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韵竹打电话的同时, 唐锦萱也哭着给自己的两位哥哥分别打了电话。
她老公恰好出差在外,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她整个人都懵了, 尖叫着扒在窗沿儿上,跪在儿子跳下去的地方痛哭。
林修竹和林韵竹都在一中上学,一中跟T大和附中离得不远,唐锦萱和丈夫也在附近的茗香书院买了一套学区房。
这一片最正规的医院便是T大的社区医院, 林修竹被就近送进了那里的急诊科。
唐鲤一家子急急忙忙赶到T大社区医院的时候, 他大伯唐茂松和伯母已经到了。
林修竹被推进去做检查, 唐锦萱和林韵竹母女俩在急诊科外的走廊上哭个不停。
林韵竹明显是被哥哥忽然跳楼吓着了, 而唐锦萱的哭声中除了受惊,还包含着一重委屈。
唐茂松夫妻俩一边一个, 安慰着哭声此起彼伏的母女俩。
唐锦萱委屈地抽泣, 对唐茂松说:大哥, 我真没想到现在的孩子怎么一个两个的心灵都那么脆弱?我一转头他就从楼上跳下去了……咱们那个时候, 不都是这么被打着、被骂着过来的吗?唐茂松听了这话,只是不住地叹气,拍着妹妹的肩膀,却并没有搭腔认同她的话。
唐沛枫见妹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似的。
他走上前,蹲在她面前, 温声道:锦萱, 再怎么说, 打孩子就是你的不对了。
我就从来不打唐鲤, 你看, 唐鲤这不是很听话嘛。
他的语气, 既有安慰的意思, 还有责怪的意思。
但唐鲤能听得出来,还有一分夸耀他自己的意思。
早春的风有些凉,携卷着连翘的花瓣,从医院外吹进走廊,吹得唐鲤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唐锦萱那句现在的孩子怎么一个两个的心灵都那么脆弱显然也是把他包含在内的。
唐沛枫紧随其后,三言两语间就把自己在妹妹面前包装成了一位教育专家,深谙教育孩子之道,顺便展示了一下他爷俩平时多么父慈子孝。
听了唐沛枫的责怪,唐锦萱有些不乐意,一边抹眼泪一边为自己找借口开脱:他们俩要是也像唐鲤那么听话,能考上附中,我至于动手打孩子嘛,我这不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么……唐沛枫在家里对自己儿子唐鲤万般的不满意,但站在外人面前,尤其是在有人夸奖他儿子唐鲤听话、能考上附中的情况下,他的优越感便像喝了激素一样噌噌地往上冒。
唐锦萱这话一出,教育砖家唐沛枫嘴角露出一抹满意且不动声色的笑,顺带着腰杆挺得更直了。
唐鲤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只觉得想吐。
唐沛枫确实在他记事以后再也没打过他,但唐鲤想,他还不如动手打他呢。
也许身体上的疼痛能随着时间痊愈,但精神暴力留下的印记日久弥深。
唐沛枫对唐鲤施加的言语暴力和精神暴力在他眼中都不属于暴力的范畴,只有真正动手了才是暴力,所以心里非常瞧不上唐锦萱动手打孩子的做派。
唐鲤无语良久——一个对自己的孩子十几年如一日进行着人格贬低、精神侮辱、言语暴力的父亲,哪里来的底气去嘲笑一个喜欢对孩子施加肢体暴力的母亲呢?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唐锦萱家住在二楼,林修竹从二楼跳下去,左臂骨折,还有些皮外的擦伤,其余的大夫检查了,说没什么大碍,建议住院观察一晚,没什么事儿的话明天一早就可以出院了。
林修竹的所有检查做完之后,唐鲤进去瞧了他一眼。
乍一看到林修竹,唐鲤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上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眼前的林修竹给他的感觉很陌生,总有种很久不见的错觉。
唐鲤的印象中,林修竹是个爱笑爱闹的活泼少年。
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一样,很有灵气。
但眼前左臂打着石膏的男孩,眼神空洞麻木,脸上根本找不到一丝往昔的笑意,灵气更是谈不上。
见到亲人们都围在他床边,关切地看着他,他也只是漠然地看了一圈到场的人,自始至终未置一言。
病房里开着暖气,干燥温暖,但林修竹的眼神却让唐鲤生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唐鲤忽然想起丁灿灿的几本涂鸦本,其中写着聊斋的那一本里的画皮鬼,让他印象深刻。
当时在看那幅画时,他忽然联想到了自己。
自己何尝不是一只画皮鬼,画出一张干净少年的皮,画出温柔的眉眼和唇角的笑意,好把这张皮披在身上,掩盖住自己的伤痕和痛楚。
可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唐鲤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也在画皮之下露出过那种像林修竹一般麻木又漠然的眼神。
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一点,唐茂松让妻子回家休息,今晚他们兄弟俩想在这里陪着唐锦萱。
唐沛枫也让李迦蓝先带着唐鲤、林韵竹回家,明天孩子们还要上学。
唐锦萱要在医院陪着林修竹待一晚,林韵竹被李迦蓝带回家暂住。
林韵竹哭了很久,眼睛肿得有些睁不开,李迦蓝找出一块新毛巾用凉水给她敷眼。
妈,你明天还要早起上班,你先去睡吧。
韵竹看起来不太高兴,我陪她说说话。
李迦蓝叮嘱道:你们俩也别睡晚了,明天是周一,还要上学。
唐鲤答应着,将毛巾重新浸在冷水中,拧干后敷在林韵竹眼睛上。
林韵竹闭着眼,接过毛巾,谢谢表哥,我自己弄就好。
唐鲤松开手,问:林修竹做错了什么?姑姑打他打得那么凶,逼得他要从楼上跳下去。
林韵竹将毛巾从眼睛上撤下来,搭在脸盆边缘。
她冷笑了一声,说:你亲姑姑跟你亲爸爸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一天两天知道。
说话间,红肿不堪的眼睛中又晕开泪水,林韵竹赶忙抽了一张纸巾擦眼,也没什么大事儿,今天单周晚自习英语课堂小测,林修竹没及格,老师打电话给我妈……唐鲤也料到了不会是什么大事儿,但这确实是唐锦萱的作风。
林韵竹将擦过鼻涕的纸巾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随后,在唐鲤眼前撸起了自己羊毛衫的袖子。
少女的手臂白皙匀称,像玉一样好看。
但上面布满了淤青,新伤叠着旧伤,让这节美玉尽是瑕疵。
我妈打的。
林韵竹哭得眼睛血红,语气有些颤抖:林修竹身上的伤更多,打得更狠。
唐鲤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知道自己的姑姑素来喜欢用肢体暴力的方式教育孩子,但林韵竹身上的伤,他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眼见为实,触目惊心。
林韵竹将袖子放下来,遮掩住那些伤。
表哥,听说你去看心理医生了,贵不贵?我也想去看看……唐鲤如实回答:心理医生那边,做量表一次三四百,拿药一次拿六七百,够吃一个多月。
心理咨询的话,我现在的这位咨询老师一个小时五百块钱。
林韵竹有些惊讶:怎么这么贵?那还是算了……我妈妈肯定不会给我这么多钱让我去看心理医生的。
唐鲤默默叹了口气——治疗心理疾病确实价格昂贵,这也是很多人宁愿死撑着一直抑郁,也不愿意去看心理医生好好治病的原因。
你知道我妈妈私下里怎么说你吗?林韵竹说:她说,你去看心理医生,就是不懂事的表现。
这话我不止听她跟我姥姥说过一次,说你不懂事……唐鲤见怪不怪:嗯,我爸想法也类似吧,看心理医生就等于不懂事。
*林韵竹好久没见唐鲤,再加上在唐锦萱的铁腕教育下压抑已久,絮絮地向他说了好多话,其中大部分是哭诉。
直到凌晨两点,兄妹俩才各自去睡觉。
唐鲤这一晚睡得并不安稳,中途惊醒过无数次。
六点不到,便再也睡不着了,索性坐起来。
不知是昨晚发生的一系列事让他想到了唐沛枫同样暴力的家庭教育,还是没睡好的缘故,唐鲤倚在床头,很久都没稳下心神。
医生曾经拿着他的确诊结果告诉过他,抑郁症状不等同于抑郁症,这个不是大事儿,他最最主要的问题就是强迫症。
强迫症非常受罪,尤其是有强迫思维的病人,发作起来不比抑郁症好多少。
唐鲤感觉,每次强迫思维涌上来占据大脑,就像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他脑中激烈地打架。
两股力量像两个小人,一个冰小人,一个火小人,让他在病情发作的时候生不如死。
外面的天还没亮,月亮色泽黯淡地等着下班,冰小人和火小人毫无预兆地打了起来。
冰小人拿着冰刀和冰枪,挥舞着便朝着火小人的要害刺过去。
火小人也不是好欺负的,抬手扯出一条火绫,将冰刀冰枪缠绕住。
火舌舔舐着冰小人的武器,只片刻,冰刀冰枪便化成了水。
冰小人见自己落于下风,开始下狠手。
它伸手凝出一块冰,将其化作凌厉的冰刃。
火小人正得意,措手不及地被冰刃劈作碎片,散落成一地火苗。
火苗又有聚拢的趋势,冰小人将手中的冰刃碎成冰渣,冰渣将那些火苗盖了个严严实实。
这一次,冰小人赢了,唐鲤瞬间被冰寒刺骨的感觉冻住了,冷气顺着他的脊背迅速地蔓延上来。
唐鲤,你真是个没用的废物,你从来都没有让你爸爸满意过。
冰小人冷笑着对他说。
*将林韵竹送到一中后,唐鲤骑着车子拐到附中。
昨天中午,整个城市上空乌云密布,像是酝酿着一场丰沛的春雨。
但雨一直磨蹭到深夜才下,一早醒来,地上尽是些花瓣与花枝,将早春的T市装点得像个画境。
唐鲤锁好车子,走出车棚没几步,他瞧见地上有一支玉兰花枝。
几朵玉兰花在枝子上,将开未开,带着一丝清醇的香气。
唐鲤弯腰将花枝捡起来。
丁灿灿还没到,她的书立上又摞了一层书,摇摇欲坠。
唐鲤伸手把她的书推到一个安全的位置,而后将玉兰花枝和她昨天遗失的耳坠一同放在了她桌上。
作者有话说:唐鲤:我静静地看着我爸爸讽刺我姑姑,很想送给他一句话,龟笑鳖无尾。
再送给他一个成语,半斤八两。
唐鲤:【看戏.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