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鲤到家时, 来福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当晚,来福的遗体就被送去火化了。
唐鲤没去送它最后一程。
他早早地洗漱完,装作若无其事地躺上床, 但一整晚翻来覆去地没睡安稳,早晨睁眼时发现眼泪糊了满脸。
这种似曾相识的缺失感和刺痛感,他在爷爷去世时深切地体会过一次。
唐鲤洗漱完毕后清醒了稍许。
他面色有些僵,像个机器人一样拉开椅子在餐桌前坐下。
李迦蓝看出他情绪上有些不太对劲儿, 赶紧开口, 尝试着安慰:小鲤鱼, 来福今年已经十五岁了, 对于狗来说,它已经很老了……它是在睡觉的时候不知不觉间走的, 没受什么罪……唐鲤咬了一口吐司片, 味同嚼蜡。
类似的话, 他在唐宏远去世之后听过无数次。
无非是说, 你爷爷已经年纪大了,这是正常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你要看淡点。
唐鲤并没有搭腔,只是机械地咀嚼着食物。
虽然他拉开椅子、坐在桌前的动作像机器人一样,却并不代表他本身像机器人般没有感情, 没有情绪, 对待任何事都无波无澜。
一句看淡点, 再加上一句这是正常的, 就好像父母输入的代码, 他作为一个机器人, 在这些代码下应该做出相应的、合理的反应。
他跟中国的绝大多数孩子一样, 从来没有接受过死亡教育。
只有在猝不及防地面对亲人的离开以后,父母才会说两句白开水一样的话,根本起不到安慰的作用。
唐鲤忽然觉得很悲哀,为自己,也是为千千万万个和他一样只被教育着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孩子。
但可惜,绝大多数中国父母对于教育的理解太过偏颇与狭隘,根本没将性教育和死亡教育列入其中。
我吃饱了。
唐鲤放下吃了一半的面包,推开盘子,站起身来。
才吃这么一点儿?唐沛枫当即皱起了眉头。
李迦蓝朝丈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多说话,随唐鲤去。
唐鲤回屋,坐在课桌前。
眼前是满窗春色,他对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
实在心烦,他索性扔下笔,将作业阖上,随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夹在胳膊下往外走。
你去哪儿?唐沛枫问。
去小区花园里坐坐。
唐鲤语气随意。
*月季和樱花已经过了花期,花瓣颓靡委顿一地。
悬旗公馆里的各类芍药和牡丹从四月底到现在开了一簇又一簇,争奇斗艳,蜂蝶嬉戏。
唐鲤躺在草坪上,学着丁灿灿的样子,捡了一朵粉红芍药随意地别在耳后。
虽拿了本读物,却无心看。
他无非是想出来透口气。
悬旗公馆是个高档疗养小区,住的多半是有一定经济实力的老年人,绿化和环境自然是没话说。
唐鲤自从搬到这儿来后,每每心情沉郁时,就喜欢一个人闷在群花绿树之间,放空大脑。
芳草清香,绿茵柔软,唐鲤躺在草地上,听着瀑布泻入人工湖的声音。
他随手将书拿起来,瞥了一眼封皮。
是王登科送给他的散文集《我与地坛》。
唐鲤漫不经心地翻开这本已经看完的书,机械地读了几页。
这本散文集开篇便是《我与地坛》,整本文集也以此篇散文命名,是史铁生最有名的作品之一。
唐鲤记得在高一语文课本上学过选段,此次不知是第几回看。
他原本看得随意且跳跃,直到读到其中一段——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我。
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我看见过几次她的背影。
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
①王登科曾经口口声声地说,自己送唐鲤这本散文集用意很深。
唐鲤并没有往心里去,总觉得是王登科瞎咋呼。
读到这一段,他忽然下意识地一回头。
唐鲤发现,李迦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离得不远不近,以层层花枝为掩护,双眼含泪地看着他的背影。
唐鲤猛地一回头,出乎李迦蓝的预料。
而后,她飞快地用手掌擦了擦眼泪,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了。
唐鲤手里拿着书,保持着回头的姿势,呆愣了好久。
心情不好时,在小区花园里或坐或躺地发呆,是他搬到悬旗公馆以后养成的习惯。
但他从来不知道,每次李迦蓝都会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躲着偷偷看他。
她眼里含着泪,神色异常担忧,好像怕他寻短见转身就跳进人工湖里。
唐鲤从来不曾回头看过一次。
王登科所说的深意,大概在此。
他想让他回头看看,永远有人爱他,永远有人不声不响地站在他身后。
史铁生的身体残疾,唐鲤患上了心灵上的感冒。
史铁生的母亲会偷偷跟去地坛,眼含热泪地远远地看着儿子的背影,生怕他寻了短见。
李迦蓝亦如此。
唐鲤缓缓地重新躺倒在草坪上,将《我与地坛》摊开,遮在脸上。
暮春的暖阳被隔绝在外,书页上有了洇湿的痕迹。
男儿有泪不轻弹,唐鲤甚少哭,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流眼泪。
也许是李迦蓝的举动勾起了他对亲情的眷恋和依赖,先后想起了已经离开自己的爷爷和爱犬,从而陷入悲伤的情绪中,难以挣脱。
唐鲤。
忽然,遮在脸上的书被人拿开,阳光暖融融、软绵绵的触感接触到皮肤上,唐鲤用手遮住眼前的太阳,从地上坐起来。
丁灿灿刚刚瞧见他躺在草坪上,脸上还遮着一本书,耳朵上别着一朵粉红芍药,样子既惬意又搞笑,她万万没想到,书一拿开,唐鲤满脸都是泪痕。
一见来人是丁灿灿,唐鲤慌乱地用衣袖擦了擦脸,问:你怎么来了?丁灿灿举起手里的纸质手提袋晃了晃,说:现在正好是春天,吃青团的季节。
我妈妈今天做了各种口味的青团,让我来给你送一点。
刚刚我去你家,你妈妈开的门,她说你不在家,让我去小区花园找找看。
唐鲤接过纸袋,声音有些嘶哑:帮我谢谢阿姨,阿姨什么好事都想着我。
丁灿灿在唐鲤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你的眼睛好红啊,怎么了?唐鲤揉了揉眼,他半梦半醒地哭了一整晚,现在又被丁灿灿捉住在哭,心里觉得很丢人。
来福去世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儿?昨天,遗体已经火化了。
丁灿灿拍拍唐鲤的肩膀。
她没有说这是自然规律、你看淡点之类的话,只是拍着他的肩膀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来安慰他。
唐鲤心情稍微舒畅了些。
我又想我爷爷了。
两人并肩坐在草地上,但他并没有看她,说话间又有新的眼泪不自觉地往外涌,他极力忍着,来福是我姑父的同事送给林修竹和林韵竹的生日礼物,我从记事起它就待在芦苇湾,陪在我们身边。
以前通常是我爷爷在照顾它,今年因为我奶奶年纪大照顾不了了,我才把它接到我家的。
它就像一个人……像我们的亲人……昨天他去世了,我又想起我爷爷了……虽然我很怕狗,但是我觉得它挺聪明的,也挺可爱的。
丁灿灿的手搭在唐鲤肩上,轻轻叹了口气。
丁灿灿,你有没有接受过死亡教育?唐鲤忽然问。
丁灿灿摇摇头,如实回答:没有。
我也没有。
唐鲤说:我刚刚在想,如果我从小到大接受过系统的死亡教育,是不是就可以坦然地接受死亡。
不管是身边亲人的死亡,还是未来我自己的死亡。
我不知道,这不好说。
但我只知道,现实是咱们国家的绝大多数孩子都没有接受过死亡教育。
因为中国的文化环境导致了大人们很忌讳谈论‘死’,所以孩子们很少有机会接受这样的教育。
丁灿灿继续摇头。
性教育缺失的同时,死亡教育也一并缺席了。
正如同秦勤所说的那样。
唐鲤忽然轻笑了一声,眼角带着泪。
他说:丁灿灿,你说怕我寻短见,怕我完成了遗愿清单上所有的愿望以后就不想活了,就会去死。
实话告诉你吧,我其实特别畏惧死亡,不管是周围人的死亡,还是我自己的死亡。
有自杀念头是一回事,但真正敢动手的又有多少人呢?说完,他还不放心地追问一句:我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怂?丁灿灿听了他方才说的,反倒乐了:一点也不怂!我也很害怕!这种想法很普遍、很正常!你那么说,我就放心了。
唐鲤笑了笑,眼泪随着这个笑容流下来。
他慌忙背过身去,胡乱抹了把脸。
被你看到我这样,我觉得很丢人。
他声音闷闷的,话语中夹杂着鼻音。
丁灿灿不在意地说:想哭就哭呗,也没人规定只有女孩子能哭呀,谁还没有个伤心的时候了。
我就说嘛,你老是用圣人的标准来约束自己,这样活着多累啊。
唐鲤出门没带纸巾,无意中一垂眼发现丁灿灿送来的手提纸袋里贴心地放着几张餐巾纸。
他赶紧拿出来,狼狈地擦拭眼泪。
餐巾纸上印着小兔子摘萝卜的卡通图样,可爱又精致。
唐鲤心想,这肯定是周紫燕的风格。
她是个如此努力生活、热爱生命的人,命运本不该对她那么不公。
对了,阿姨情绪怎么样?唐鲤问。
还是不愿意出门,不愿意说话,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发呆或者睡觉。
今天稍好一点了,起来做了青团,还让我给你送点来尝尝。
丁灿灿说:今天是爷爷奶奶的金婚纪念日,肯定很热闹,她喜欢热闹,所以我瞧着她早上情绪还行。
你说的爷爷奶奶,是我在你妈妈婚礼上见到的吗?对啊,他们是颜悦的爷爷奶奶。
丁灿灿提到他们老两口,忽然想起来什么,继续道:我以前听颜悦说,虽然她从小没接受过性教育,但是她接受过死亡教育。
她跟我说,她爷爷奶奶都是活得很通透的人,将死亡看得很开,也不忌讳谈论这些,甚至一过七十岁还淡定地把墓地买好了。
她受过的死亡教育,来自爷爷奶奶。
颜老夫妇在唐鲤脑海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们是他见过为数不多能说出我们和你们这些孩子是平等的这样话语的长辈。
挺好,这在我们国家的教育里,已经算是很难得的了。
所以说啊,我在某些方面还是很羡慕颜悦的。
丁灿灿屈膝坐着,双手托着腮,不自觉地回想起了自己亲爷爷奶奶的德行,赶紧打住思绪。
唐鲤拭干眼泪,说:还有一件事,我说不上来是个什么心情。
这种心情应该是,难过吧……什么事儿呀?唐鲤小声说:我总觉得我爸好像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
丁灿灿纳闷,问: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我无意中知道,王叔叔希望他去看心理医生。
我想了半天,觉得只有这一种可能。
再加上……唐鲤稍微顿了顿,继续说:他忽然像换了个人一样,怎么说呢,就好像被人魂穿了似的。
所以我才这么猜。
丁灿灿觉得唐鲤的逻辑思维有些清奇,抬了抬眉毛,说:每个人的人生经历都很复杂,也许他经历过什么你不知道但是很不好的事情呢。
还有你说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也有可能是他觉得自己从前做错了。
不可能!唐鲤斩钉截铁地说:你说的都不可能!他从小到大顺风顺水,学习好,能考上北大,表扬他的话他肯定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工作和婚姻方面也都很顺心,没有什么不好的经历。
还有,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你说他认为自己错了,我觉得更扯!丁灿灿耸了耸肩说: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不太了解你爸爸。
说到自己老爸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错,唐鲤一下子从方才的难过情绪蹦到了以往的愤怒中。
而且我觉得我好贱啊!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做出了一点改变,我竟然觉得很感动,差点忘了这老家伙以前是怎么对我的!唐鲤为自己的没出息而感到羞耻,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很贱?亲子关系,尤其是中国式的亲子关系,本来就是很复杂的。
丁灿灿竟然觉得他气鼓鼓的样子有点可爱,有时候对对方恨之入骨,恨不得弄死对方。
但有时候又觉得,哎呀,那是我的父母,那是我的儿子女儿,一下子心肠就软了。
她边说着,边低头在手机上搜索图片。
丁灿灿曾经出于好奇,问过王登科。
为什么他和沈忱的头像是小海马阿酷和双面龟?王登科说,因为唐鲤不止一次地质疑过他自己,觉得自己各种不配。
小海马阿酷和双面龟是小鲤鱼泡泡的好朋友。
这组头像背后的意思是,他们会像泡泡的好朋友陪着泡泡那样,一直陪着唐鲤。
丁灿灿下载好搜索出来的图片,将头像换新。
换好之后,她将手机举到唐鲤面前。
唐鲤发现,她把头像换成了水母小美美。
小美美也是泡泡的好朋友之一。
丁灿灿笑容粲然,语气欢快:不管怎么样,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作者有话说:①节选自史铁生散文《我与地坛》请假了四天,先向追更的各位道个歉。
追更很辛苦,加上我是个留不住存稿的人,每次有了几章存稿总是挥霍得很快,害得各位久等了。
这次事发突然,我因为吃了没煮熟的芸豆食物中毒住进了医院三天,对不起大家!顺便用真实经历给大家科普一下,芸豆一定要煮烂煮熟才能吃,不然很危险!!!最近我爸妈救助了一只受虐待的猫咪,昨天我回家想抱一下他,但被他咬伤了手腕,于是二进宫折回医院去打狂犬疫苗,又多请了一天假,再次说声对不起!现在我们家有三只猫咪了,新来的这一只因为在原主人家受了一年多的虐待现在有点心理问题。
灿灿在故事里救赎有心理问题的唐鲤,没想到我在三次元也背负起了救赎一只抑郁小猫咪的使命。
另外,特别感谢笑一夏为我灌溉营养液9瓶!呜呜呜我断更了四天还为我灌溉,你真是小天使!蟹蟹你!以后还是每晚20:00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