息。
只差一点,他差一点点就可以胜利,他可以把她们倒挂在城墙上,像杀鸡一样割开她们的脖颈,让她们在所有胆敢反抗他的人面前凄惨地尖叫,他会在这样的享受中吸干她们最后一滴血,恩赐给她们彻底的死亡。
但他没有这个机会了。
楚如瑶踉跄地踩着血,走近他,慢慢拔出了剑。
她的剑风带出前所未有的威压,她盯着他,那眼神冰冷而森寒,一双巨大的凤瞳虚影在她身后缓缓睁开——邬项英……这个贱人!该死的贱人!!——不,没关系,他还没有完你不能杀我!罗月突然冷静下来,他深深地呼吸,面上渐渐露出残忍冷酷的笑:我抓了很多人,我还没有杀他们,像天照灵苑,像你们正道的那些宗门,那些散修,他们还没有死。
那真是许多许多人。
他笑容越来越扩大,掐着轻柔曼妙的嗓音:但如果你们杀了我,他们就真的死了。
楚如瑶的步履停滞在那里。
她布满血丝的眼瞳死死地瞪着他,眼神充满无法形容的杀意,握着剑的手在颤抖。
另一把赤红的剑猛地横戈他脖颈,嘶哑的女声像是砾石凶狠地摩擦在哪儿?侯曼娥怒喝:人都在哪儿?!罗月不为所惧,反而笑得愈发猖狂:这样重要的底牌,我怎么可能说出来?他并不在意脖颈虚张声势的剑,只盯着楚如瑶的眼睛,目光残酷而戏谑:你敢杀我吗?杀了我,有成千上万的人与我陪葬,他们都是你的同僚、你的下属、来帮助你的人,还有更多的,都是无辜的凡人,是我都不记得从哪里抓来的凡人。
他太清楚这些年轻的正道修士在想什么,他可以轻易把语言化作最尖锐的刺剜的她心神震荡鲜血淋漓:他们都在苦苦挣扎,都在苦苦盼着你去救他们。
你是剑阁掌门,你们师长的遗愿难道没有叫你守护苍生吗?你难道要将他们弃之不管?那么多条的命,你便不要了?你还配做这个掌门吗?你没听见他们的哭声吗?你知道他们有多痛苦,有多绝望吗?楚如瑶的手颤得越来越厉害,她的眼瞳在剧烈地震动你可以救他们他用轻柔蛊惑的语气:放了我,我将他们都放给你。
侯曼娥怒骂:你放屁!放了我,下一次你还有机会再杀我,但他们的命却只有一条。
罗月只盯着楚如瑶,眼中浮现愈发浓郁的得意与笃定:……机会只有这一次,你必定要想清——如瑶。
清淡的声音在身后:杀了他。
罗月所有神情瞬间凝固。
楚如瑶缓缓转头,眼望着她慢慢走来。
楚如瑶嘴唇轻颤:那些人…林然说:杀。
…成千上万湿润的液体从她眼眶渗出来,她强调:成千上万!林然看着她,轻声说:你是想现在死成千上万的人,还是想看下一次死上成千万的人。
——林然!!罗月突然目眦欲裂向她扑来,被侯曼娥狠狠压在地上,他疯了似的嘶吼:你敢杀我?!你敢杀我!!楚如瑶木然站在那里,像化作了一具冰冷的石雕。
林然望着她。
她的目光到底渐渐柔和,无声的叹息含在舌底,无声地消失。
是我命你杀。
她温和说:楚掌门,尊剑主令,杀魔楼罗月。
……风沙拂过楚如瑶的脸,眼眶酸得发疼,眼泪毫无征兆流下来,像两道丑陋的疤痕,蜿蜒流满脸庞。
她已经杀过很多人了。
她其实不想再看有人死去了。
…不。
楚如瑶望着她,慢慢转过头,却握住凤鸣剑柄:不是你命我,是我自己要杀。
她猛地挥剑,剑光戾鸣,像这天地一道最冷的冰霜,贯穿罗月的胸腹。
膝盖失去力气,他慢慢软倒在地上,甚至还保持着狰狞又疯癫的神色。
血黑色的液体大股大股从他被贯穿的胸腹涌出来,像一只被刺漏了的肮脏油桶可他没有痛苦呻吟,没有绝望哀嚎怒骂,他眼瞳睁大,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林然。
…你说…会带我走。
黑血从他嘴角涌出来:你说过…你会带我走…燕州,去金都的莱阳路上,成庄斩妖台你说的…你说的…他佝偻起身体,痛得整个人扭曲,却不依不饶的竭尽力气嘶吼:你说的—你说的——林然望着他,静静的,像望着一场遥远的旧梦。
是华阳城杀机一触即发的深夜,是辽野成庄斩妖台的血红成万千碎片,是金都巨大旋涡般搅动的血,血茧里不甘伸出来的那只手那时的她还什么都不知道,那时候她还可以坐在马车里,遥望着斩妖台那巨大方舟,仿佛遥望着家的方向,信心十足对他说:和我走,我给你另一个选择。
我还没有拒绝!我还没有拒绝!!他疯了似吼:可你已经骑马走了,你等不及地走了,后来你即使回来,再也没有提过带我走,你再也没提过,你骗了我——你骗我!!是。
她那时应该再耐心多等一会儿她应该知道一切知道得更早一点,应该更有能力一点,应该到了金都之后也再多提几次,或者在彻底不可挽回前干脆强行把他带走是。
她说:对不起。
罗月死死望着她,半响,忽然哭了哭得怨恨,又痛苦,又绝望我恨你。
他说:我恨死你。
他倏然化为无数血水,像一场波涛汹涌的血浪,呼啸着漫向万垠沙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