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蒸日上生意很好, 每天去店里吃饭或者打包的客人多得让人忙不过来,所以没有跟任何外卖平台合作,也不提供外送服务。
周紫燕乍一接到电话, 习惯性地说:抱歉,我们没有外送服务。
唐鲤说:不好意思,我看到一张像名片一样的东西,还以为打电话可以外送。
他这么一说, 周紫燕猛然回想起周四下午她做心理咨询回来时, 发现之前画着玩的手绘名片少了一张, 周小小说是迦蓝阿姨拿走了一张。
打扰了。
唐鲤想要挂电话。
等等!周紫燕猜到了这个给她打电话的少年是李迦蓝的儿子、丁灿灿的同学, 她改口问:你家住在哪儿?唐鲤略微怔了一下,说:悬旗公馆。
离我家很近, 一会儿我回家的时候给你送。
你家住哪栋楼, 几零几?谢谢阿姨……六号楼, 东单元, 102。
估计要半个小时以后才能送到,你现在饿吗?周紫燕关切的话让唐鲤稍感意外,刚才唐沛枫的暴力所带来的置身冰窖中的感觉被这句关心暖过来了几分。
谢谢阿姨,我还好。
唐鲤又想起丁灿灿第一次到悬旗公馆绕了好久,忙说:阿姨,您一会走西边外侧的路就行, 六号楼在最西北角。
*门铃响得比唐鲤预想中的早。
门一开, 周紫燕问:我没走错吧, 是你打的电话?唐鲤接过她手里的袋子, 谢谢阿姨, 辛苦你跑一趟。
周紫燕笑笑:没事儿, 我家就住在状元府, 离你家特别近,顺路而已。
你这孩子真是客气,电话里说了两遍谢谢,见面又说了一次。
唐鲤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
行啦,阿姨跟你说着玩儿的,有礼貌的孩子谁都喜欢。
快进去吃吧。
悬旗公馆不让外来车辆进入,周紫燕把车停在了院门口。
她原路返回,发动了车。
回家的路上,她忍不住回想起刚刚见到的那个少年。
在电话里,她听出他的情绪不高,方才见面发现的确如此。
少年长得俊秀,身材挺拔,但她一靠近他,却察觉到他身上有股沉沉的死气,不像个十六七岁的孩子。
周紫燕对唐鲤的那双眼睛印象深刻。
她想,那双眼睛可真好看。
但是眼神麻痹、迟钝、漠然。
虽然一开门他强打起精神,唇角礼貌性地带着一丝笑意,可周紫燕还是捕捉到了他眼神中透露的情绪。
那种眼神,她之前见过一次。
是她照镜子的时候,看到了镜子里自己的眼神。
*唐鲤进到自己房间,在学习桌上铺了一层纸,把袋子里的东西依次拿出来。
学习桌面朝着窗户、紧靠在窗台边,他推开窗户,风中裹挟着一丝泥土的气息,孕育着新芽。
周紫燕送来的袋子很沉,唐鲤纳闷,盒饭套餐的东西这么多么?连水果和饭后甜品都有。
之前李迦蓝带回来的可没这么多花样。
餐盒盖上贴着一张便利贴,唐鲤撕下来看。
上面画着一只简笔小兔子,还写着几句诗——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①周紫燕的字说不上多好看,但很工整。
唐鲤随手把它贴在窗户上,而后掀开餐盒盖,随即愣了一下——除了爆炒腰花,和两道清炒时蔬,还有糖醋里脊。
蒸蒸日上周五没有糖醋里脊。
显然,糖醋里脊是周紫燕起锅专门为他做的。
她知道他是谁。
唐鲤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揉了揉眼睛。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冻僵的人泡进了温泉水里,慢慢地被暖过来,四肢逐渐有了知觉。
对面楼上灯火隐耀,枯枝和竹叶的影子映在窗上。
他掰开一次性筷子,对着窗前的月色吃起来。
屋里寂静,只有窗外飒飒的风声。
唐鲤拿出手机,习惯性地摁下爷爷奶奶家的号码,而后又一个一个将那些数字删掉,输入了王登科的号码。
他按下免提键,把手机放在桌上。
响了几声后,王登科很快接起来:我刚刚在给王乐讲题呢,初一的知识我都快忘了。
打电话找我有事儿?唐鲤答非所问:我在吃饭。
这都七点四十了,你才吃饭?嗯,原本的晚饭被我爸砸了。
那边的王登科沉默了几秒,叹了口气:其实……我猜到了。
不然你也不会闲得没事儿给我打电话。
唐鲤咬了一口糖醋里脊。
爸——快来——哄哄唐鲤——王登科扯着嗓子喊。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来了来了。
唐鲤低头吃了一口米饭,有些含混地打招呼:叔叔好。
王槊嗓音有点哑,他清了清嗓子说:最近有点咽炎……小鲤鱼,怎么了这是?唐沛枫又发神经了?唐鲤嗯了一声,把今晚发生的事儿大致说了说。
他知道跟王槊说这些解决不了什么,但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唐沛枫脑子没问题吧?王槊听了事情的经过,不由得满头问号:我要是有你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我就烧了高香了,他还不知足?王登科在一边喊:我不乖巧?我不懂事儿?你一边儿呆着去!我在跟小鲤鱼说话,没你事儿。
王槊笑着把王登科轰走,随后轻轻叹了口气:他难道不知道,你现在去看心理医生都是拜他那个烂脾气所赐吗?他说我矫情,说了不止一次。
还阻止我去看医生,说心理医生都是江湖骗子,骗钱的。
唐鲤又夹了一块糖醋里脊。
刚刚他们父子俩之间的互动,让他有些羡慕。
他和唐沛枫是不可能像他们那般说说笑笑的。
你等着,我一会打电话骂他。
唐沛枫这家伙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么好的孩子他不想要给我好了。
唐鲤笑了笑:行啊叔叔,我还盼着给您当儿子呢。
王槊又叹了口气:你爸那个脾气,不是一天两天了,估计很难改。
他怎么样我不关心,我担心你,你现在还吃着药吗?嗯,医生给我减量了。
减量了好呀,证明你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唐鲤吃光了饭盒里的所有东西,将餐盒盖一扣,拿起手机。
王叔叔,你和我爸爸是好朋友吧。
是啊,我们认识快三十年了。
王槊有些感慨,时间过得真快。
当年他和唐沛枫都是T市的高考状元,一个文科,一个理科。
为什么你们的差别这么大?王槊沉默良久,喟叹道:因为……当年我也去看过心理医生,还因为心理问题休学了两年……所以,我不想让我的孩子跟我一样。
*唐鲤吃完饭后,洗了个澡,早早地钻进了被窝。
也许是吃得有些撑的缘故,时间尚早,但他很快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听见门响动的声音,不知道是唐沛枫还是李迦蓝回来了。
唐沛枫最近带的研究生有论文要开题,估计他刚刚一气之下出去以后,回了趟学校。
不知过了多久,大门又一声响动。
而后,客厅里传来了争吵声。
唐沛枫,真有你的啊,我加个班不在家你把家给砸了?唐鲤怎么着你了?有你这么作践孩子的吗!你还好意思说我,他说去看心理医生你还真由着他?我看他就是闲出病来了!所有的心理问题都是闲出来的!唐鲤从小到大没给你丢脸吧?唐沛枫你神经病吧!动不动就砸东西!没给我丢脸?这话你真敢说!他上学期期末考了些什么玩意儿!是,唐鲤从小不属于特别拔尖儿的孩子,但也不差啊。
考了班里第四名,我觉得已经很好了!好个屁!你能不能有点追求!我告诉你,他这么没出息跟你有很大关系!慈母多败儿!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孩子’!唐鲤翻身,在黑暗中睁开眼。
如果这个家没有我就好了,如果我从来都不存在就好了。
他第无数次冒出这个念头。
前两日夫妻俩的浓情私语好像还在耳畔,今晚却又因为孩子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一副明天就要去民政局离婚的架势。
他是他们争吵的唯一可能。
唐鲤想,如果没有他就好了。
如果没有他,他们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夫妇。
*丁灿灿按照地址找到了周紫燕去的心理咨询中心。
在来的路上,她上网查了查韩江雪。
这位韩老师名头很大——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部毕业,擅长解决青少年心理问题。
两三年前震惊全国的19岁少年弑父案在某法制栏目播出时,她以作客专家的身份出现在镜头前。
实习助理领着丁灿灿到了一间咨询室。
咨询室的三面墙壁上挂满了千奇百怪的涂鸦,丁灿灿瞟了一眼。
这些涂鸦水平各有高低,应该是来这里做咨询的人画的。
剩下的一面墙壁挂着一副装裱好的国画,江山雪飘,渔舟独钓,旁边有题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跟主人的名字很称。
一进门,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向她投来两道视线。
丁灿灿想,那应该就是韩老师了吧。
她被她盯得有点心虚,感觉心理专家的眼睛就像两面照妖镜,什么妖魔鬼怪在他们跟前都能现原形。
丁灿灿礼貌地打了声招呼,韩老师问:病历带来了吗?我的助理在电话里应该告诉你了。
丁灿灿摇摇头,说:老师,我想来咨询一下有关我妈妈的事儿。
韩江雪有些意外,问:你妈妈是谁?周紫燕。
韩江雪噢了一声,有些抱歉地说:怪我助理没在电话里跟你说清楚,我们这里的心理咨询都会保护客人隐私,即使是家属来了也不能透露很多客人向我们倾诉的内容。
丁灿灿有些失望。
但我们肯定会给家属提供一些信息,告诉他们怎么帮助客人好起来。
她不说病人,来这里的都叫客人。
丁灿灿失望的神色淡了几分,先说自己已经掌握的信息和种种猜测。
我妹妹去世的事情,对我妈妈打击很大……我猜着她可能是因为这件事情抑郁的。
韩江雪不置可否:你妈妈来过我这里很多次了,但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些事儿她还没向我倾诉。
为什么没向您倾诉?还没到时候,等她想说了自然会说。
说话间,韩江雪的视线落在丁灿灿剃得很短的头发上。
她忽然像是打哑谜地说:但你记住,你和你妈妈是血脉相连的。
有些在你身上能找寻到的痕迹,恰恰可以证明她过去经历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
丁灿灿在咨询室里待了大半个小时。
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免费的,但校外的肯定要收钱,按小时收费,韩老师这样的一个小时五百块。
她不知道大半个小时应该怎么算钱。
韩江雪笑了笑,不在意地摆摆手说:算啦,不到一个小时,不用啦。
丁灿灿很不好意思,执意要结账。
我听你舅舅说,你很会画国画。
丁灿灿点点头:我中考就是靠画国画才考进附中的。
韩江雪笑笑说:以后有时间给我画一幅国画吧,我很喜欢,就当抵了这半个多小时。
丁灿灿赶忙道谢。
回家的路上小心点,你妈妈的事儿你也别过分焦虑。
丁灿灿一叠声地答应。
这时,门响了三下,实习助理的声音传进来:韩老师,客人到了。
韩江雪应了一声:让他进来吧。
门开了,丁灿灿正好要往外走,一抬头,发现跟在助理后面的是唐鲤。
今天唐鲤早到了十分钟,但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丁灿灿。
丁灿灿没想到会在这里和唐鲤不期而遇,她脸上的表情有些错愕。
唐鲤大脑空白了一秒,而后下意识地退开一步。
他像是被撞破了什么秘密一般,神色惊慌失措。
唐鲤……唐鲤几乎是落荒而逃,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①节选自海子的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