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五一, 咖啡厅里已经开了冷气,音响里放着节奏舒缓的钢琴曲。
来这里过周末的不是小情侣就是好闺蜜,从而显得临窗那一桌的两个中年男人有些格格不入。
王槊中午饭还没来得及吃, 便被一通电话叫了出来。
他饥肠辘辘地点了一大堆东西,服务生陆续端上来,摆满了一桌子。
王槊拿起一块玉米薯角,咬了一口, 香味浓郁, 他挑了挑眉, 向坐在他对面的唐沛枫说:好好吃噢, 来一口?坐在他对面的人显然没有吃东西的心情——他几乎算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一路慌里慌张的, 连身上的围裙都没来得及摘, 十分狼狈。
王槊又拿起了一块披萨, 一边吃一边瞧着他坐在一个少女心满满的粉红色卡座里, 身上的围裙歪到一边,样子怎么看怎么搞笑。
风水轮流转啊。
王槊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奶油拉花被破坏掉,变成一个滑稽的形状,像他的语气一样,透露着幸灾乐祸。
你还说风凉话。
唐沛枫没心情管缠在身上的围裙, 他倚在粉红卡座里, 惊魂未定。
我说的不是风凉话, 我说的是真心话。
王槊笑了, 放下咖啡杯, 唐沛枫, 我还寻思你多有能耐呢, 小鲤鱼一番话就把你吓成这个怂样儿。
你以前的厉害呢?以前的本事呢?搞了半天,竟然是个纸老虎。
唐鲤一把火烧得他现了原形。
他是真的想杀了我!不是想吓唬我……唐沛枫的三魂七魄还没归位,他现在只要一想起儿子两年前就对他起了杀心,语气便控制不住地发抖。
更可怕的是,这两年间,他丝毫不知道自己离秦永峰的结局只有一步之遥。
秦永峰到底死得有多惨,全国人民都知道。
可是小鲤鱼也没杀你啊。
王槊拿起菜单,继续搜罗还有什么好吃的。
唐沛枫被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弄得有些生气,他确实没杀我,但他起过那份心。
只要一想起这一点,他就觉得不寒而栗。
王槊阖上菜单,问:那他说没说,当时为什么没有进厨房拿菜刀?他说了……当时是他初三的暑假,我们住在鱼山路的那套房子里,还没搬来悬旗公馆。
那套房子的厨房门上贴着他小学时剪的窗花,他奶奶曾经表扬过他剪得好看……王槊听了,收起嬉皮笑脸的样子,正色道:唐沛枫,往后余生,记得好好孝敬老母亲。
唐沛枫神色不解。
王槊解释:她的一句表扬,无意中救了你的命,也挽救了小鲤鱼的后半生。
不然你当年的下场可能比秦永峰还要惨。
唐沛枫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过就是一句表扬的话而已,真像你说的……王槊觉得自己多年老友在某些方面可以用无可救药四字来形容,‘而已’?你这句‘而已’说得可真是轻巧。
唐沛枫,你总得知道‘物以稀为贵’的道理吧,唐鲤从小到大听过你的一句表扬吗?或者换句话说,他从小到大得到过几句肯定和表扬?所以他奶奶无意中的一句表扬,他当做珍宝,在心里记了好多好多年。
也正是因为他当时看到了奶奶表扬过的剪纸,冷透了的心里有了一丁点的暖意,所以才没有进厨房拿刀。
心已经凉透的人,不需要太多的温暖,一星半点就足以让他放下屠刀。
唐沛枫出了一身冷汗。
两人相对而坐,默然不语良久。
王槊……我是不是……这么多年以来……真的做错了?他此话一出,王槊冷笑了一声:你早在十几年前就该意识到了。
唐沛枫看向王槊,王槊一改昔日的笑眯眯,冷眼瞧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
唐沛枫,我很为唐鲤感到悲哀。
你意识到自己有错,是因为你的生命受到威胁了,而不是你突然自己悟了。
王槊所言是事实,唐沛枫无话可说。
他低垂下眼睛,桌上的意面已经冷了,表面泛起了一层油,让人没有胃口。
王槊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
虽然嘴上说着为唐鲤悲哀,但他对这些中国式家长的劣根性心知肚明——只有自己的生命或者孩子的生命受到威胁,他们才可能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错,否则他们一辈子都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们会打着为孩子好的旗号,一点一点地将孩子杀死。
他父亲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打死都不认为当年的教育有错,还口口声声说没有我的鞭策你怎么可能考上北大。
王槊只觉得那句话很恶心。
他能考上北大,是用他的快乐和心理健康换来的。
如果重来一次,他情愿要自己的快乐和一个健康的心理。
他放下咖啡杯,对沉默不语的唐沛枫说:唐沛枫,你有没有发现,你活成了自己最最厌恶的样子?你跟你父亲唐宏远当年有任何区别吗?他们都曾深受错误的家庭教育所害,只不过两人做出了全然不同的选择。
一个选择将暴力终止在自己身上,让孩子快乐;一个延续了父亲的暴力,将其施加在孩子身上。
唐沛枫很享受站在众人视线的中央,就像他当年考上北大,站在镜头前倨傲又得意地仰着下巴。
这份倨傲与得意,让他忽略了背后所承受的暴力。
那些让他享受的注目,都是用暴力一点一滴堆积起来的。
突然提到唐宏远,有那么一瞬间,王槊感觉面前的唐沛枫像是重新变成了那个在父亲暴力下躲避着的无助少年。
唐沛枫憋出一句近乎于狡辩的话:可是……我爸当年打我们,我从来没有打过唐鲤啊……王槊简直要被他这句话气笑了:唐沛枫,你别跟我说你不上网啊。
秦永峰也从来没打过秦勤啊,那他是怎么死的?秦勤无缘无故杀了他?从庭审结束到现在,‘言语暴力’和‘精神暴力’这些话题一直被热议,你别告诉我你没看见。
言语暴力和精神暴力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们常常被忽略本质。
它们的本质是暴力,甚至是比肢体暴力更为可怕的暴力,因为它们能从内而外地击垮一个人。
唐沛枫再度沉默。
王槊向身后的卡座一靠,喟叹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秦勤是这样,唐鲤也是这样。
他话锋一转:秦勤没有被救赎的机会了,但是唐鲤不一样,他还有。
唐沛枫抬起头,眼里多了一丝希望。
他的语气不太自信:还来得及吗……当然来得及,不过你得明白一个理儿……唐鲤就像是一张被揉皱的纸,无论你怎么用力去抚平,上面的折痕永远都在。
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唐沛枫缓缓地将脸埋在手心里,很久都没有把手撤下来。
王槊的语气和缓了一些,不再冷言冷语:沛枫,其实该去看心理医生的是你。
唐沛枫的声音有些哽咽,闷闷地从手掌后面传出来:我不敢去……我害怕在医生面前说自己以前的经历。
王槊曾对唐鲤说,唐沛枫好像永远被困在16岁。
长大的只是外在的皮囊,而那个16岁的无助少年,一直没有得到解救。
你害怕看医生,但不能因为这个阻挠小鲤鱼去看医生啊。
你说,所有的心理问题都是闲出来的,那我也有过心理问题呀,大学时还休学了两年呢,难道我也是闲的吗?对不起……指缝里传来一声道歉。
王槊笑了笑:你这声‘对不起’不该对我说,应该对唐鲤说。
唐沛枫的声音闷闷地应了一声。
王槊从卡座上站起来,走到唐沛枫身边,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心理学已经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是世界公认的一门科学,不是骗术。
心理医生跟其他的医生没有任何区别,都是治病救人的,不是江湖骗子。
沛枫,等你哪天想开了,愿意去看医生了,我很乐意陪着你一起去。
好……*丁灿灿的消息发出去,唐鲤回复了一个表情包。
是个小浣熊点头嗯嗯的表情包。
这是丁灿灿第三次进悬旗公馆,正逢四月,各种各样的花都开了。
路过人工湖和假山瀑布,丁灿灿一时贪看住了,随手捡了好几朵芍药和月季。
她原本还想挤到牡丹花丛里去看看,但又想起唐鲤在等着她,只好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那些缀在枝头上大朵大朵的花。
丁灿灿拎着爆炒腰花,在唐鲤的家门口摁了很久门铃,却没有人来开门。
她又打了几通电话,发了几条信息,但依然没得到任何回应。
不得已,她只好穿过绿化带,绕到唐鲤房间的窗户边。
从窗户外向内看,屋里一片狼藉,台灯、书本、摆件被摔了一地,连窗帘都被扯歪了。
丁灿灿心道不妙,试着推了一下窗户。
窗户没有锁,她很容易便推开了。
丁灿灿半个身子探进窗户,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唐鲤,你在吗?唐鲤窗帘和窗纱的花样分别印的是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现下被扯得眼瞅着要掉下来,一副山河破碎的景象摇摇欲坠地挂在丁灿灿眼前。
丁灿灿向里爬的时候,差点被窗帘绊倒。
唐鲤。
她又试着叫了一声,还是没人应。
隔着两道门,丁灿灿听见来福的狂叫声,吓得她不上不下地挂在了窗沿上。
犹豫了一小会后,她继续朝里爬。
丁灿灿将手里的爆炒腰花和自己捡的芍药、月季放在唐鲤的书桌上,随后从窗台上蹦下来。
屋里乱得几乎没有可供她落脚的地方。
她一落地,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东西。
丁灿灿赶紧捡起来。
长长的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最上面有四个大字——遗愿清单。
一共179个愿望,打钩的只有三分之一。
从上到下,字迹从稚嫩到成熟。
丁灿灿粗略地扫了一眼,都是些寻常愿望。
比如做义工、春天去海边放风筝、去吃虾仁蒸饺之类的。
她又试着打了一遍唐鲤的电话,铃声从门外传来。
丁灿灿出了唐鲤房间,硬着头皮经过主卧门口,来福在里面叫得更凶了。
她循着铃声,在玄关处的置物架上找到了唐鲤的手机。
可是唐鲤去了哪儿呢?丁灿灿重新回到唐鲤卧室,愣愣地出了一会儿神。
从案发现场来看,唐鲤父子俩之间一定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她皱起眉头,有些担心唐鲤。
他会去哪儿呢?丁灿灿脑子有些乱,没注意到脚下有根擀面杖——摔在地上的杂物太多,扰了她的视线。
她一脚踩上去,擀面杖一骨碌,把她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丁灿灿疼得抽气,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唐鲤房间的地板上会有根擀面杖。
她被摔得趴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揉一揉摔疼的膝盖,便发现床底下有一个人。
啊——丁灿灿吓得尖叫起来。
作者有话说:最近的唐鲤学会了吓人,吓完爸爸吓老婆。
丁灿灿:唐鲤,你尽管吓我好了,把我吓死了你就没老婆了:)评论区继续发红包!感谢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