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灿灿错愕地看了沈韶华一眼。
阿姨……她突然记起沈忱先前说过的话——我想她了尚在其次, 我是害怕她这一个多月以来,在村子里受议论。
此时此刻,丁灿灿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沈韶华, 终于明白了沈忱为何担忧。
回这里,可不是要受非议吗……他们不会指责男人,只会指责这个躲到娘家不肯回家的女人。
千错万错,都是女人的错。
还未来得及跟沈韶华说什么, 沈媛带着儿子丁凌从人群中挤出来。
灿灿!沈媛眼圈泛红, 来拉她的手, 六年多没见了……姐姐。
丁凌已经高过了丁灿灿, 十四岁的少年正处于变声期,声音沙哑。
丁灿灿看着婶婶和堂弟, 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她轻声问沈媛:婶婶, 他们呢?沈媛知道她问的是爷爷奶奶, 回道:在家。
丁灿灿听到这个答案, 舒了一口气。
老两口听说周紫燕今天要回来,觉得丢人,干脆在家闭门不出,省得出来受议论。
不过正合丁灿灿心意——她可不想见他们。
沈媛跟颜洛川、周骏先后打了招呼,而后揽过丁灿灿的肩膀,带她朝村子里面走。
丁念念是那群夭折女童里少数有墓碑的一个。
掘墓丁灿灿不忍心看, 颜洛川和周骏也让她回避这一幕。
他俩跟着过去了, 丁灿灿站得远远地, 等着丁念念的骨灰盒被抱出来。
灿灿。
沈媛陪着她等, 顺便问道:你的班主任, 是不是叫沈秀林?丁灿灿不明白沈媛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她如实回答:对。
沈媛垂下视线, 说:她的太爷爷和我的太爷爷是堂兄弟, 论起来我应该叫她一声‘姐姐’。
丁灿灿有些吃惊,沈老师是沈家村的人?沈媛点点头,语气变得郑重:灿灿,无论如何你要记住,知识改变命运,这不是一句空话。
你婶婶我就是个小学学历,大概一辈子就烂在这儿了,但是你沈老师不一样,她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从这里走出去了。
我文化水平不高,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但你一定要记得这一点,珍惜能学习的机会,好好学习。
丁灿灿握着沈媛的手,内心五味杂陈。
丁念念的骨灰盒很快被取出来,丁凌亲自捧着走到丁灿灿面前。
非常简陋的木盒,上面嵌着一张灰白色的小照片。
丁凌没说什么,但眼里含着一层泪。
他和丁念念只差一岁,以前经常在一块儿玩。
丁灿灿小心翼翼地捧过。
木盒很轻,沾了一层泥。
周骏和周宁生夫妇去和村长打声招呼。
他们不打算多待,取完骨灰盒便返程。
沈媛和颜洛川一左一右地陪着丁灿灿往外走,丁凌一言不发地跟着。
快要走出村子时,忽然有人高喊:灿灿,等一等!丁灿灿驻足回头,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快步走到她跟前,递过来一个布包。
美香阿姨。
丁灿灿礼貌地打招呼:好久不见。
丁美香的大女儿招弟、二女儿若男和丁灿灿是昔日好友,丁灿灿以前常去她们家吃饭。
灿灿,我才听说你回来了。
这是我家鸡下的蛋,你快拿着。
都是吃粮食的鸡,从来没喂过饲料,生出来的蛋可香了。
丁灿灿原本想开口问旧友招弟和若男的近况,但又怕听到她们早已嫁人的消息,索性没有问。
她一直觉得,对女孩子来说,恶意最大的两个名字,无外乎招弟和若男。
这两个名字是她们的爷爷奶奶取的。
所以,她一直很感激,周紫燕当年力排众议,给她命名为灿灿。
在周紫燕眼里,自己的女儿是独一无二的,她希望她像太阳一样灿烂发光,自由快乐。
她不是用来招弟的,也不是丈夫公婆用来自欺欺人的若男。
丁美香已年过四十,丁灿灿的视线无意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方才,她听沈媛提起过昔日好友的妈妈丁美香——这些年,她陆陆续续地生,一共生了五个女儿,其中一个还因为养不起送人了。
现在肚子里揣着的是第六个。
因为她没生出儿子,所以丈夫和公婆便叫她一直生,即便她已经四十岁了。
丁灿灿看着她的孕肚,后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丁美香神情殷切,丁灿灿不忍拒绝,但双手捧着骨灰盒腾不出空,便回头看了颜洛川一眼。
颜洛川会意,马上接过装着鲜鸡蛋的布包,微微躬身,温声感谢。
丁美香打量了颜洛川几眼,问:灿灿,这是?丁灿灿介绍说:阿姨,这是我爸。
丁美香了然,赞许道:你妈妈是个明白人。
周骏和周宁生夫妇从村长那边回来了。
周宁生拍了拍丁灿灿的肩膀,说:咱们走吧。
丁灿灿向沈媛、丁凌和丁美香告别。
而后,她注意到,从她到村口开始,沈韶华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神色担忧地看向她这边。
丁灿灿特意多走了几步,走到沈韶华跟前。
阿姨,借一步说话。
沈韶华和她走开几步,离人群稍远。
丁灿灿开门见山地问:阿姨,既然曾经好不容易从这里出去了,为什么要回来呢?还有,女人为什么一定要依靠男人呢?沈韶华被问住了。
沈忱很想你,而且他非常担心你。
担心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丁灿灿言尽于此,跟沈韶华说了声再见,便捧着骨灰盒朝着周骏的车走去。
*飞星桥已被拆除,纤云街和金风玉路也早已更名。
老城区的中心商圈于两年前被翻新,在万象城里建起了一条美食街,专坑外地游客。
芦苇湾占地面积很大,社区门口大铁门上的金属字还在,锈迹斑驳。
旁边的沙宣发廊已经没了,如今换成了一家连锁药店,泛黄的塑料门帘被挽成一个结儿。
唐锦萱的老房子在一进芦苇湾的右手边第一个小区。
我记得小区对面原先有家四川菜馆。
唐鲤说:现在怎么关门了?唐沛枫往店里瞧了一眼——桌椅凌乱,光线黯淡。
倒闭了,咱们这边的人吃不惯川菜,川菜馆在这里没有市场。
唐鲤缅怀式地看了一眼关门大吉的四川菜馆,而后惊喜地发现,自己小时候喜欢的糕点铺还坚强地开着。
糕点铺和唐锦萱原来的家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在一个简陋的铁皮小屋里。
唐鲤的印象深刻——以前他和林修竹、林韵竹最喜欢吃的是大风车和小雪人。
唐沛枫两种点心各买了一些,唐鲤拿出一个小雪人,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咬了一口。
唐鲤脸上露出不经意的笑,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唐沛枫极少见到唐鲤笑,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孩子天生就不爱笑。
但今天所见的这一幕,让唐沛枫意识到,那种感觉是错觉。
他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儿就笑得如此开心,哪里是不爱笑。
这里面的奶油,怎么这么腻?唐鲤微微皱起眉头,我小时候怎么不觉得腻啊?唐沛枫一笑,说:因为你长大了,吃东西的品位也跟着提升了。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嘲笑,唐鲤将吃剩下的往唐沛枫手里一塞,说:赏给你吃。
说完,便往唐锦萱的旧小区里走。
唐沛枫看着被咬了一口的小雪人,快步追上唐鲤,笑着问:要不要来个‘大风车’?唐鲤摇头。
走进小区,唐鲤瞧见以前的旧锅炉房还在,破旧的平房里发出嗡嗡的声音。
他看着这个锅炉房,觉得很亲切——起码它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你还记得你姑姑家住在哪一栋,几零几吗?唐沛枫在考验唐鲤的记忆力。
当然记得,锅炉房再往前走,就是我姑姑之前住的单元,我还想着她住在302。
老旧的小区没有单元门,门洞大敞着,春日里不安分的风呼呼地往里刮。
父子俩轻手轻脚地上到三楼,唐鲤指着302小声说:就是这里了。
现如今,里面住着租客。
实木门外的铁门是葡萄藤和飞鸟的花样,刷了层新漆,盖住了锈迹。
唐鲤看着302的门,微微出神,唐沛枫小声说:看看就得了,别一直杵在这儿,显得咱俩像俩变态。
他话音刚落,铁门里面的实木门发出一声响,里面的人要出来。
唐沛枫眼疾手快地抓住唐鲤的手腕,两人慌不择路地往四楼跑。
随即,铁门吱呀响了一声,里面出来一对母子,是租唐锦萱家房子的租客。
唐沛枫一向是个讲究人,现在却不讲究地直接坐在楼梯上,扒着栏杆悄悄往下看。
待母子俩的声音从楼道里消失,唐沛枫吐槽说:咱俩就跟偷窥狂似的。
唐鲤随即坐在唐沛枫身边,矢口否认:我心里亮堂着呢,你才是偷窥狂。
老旧小区的楼道里都是水泥楼梯,坐上去凉津津的。
五月室外的天晴暖温和,楼里却阴嗖嗖。
你为什么突然想着要带我来这里玩?又是王槊叔叔教的?这次轮到唐沛枫否认:胡说,他没教我这么做,他光说要和孩子将心比心,剩下的都是我自己悟的!唐鲤拿出一个大风车,撕开包装,那帮我写作文害我丢人也是你自己悟的?唐沛枫立马摇头,说:这是你王槊叔叔教的,手把手教的!唐鲤一听便知道,老绿茶把黑锅推到了王槊身上。
他咬了一口大风车,忽然笑了:爸爸,说实话,我有时候真地挺羡慕你的。
唐沛枫纳闷: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唐鲤的膝盖撞了一下唐沛枫的膝盖。
你比我聪明,比我学习好,你能考上北大,我考不上。
唐沛枫轻轻一笑,没有说话。
而且啊,我爷爷那么好,你当他的儿子,肯定很幸福。
唐沛枫能听出来,唐鲤这话是在内涵他,意思是,自己做他的儿子不太幸福。
但他没有出言反驳。
那你有没有想过,爸爸有时候也很羡慕你呢?唐鲤的反应和方才唐沛枫的反应一模一样:我?我有什么值得羡慕的?你爷爷对你很好。
唐沛枫说的是实话,但只说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是——他从来没有对我那么好过。
但他没说。
唐宏远于唐鲤而言,是精神世界中的一片桃花源,他又何必去破坏。
唐宏远这一生,只表扬过他一次。
在他拿到北大录取通知书的那天。
唐沛枫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地不想在儿子面前失态。
他在心里默念:忘掉那些,全部忘掉,只要不记得,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唐鲤忙着吃大风车,没注意唐沛枫微妙的情绪波动。
唐沛枫不动声色地将情绪调整好,说:时间不早了,咱们去吃饭吧。
你下午不是还要去做心理咨询吗……吃完饭以后,爸爸送你去……唐鲤停止咀嚼,看向唐沛枫,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不是说我那是闲的吗?还说人家是江湖骗子。
唐沛枫清了清嗓子,说:我会一直等着你做完辅导的,因为我还指望着你骑车子带我回家呢,我实在骑不动了。
唐鲤冲他翻了个白眼。
*周日早上,唐鲤准时等在悬旗公馆门口。
这个周是单周,周末学校不歇。
来福一直跟着他,将他送到小区门口。
唐鲤哄着它说:来福,你先回去吧,一会灿灿要来了,她很害怕狗。
来福犟着不动,朝着唐鲤叫。
丁灿灿骑着车子如约而至。
她两只眼睛肿得老高,两眼空空,蹬车子的动作缓慢而无力。
唐鲤起初没有注意到她哪里不对劲儿,直到他发觉,丁灿灿无视了一向害怕的来福,面无表情地刹住车。
来福见了她,欢快地叫了两声,她也没反应。
以前遇上这种情况,她都是直接蹬着车子跑。
你怎么了……你还好吧?唐鲤担心,试探性地问。
谁知,丁灿灿无力地从自行车上歪下来,而后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这场面,把唐鲤搞懵了,他赶紧上去扶。
丁灿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紧紧地攥着,边哭边喊:唐鲤……你不许死……你们都不许死,都给我好好活下去!唐鲤不明所以,一心想着先把丁灿灿从地上拽起来。
就算遗愿清单上的愿望都实现了,你也不许死!我命令你,你活不到一百岁,就不许死!作者有话说:唐鲤:活到一百岁......我合理怀疑灿灿在为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