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灿灿插在矿泉水瓶里的玉兰花开了。
原本只是一枝被雨摧折还未来得及开的花, 唐鲤偶然捡起送给她,她找了一个空瓶子加了点水,没想到竟然开花了。
丁灿灿这段时间情绪一直较为低沉, 主要是因为耳朵被缝了四针。
她虽然自我麻痹多年,不停地通过心理暗示的方式告诉自己,自己是个男孩,但本身的性别与生俱来地爱美, 让她总是有自己破相了、毁容了之类的消极想法。
她尽量不去想耳朵的事儿, 埋头学习备考, 但脸上的沮丧表情掩饰不住。
唐鲤的位置在丁灿灿的正后方, 他每天无数次地从她座位旁经过,有意无意地总能瞧见她神情怏怏的, 和她桌角上盛放的玉兰花呈现出一枯一荣的状态, 好像她所有的快乐和精气神儿都被那枝花吸走了一般。
他把她从天梯上抱下来, 她倚在天梯的一角啜泣不止的那天开始, 唐鲤就意识到,丁灿灿不是被阳光照耀着的大草原,他和她一样,都是有喜有哀的普通人,不可能一直像小神仙一样快乐。
在她流眼泪的那个瞬间,他看到了眼前的草原陷落下去, 万仞高的冰川隆起, 屹立在眼前, 遮蔽了日影和云彩。
似是注意到了唐鲤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丁灿灿忽然抬起头, 随即朝他一笑。
唐鲤落座后, 丁灿灿将身子转了一百八十度, 脚踩在他书桌底部的横杠上,问:你干嘛那样看我?唐鲤下意识地低垂下眼睛,想要回答她的话,却突然想起自己答应了她要纠正这个小习惯,便又重新将眼眸抬起,直视着她的眼睛说:看你最近不太高兴。
在说话时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唐鲤一时半会不太习惯,只和丁灿灿对视了片刻,他又下意识地将眼睛低垂下去。
抬起眼睛来看我。
丁灿灿声音不大,但语气不容置疑。
唐鲤再度抬眸,看向她的双眼。
你知道以前跟什么人讲话的时候要低垂着眼睛不能直视吗?唐鲤摇头。
皇帝。
丁灿灿说:但封建制度早就被推翻了,我不是皇帝,你爸爸也不是皇帝,不管是我,还是你爸爸,或者其他人,在人格上跟你一样都是平等的。
唐鲤笑了笑。
他爸爸唐沛枫在家,至少在他面前,确实觉得自己是皇帝,对他有生杀予夺的大权。
唐鲤一笑,杏仁眼的尾梢向上翘,眉目之间顿时生出融融暖意,丁灿灿看着不由得有些脸红,她赶忙说:我最近确实不太开心,但这也很正常呀,就像你说的,‘人有高兴的时候也有不高兴的时候,就像地球有白天,有黑夜,有雨林,也有冰川’。
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地球,不是只有阳光和草原的。
王登科肯定也一样,不是只有你所看到的开心的时候,就像我似的。
你们俩聊什么呢,我怎么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王登科将书包扔在桌子上,身体转了九十度看着面对面的二人。
因为今天要月考,昨天晚自习结束后班长就安排着全班将桌子拉成单人单桌,并在教室门上贴上印有理科第一考场的A4纸。
这么一拖桌子,王登科和沈忱被剥离出去自成一排,与唐鲤、丁灿灿隔开了一条过道的距离。
唐鲤光看王登科的表情就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拼命朝他使眼色让他少说两句,不是他想的那样。
王登科无视了唐鲤,直接问丁灿灿:诶,同桌,你觉得唐鲤属不属于可爱那一类型的?他这么明目张胆地当着他们二人的面问这个问题,唐鲤很想给他一个大比兜。
丁灿灿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认真且光明磊落地做出了正面回答:当然算啊,唐鲤挺可爱的呀。
昨晚布置考场,所有人的书立和乱七八糟的书本试卷全都放到走廊的储物柜里了,唐鲤也不例外。
现在他和丁灿灿脸对着脸,没有任何遮蔽物可供他把头埋起来当鸵鸟。
丁灿灿甚至还加了个例子佐证:今天早上我从宿舍走过来,远远地看见唐鲤在教学楼前拜孔子。
拜完以后还四下看了看,生怕被别人瞧见他在偷偷拜孔子,飞一样地跑进了教学楼。
唐鲤呼吸一滞,努力调整出一个正常的表情,极力否认:你看错了!丁灿灿很好骗:真的吗?那可能确实是隔得比较远的原因吧。
王登科清了清嗓子,阴阳怪气地说:诶呀,好可惜啊,原来早上丁灿灿看到的那个考试前偷偷拜孔子的可爱的男生不是唐鲤啊。
他有意把重音放在了可爱的三个字上。
此言一出,唐鲤立马坦白:好吧……你看到的那个确实是我。
他早上走到教学楼前,瞅见四下无人,凑到孔子雕像面前飞快地朝他老人家鞠了三个躬,嘴里念叨着看在我和您儿子都叫‘鲤’的份上,求求您保佑我这次月考。
没想到这一幕被丁灿灿瞅见了。
丁灿灿乐了:我就说嘛。
好在这时班主任沈秀林踩着早自习的铃声进了教室,丁灿灿和王登科乖巧地回过身温习功课去了。
唐鲤略微稳了稳心神,翻开了语文背诵材料。
第一场考语文。
*考试持续了两天,丁灿灿心情不太美丽。
一是因为自己上学期期末虽然班级排名没变,但年级排名退步了,让她直接从理科第五考场掉到了理科第六考场。
二来就是,因为玉兰花不方便放进走廊储物柜,她去考场前把插着玉兰花的瓶子放在了讲台上,想着考试结束后再拿回来,但现在,玉兰花早就不知道被谁拿走了。
附中高二一共30个班,一到十三班是文科班,十四到三十是理科班。
十四班是排在最前面的理科班,自然是理科第一考场,能留在自己班考试的只有沈忱和班长两人。
考试结束,周围人忙着对答案或者拖桌椅,沈忱坐在自己位置上,双手虚握着拳,抵在额头上,看起来心情非常不好。
沈忱,你有没有看到谁把我的花拿走了?就在讲台上。
丁灿灿小心翼翼地问,试图通过转移注意力的方式将沈忱从低沉的情绪里拉出来。
王登科也注意到了沈忱的异常,问:你怎么了?不可能是因为没考好抑郁了吧,学霸。
唐鲤也刚好从隔壁考场回到班里,问:沈忱怎么了?沈忱半晌才把撑着额头的双手放下来。
他眼圈有些红,声音有点哽咽:我妈妈离家出走了,到现在都没找到人。
王登科一听也跟着慌了:啊?什么时候的事儿?昨天晚上。
沈忱的妈妈给他们送过几次饭,跟王登科和唐鲤都认识。
听他这么一说,唐鲤也急了,问:阿姨为什么离家出走?听我爸说,昨天我妈妈出门买菜,在小卖部看好了一张海报,她就买下来了……回家以后我爸看见了,和她大吵了一架,说她是个家庭主妇,一分钱都不挣,还乱花钱……然后我妈妈就走了。
唐鲤问:报警了吗?报了,但警察说要24小时以上才能以人口失踪案加以受理,但现在还没到24小时。
王登科气得砸了一下桌子,嘴里骂了一句脏话:他妈的,你爸有毛病吧。
那张海报能顶多少钱?就他妈的和阿姨因为这种事儿吵起来。
我妈妈喜欢宫崎骏画的龙猫,那张海报……三块五。
沈忱的眼眶还是有些红。
丁灿灿也喜欢龙猫,她的校园卡上就贴着一张龙猫的卡贴,边角有些翘了。
沈忱一提起父母吵架的原因是一张龙猫海报,她感觉忿忿不平。
女性为家庭的牺牲和贡献太容易被忽略,难道一位妻子、一位母亲这么多年为家庭所做的一切,都不值三块五吗?未免太让人寒心了。
沈忱妈妈现在的处境,让她想起了多年前周紫燕在丁家村里的处境,同样都让人心疼。
沈忱揉了揉眼睛,强打起精神来,没事儿,肯定能找到的。
随后,他又想起方才丁灿灿问他花去哪里了,自己情绪不好没顾上回答,你的花,咱们班主任监考的时候拿走了。
*周五晚上唐沛枫有晚课,回到家已经九点多了。
明天周六,有家长会。
唐鲤提醒说。
知道了。
这么多年,唐鲤的每一场家长会都是唐沛枫去开。
李迦蓝因为工作忙的原因,在教育孩子这方面属于常年缺席的状态。
沈忱的妈妈找到了吗?唐沛枫问。
找到了,今天上午找到的。
那就行。
唐沛枫虽然睡眠质量一般,但很少做梦。
特别是他父亲唐宏远去世后,他不曾梦见过他一次。
今晚却成了个例外。
爸爸,别打了,求求你了……少年的声音在哀求着。
唐宏远手中的皮带狠狠地抽下来,唐沛枫的脸颊和胳膊上多了两道血痕。
爸爸,可是我这次还是第一名啊……唐宏远的脸被梦境拉扯地有些扭曲,但语气还像当年一样不容置疑:你他娘的考第一?你他妈了个比的上次也是第一,但这次为什么分数不如上次高?说完又是一皮带抽下来,唐沛枫下意识地抬手挡住头和脸,这一下抽得他手指甲盖下血殷殷的。
他哥哥唐茂松已经去上大学了,再也没有人能在挨打的时候护着他和妹妹了。
别打了?我告诉你们,唐茂松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就是因为我管教不够严,他变成了一个没出息的人!唐宏远所说的没出息,无非是高考只考上了一所二本院校。
他说话间又重重地抽了一下,好像面前被责打的不是小儿子,而是大儿子。
他似乎在借着这个机会,发泄着对大儿子的不满。
爸爸,别打了。
小女孩的哭声充满恐惧:别打哥哥了。
随即,皮带抽在小女孩身上,男人怒吼道:唐锦萱你他妈的先闭嘴!还没轮到你说话!你考成那个狗样一会有你挨打的时候!身旁似乎有人在推他,唐沛枫猛然惊醒,像是一脚踩空似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李迦蓝关切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唐沛枫大口呼吸着空气,好像一个刚刚溺水被救上来的人。
我刚刚,梦见咱爸了。
他甚至还能回想起,梦中那个场景发生的时候他十四岁,而唐锦萱才上五年级。
那些脏话,那些切肤之痛,借着这个梦,让他重新陷入了少年时代的恐惧中。
李迦蓝在被子下拉住他的手。
唐沛枫只觉得自己僵硬得像一座石雕,指尖更是一点温度都没有。
他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对妻子说:我去客厅喝点水。
需要我陪你吗?不用。
唐沛枫坐在沙发上出了很长时间的神,那种异样的近似于恐惧的感觉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很快把他吞噬、淹没。
他极力地从深渊中爬上来,习惯性地自我麻痹:忘了那些,忘了那些……只要不记得,就可以当做从来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