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结束, 丁灿灿随着唐鲤、沈忱、王登科三人下楼。
王登科用胳膊肘捣了沈忱一下,问:沈忱,我怎么看你闷闷不乐的?你是不是在想你妈妈?嗯。
沈忱闷闷地承认。
这都一个多月了, 阿姨还是没回家?嗯。
不管王登科问什么,沈忱都只回答一个嗯。
诶呀,明天又是单周的周六了,说不定阿姨会来给你送饭呢, 打起精神来嘛!沈忱终于不再低头只回一个嗯字, 他抬眼看向王登科, 她应该不会来了, 我姥姥家和我奶奶家在同一个地方,穷乡僻壤, 路又不好走, 离咱们这里也远……说完, 他重新低下头, 声音放轻了几分:我想她了尚在其次,我是害怕她这一个多月以来,在村子里受议论……人言可畏,我不想让她遭受那些恶意的揣度,但是又没法为她做点什么。
王登科将胳膊搭在沈忱肩膀上,安慰道:阿姨肯定过不久就回来了。
沈忱勉强地微微一笑。
王登科自小生在城里, 没有见识过那种流言蜚语足以吞噬掉一个女人的荒僻村落, 自然不知道沈韶华此番回娘家待着要受多少冷眼和非议。
他的安慰虽然出于好意, 但无法感同身受。
两人都是住校生, 出了教学楼, 便一起往宿舍的方向走。
王登科的话匣子敞开, 叽叽喳喳的, 但沈忱一言不发,任由他的话说得再好听,也安慰不到他半分。
好朋友之间尚且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更别提其他人。
丁灿灿倒是理解沈忱的担忧,她和周紫燕也是从穷山恶水中走出来的。
越是闭塞,越是蒙昧的小地方,流言越是能吃人。
她看向沈忱和王登科消失的那片夜色,跨坐上自己的车子。
樱花的花期短,一场春雨过后花瓣凋落了大半,在悬旗公馆门口铺了一地,像一张绒毯。
丁灿灿原本想下车对着满地的缤纷落花拍个照,却不想来福站在小区门口,正等着唐鲤放学。
她一瞬间打消了拍照的念头,脚下蹬车子的节奏更快了。
唐鲤笑着朝她的背影喊道:明天你去韩老师那里吗?丁灿灿头也不回地喊回去:这周不去,上周去过了。
来福摇了摇尾巴,冲着丁灿灿的背影欢快地叫了两声。
唐鲤发觉,听到两声狗吠之后,她脚下蹬得更快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转角处。
走吧,回家吧,来福。
唐鲤俯身揉了揉来福的脑袋,你别吓她了,她怕狗。
边境牧羊犬这种狗向来聪明,来福像是听懂了,发出了一声委屈的呜咽。
我知道你很喜欢她。
唐鲤笑着对来福说,神情狡黠,我也很喜欢。
来福听了这话,委屈的呜咽瞬间变成了振奋的吠叫,似乎很高兴自己和小主人喜欢同一个人。
一人一狗进了家门,唐鲤一打眼就瞧见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的唐沛枫,瞬间没了好心情。
今天那篇作文闹出了好大的笑话,王登科中午午休时把此事在电话里说给王槊听,哈哈哈地笑个没完。
下午作文印发到了十三班,连周依侬都专程跑来十四班笑了一通。
王槊虽觉得好笑,但不免同情唐鲤,忍不住又教育了唐沛枫一顿:唐沛枫,你的作风好绿茶啊。
唐沛枫辩解了两句:我看他那作文,是要写亲情。
他和爷爷奶奶之间的事儿,和他妈妈之间的事儿,我写得不顺手,所以只好勉为其难地写了自己,谁承想老师让他起来朗读。
王槊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事儿可是没办到小鲤鱼心里去,他能开心得起来吗?唐沛枫相当无辜:那我要怎么做?王槊懒得再跟这个茶而不自知的老家伙唠叨:你自己好好琢磨去吧!唐鲤洗漱完,回到卧室吞下一片阿普唑仑,打开听歌软件,开始听睡前必备曲《云宫迅音》。
这是86版《西游记》里最经典的曲目,每次他听,都能想起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和林修竹、林韵竹一起看电视的日子。
只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门被叩了三下,唐沛枫进来。
小鲤鱼,明天周六,爸爸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唐鲤戴着蒸汽眼罩,耳朵里萦绕着《云宫迅音》的旋律,懒得跟唐沛枫说太多,敷衍道:说吧,你这次是想‘女娲补天’,还是‘精卫填海’?唐沛枫很聪明,听懂了唐鲤话里有话,赶紧说:没什么,就是觉得现在正好五月,天气好,想带你出去玩玩。
唐鲤眉头微蹙,不想跟他废话,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说:我只求你别来烦我,也别乱动我的作业!我没空,我明天要写作业,下午还要去韩老师的心理咨询中心。
唐沛枫知难而退,那你好好休息吧,原本我想着明天带你去芦苇湾那边玩的。
一听到芦苇湾三个字,唐鲤摘下蒸汽眼罩。
*丁灿灿进了家门,家里意外地黑着灯。
赫淮斯托斯从黑暗中向她扑过来,想蹭蹭她表示亲密。
丁灿灿尖叫一声,吓得躲开。
她赶忙摁亮客厅的灯,快步走到主卧。
拧开门,里面空无一人。
今天是周五,颜洛川不该在警局里值班,周紫燕也没有吉他课。
她进门时发现黑着灯,以为二人早早睡下了,却不想家里除了一只猫以外,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丁灿灿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赶紧找出手机,翻开通讯录。
原本想打给舅舅周骏或者颜洛川,但脑中的念头飞速转过——他们可能会像以前一样,听了周紫燕的嘱咐瞒着她不说实话。
丁灿灿摁下了周小小的号码。
周小小跟他们不一样,她不经问,也瞒不住。
第一遍没人接,丁灿灿又打了第二遍。
响了许久,周小小才接起来。
小小姐,你现在在哪儿?我现在在学校呢……刚下了三节连堂的晚课,准备回宿舍……周小小底气不足。
骗人!丁灿灿没有拐弯抹角,周紫燕和颜洛川都不在家,很大的可能性是周紫燕出了什么事。
母女连心,她的直觉向来很准。
我真的在学校……我不跟你说了,再回去晚了,宿舍门禁我就进不去了。
我妈妈到底怎么了?周小小的语气越是心虚,丁灿灿心里的感觉越是不妙。
你快说!电话那头的周小小突然哭起来:阿姨在医院里……今天中午,她在自己胳膊上砍了好几刀……丁灿灿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冷静。
在哪家医院?在T大医学院的附属医院……*丁灿灿扔下书包,直接飞奔出了小区门,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在路上,她从周小小口中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丁家村从开年到现在,已经连续夭折了两个男孩。
村里请人来看风水,风水先生说是旧祠堂的位置不好,惹得先祖不悦,需要在风水好的地方建个新祠堂,此事才可化解。
新祠堂的选址,最后定在了山南的一片墓地那儿。
风水先生说,这是块宝地,新祠堂建在这儿最合适。
山南的那片墓地,埋葬的都是不足十岁而不幸夭折的女童。
丁家村里男孩是个宝,女孩是根草,女童死了草草埋在那儿,大多数女童的坟墓只是个潦草的小土堆,连墓碑都没有。
一年到头少有人去祭奠,坟头各个长满了荒草。
村长和书记说,预备用挖掘机把那些坟头推平,村里人似乎都没什么异议。
在他们眼中,女孩本来就不值钱,更何况是已经死了的。
沈媛站出来反对,说此事伤天害理,万万不可。
丁念念也被埋在那里,她生前叫她一声婶婶,死了以后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坟被推平。
沈媛出来反对,被婆婆当众扇了一个耳光。
你算个什么东西,这里没有女人说话的份儿!打完巴掌以后,老太太哭得撕心裂肺:我大儿子没了,小儿子在医院里躺了六七年到现在还没醒,我一共就这么两个孩子,肯定是那些死了的丫头片子埋在那儿坏了村里的风水,才让我这老婆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啊!她们算什么东西,也配埋在那里!可是念念是您的亲孙女啊!她是大哥的亲骨血!她也被埋在那儿啊!沈媛跪下求道:您忍心看着她死后也不得安宁吗!为什么要同意村里在那里修祠堂?咱们村子不算小,祠堂修在哪里不行,为什么偏偏是那里!老太太一边哭着,一边恶狠狠地薅住沈媛的头发,想把她的头往墙上撞。
我没有孙女!你别提什么孙女!周紫燕那个下贱胚子生不出儿子!你别让我再想起她!要不是儿子丁凌护着,抵死不让奶奶伤害妈妈,沈媛估计要被撞得头破血流。
村里的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他家的好戏瞧。
老爷子赶紧对看好戏的人群说:我们家对修新祠堂没有任何意见,都怪那些烂丫头片子,占了好地方,坏了咱们村的风水,不然我那两个苦命的儿子,也不至于如此啊!说着说着,也跟着流下泪来。
老两口哭得让人心颤,那两家今年夭折了孩子的也开始跟着哭。
一时间,好不热闹。
沈媛的头差点被薅着撞到墙上,她惊魂未定,偷偷躲到后院儿给周紫燕打电话。
以前她们妯娌间的关系很好,这事儿这么大,她必须知会周紫燕一声。
但她不知道,周紫燕被确诊了抑郁症。
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
周小小抽泣着说:今天原本好好的,一开始她还挺开心的,还到处打听着给舅舅找对象呢。
后来冯奶奶无心说了那些话,让阿姨听了以后想起了念念。
她坐在椅子上发呆……后来客人多了,我忙着给客人盛饭、结账,只注意到了阿姨接了通电话以后就去厨房了。
再后来……我进厨房发现,满地都是血,她拿刀在自己的胳膊上砍了好多下。
我立马给周骏舅舅打了电话,然后我们去了医院……我连晚课都没敢去上,一直在医院里待着……刚刚才知道,因为他们想动念念的坟……所以才……出租车停在了附属医院急诊科门口,丁灿灿结账后匆匆下车。
周紫燕躺在其中一个病室里,胳膊上缠着纱布。
颜洛川坐在床边喂她喝小米粥,她勉强地喝了一小口,随后尽数呕了出来。
周紫燕将小米粥呕出来后,又忍不住干呕了很多下,眼睛都呕得血红。
那个场景,让丁灿灿想起唐鲤那次冲进厨房里呕吐。
唐鲤的那次呕吐,让丁灿灿意识到自己对于心理疾病的了解还不够深入。
她后来又查询了一些资料,得知在心理疾病发作时,有的病人会呕吐,还有的会自残或自杀。
周紫燕今天的反应,自残是一项,呕吐又是一项,比唐鲤的情况更糟。
妈妈!丁灿灿蹲在床前,泪如雨下,你的胳膊疼不疼呀……但周紫燕此时就像一具木头人,对她的到来和她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丁灿灿情愿她像前几天一样,在校门口穿着皮衣和牛仔裤,跨坐在机车上像是在耍帅,音响里放着《爱情买卖》和《酒醉的蝴蝶》让她社会性死亡,也不愿她像现在这副样子,脸和嘴唇毫无血色,手臂不断渗着血,眼睛里没有了愿意继续活下去的神采。
周紫燕没什么反应,颜洛川和周骏倒是很惊讶。
你怎么来了?周骏看了周小小一眼,周小小含着泪把眼神错开。
她去走廊接电话,说是室友打来的。
现在看来,是在说谎。
今天这事儿闹得很大,连颜老爷子和老太太都在。
颜洛川原本下班后去父母家看望父母,却不想突然接到周骏的电话。
老两口一听,不放心地也跟着来了医院。
两人忧心忡忡地看着面前行尸走肉般周紫燕,不住地叹气:造孽啊。
我知道我妈妈有抑郁症!但你们都瞒着我!我才是和我妈妈血缘最近的人!你们凭什么事事瞒着我!丁灿灿情绪有些崩溃,跪坐在地上,两手抓着周紫燕盖在身上的被子。
她只恨自己无能为力,恨自己没有用。
我就算再没用,我也可以陪着我妈妈!说着说着,她开始嚎啕大哭:你们凭什么瞒着我……周骏蹲下来,搂着丁灿灿的肩膀温声安慰:灿灿,你妈妈没事儿。
丁灿灿听不进去他的安慰,挥开他的手,并不领情。
颜洛川把手里盛着小米稀饭的塑料碗一放,拉住周紫燕那条没受伤的胳膊。
燕子,你听我说。
颜洛川正色道:趁着那些坟还没有被推平,趁着祠堂还没开始建,明天一早,我去趟丁家村,亲自接念念回家。
此话一出,周紫燕的脸上总算是有了一丝活气。
她转过脸看向颜洛川,脸上的泪痕层层叠叠地干涸了,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
她嗓音很哑,像一副漏风的破锣:真……真的吗……真的。
颜洛川两只手握在周紫燕手上,郑重承诺道:我和灿灿,再叫上周家的宁生哥和嫂子,明天我们一起去。
去把念念接回来,再也不让你们母女分开。
周骏说:那我现在赶紧去联系一下,看看咱们T市这边的陵园有没有合适的墓地。
舅舅。
周小小担忧道:我听说买墓地的手续比较繁琐,明天念念回来……来不及了吧。
不用了。
颜老爷子突然抬手制止了准备打电话连夜联系人的周骏,说:洛川,我和你妈前年买了一块墓地。
颜老爷子和老太太活得通透,从来不忌讳谈论生死之事,二人两年前都过了七十大寿,也是在那一年选好了墓地,以防哪天不测,给儿女们添麻烦,弄得手忙脚乱。
那块墓地位置极好,地方也宽敞,不管是夫妻合葬还是一人独葬,都很合适。
老两口看中之后,二话不说便掏了十二万买下来了。
明天念念回来,就住在那儿。
那种破村子,念念不待也罢。
颜老爷子皱着眉说:我和你妈妈选的地方,绝对是个好地方。
颜老爷子既然发话了,颜老太太自然没什么异议,附和道:就按你爸说得办,孩子的年纪那么小,走得又早,是该找个好地方正儿八经地安顿。
我和你爸的身体都很好,很硬朗,我们有自信十年八年不需要你操心身后事。
周紫燕挣扎着想从床上起来磕头道谢,被七手八脚地摁住。
她泪流满面看向老两口,谢谢爸……谢谢妈……我会替念念永远记得你们的大恩……颜老爷子和老太太两人一边一个,扶住周紫燕的胳膊。
颜老爷子道:你现在是我们颜家的儿媳妇,跟他们丁家没有半点关系了。
颜悦是我们的孙女,灿灿也是。
今天,念念这个孙女,我们正式认下了。
接孙女回本家安葬,是我们应该做的。
作者有话说:唐鲤(刚进家门版):老绿茶,莫挨老子!唐鲤(躺床上准备睡觉版):你说去芦苇湾玩儿?那我可不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