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有句名言——排除所有不可能的, 剩下的那个即使再不可思议,那也是事实。
唐鲤倚靠着床头,手里紧紧地攥着被子, 以前种种不在意的细节像火山喷发时的熔浆一样,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在他的心上灼烫出大片的伤。
唐宏远有三个儿女,四个孙辈。
大伯家的堂哥唐飞鹏长得像伯母多一些;林修竹和林韵竹的容貌父母双方各随了一些, 说不上到底像姑姑还是姑父;只有他, 长得和唐沛枫极像。
他们四个中, 唐宏远最偏爱他。
唐鲤越是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 越觉得内心战栗,难以自抑。
最后, 他脑中蹦出一个疑问:大伯、姑姑和他爸爸以前经历过什么?或者更精确的问法是, 他爸爸唐沛枫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种种线索, 种种他不曾放在心上的小事儿, 到头来只有一种猜测可以将它们完整且逻辑通畅地串联起来——唐宏远是个失败的父亲。
他曾经得到的所有宠爱和偏向,都是因为他长得太像唐沛枫。
他是他所有孙辈中,长得最像自己孩子的一个。
在唐宏远的眼中,他不是他的孙子唐鲤,而是儿子唐沛枫的一个影子。
他对于过去生出的种种悔愧之心,通通以溺爱的方式弥补在了唐鲤身上。
很多人说他长得像唐沛枫, 但他没太放在心上, 觉得孩子长得像爸爸很正常。
大家都说像, 但有多像, 他没什么概念。
唐鲤先前鲜少见唐沛枫年轻时的照片, 直到昨晚, 他亲眼看见, 照片里的那张脸,与自己在镜中看到的自己的脸,重合度极高,他这才觉得之前的一些事儿有迹可循,最后一步一步地逼着他靠近事实真相。
唐鲤的呼吸变得急促,就像一个溺水的人。
原本以为自己稳妥的站在岸上,哪怕再绝望、再无助,起码还有一片精神上的桃源可以依傍。
而大梦初醒时才发觉,其实自己一直溺在深渊里,从来不曾得救。
他醒得极早,即便是在床上僵坐了一个小时,也才六点钟。
唐鲤花了很长时间才稳住情绪,被单被抓过的地方浸染着手心的汗,皱皱巴巴的。
他感觉四肢僵硬,下床时踉跄了一下。
打开卧室门,再也没有来福摇着尾巴迎上来的身影。
主卧的门紧紧地关着,走廊空荡荡的。
唐鲤去了卫生间,先洗了把脸,随后动作机械地刷着牙。
刷牙的过程中,他目光呆滞地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自己同样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这张脸,多像十几岁时的唐沛枫啊。
唐鲤看着看着,突然刷牙的动作加快,刷得很粗暴。
漱口时,随水吐出一口血——牙龈被方才粗暴的动作刮伤了。
完成了这个自虐式的动作后,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身体缓慢而沉重地顺着洗手台滑落,最后爆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绝望的嘶吼。
手里瓷质的刷牙杯被掷出去,狠狠地砸在镜子上。
瞬间,以杯子的着力点为中心,镜面上开出了一大朵破碎的花。
碎裂的镜子中,又照出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狰狞扭曲的他。
他在看他们,他们也在看他。
每一张脸,都像极了十几岁时的唐沛枫。
*李迦蓝和唐沛枫原本在熟睡,猝不及防地被吼叫声和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吵醒。
两人掀开被子,急匆匆地朝着声音的来源处走。
小鲤鱼!李迦蓝一瞧见面前的场景就慌了,蹲下身去,想扶着跪坐在地上的唐鲤起来,有什么事儿先起来再说,爸爸妈妈都在这儿呢。
唐鲤此刻就像一具木偶,被父母一左一右地拽着胳膊从地上提起来,最后被提到沙发上坐下。
爸爸。
我爷爷,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唐鲤的眼神有些涣散,视线落在烟灰缸上。
这个烟灰缸是搬新家买茶几时赠送的,唐沛枫从来不抽烟,烟灰缸最大的作用就是砸东西。
它的光荣战绩包括但不限于十字绣装裱玻璃、水晶鱼缸、玻璃酒架和若干个装饰性置物架。
他突然问这个问题,唐沛枫有些意外。
唐沛枫安慰着自己,心想,他这次的情绪爆发估计跟先前一样,是想爷爷了。
你爷爷最大的特点就是心肠好。
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别人都夸他是个大善人……唐沛枫的回答欲盖弥彰,唐鲤听闻后心冷了半截。
他原本还抱有一丝希望,觉得是自己神经质了,也许真相不是自己所拼凑出来的那样。
但现在就唐沛枫遮遮掩掩的反应来看,真相甚至可能比他能想到的更糟糕。
我不要听别人怎么评价我爷爷!唐鲤毫无预兆地吼起来,打断了唐沛枫的回答,我要听你的回答!在你眼里,我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最后,他几乎是在乞求。
别人的评价没什么意义。
秦永峰还是公认的好好先生呢,可是在儿子秦勤眼中,他是个对他施加了十几年言语暴力的魔鬼。
唐沛枫沉默了一会儿。
他暂时没有做出回答,反问道:是不是有谁跟你说了些什么?唐茂松?唐锦萱?或者,王槊?唐鲤扯起嘴角,讽刺地冷笑了一声:没有人特意说什么,但我也不是个傻子,有些事儿时间长了就能感觉到。
大伯说暴力,是很难被化解的、我很理解你。
唐鲤那时以为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才知道,那是深有同感之后才说出的话。
姑姑说咱们那个时候,不都是这么被打着、被骂着过来的吗。
唐鲤那时以为她是在为自己打孩子找借口,现在才知道,她所受过的家庭教育,让她认为那种教育方式就是正确的。
没有你爷爷,就没有今天的我。
唐沛枫的回答很委婉。
一句话,匆匆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数千个战战兢兢、不愿回首的日子。
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这句话,唐沛枫说的只是表面意思。
如果没有唐宏远的严厉,他就不会有今天的诸多成就。
但唐鲤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如果没有唐宏远的暴力,就不会有今天同样暴力的唐沛枫。
原来,他曾经也和他一样,在父亲的暴力下东躲西藏,在无数个日夜里活得像只惊弓之鸟。
他没有他为他构想出的完美的原生家庭,他的家庭和他一样,充满了暴力与病态。
听了唐沛枫的回答,唐鲤忽然毫无预兆地狂笑起来。
既然你是从那样的环境里走出来的,为什么还要还原一个相似的环境给我呢?唐沛枫在沙发边蹲下,语气带着悔意:我当时不觉得有错……我觉得像你爷爷一样严厉一些,孩子会有出息……唐鲤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唐沛枫赶忙补充说:爸爸现在知道错了……你大伯和王槊叔叔都批评我了……我试着把你想象成当时的我,站在过去的角度,去理解你的心理……唐沛枫的这番话,无意中戳中了唐鲤的痛点。
唐鲤抬起头来,狠狠地看着他,声嘶力竭地质问道:那我呢!我算个什么东西?李迦蓝见唐鲤的情绪再次爆发,赶紧去拉扯丈夫的胳膊,让他少说两句。
我们四个当中,我爷爷最最喜欢我。
唐鲤眼里含着泪,笑得很悲凉,他把我当成你的替身,当成另外一个你!他用爱我这种方式,来弥补过去对你的亏欠。
你也把我当成过去的你……那我呢……我唐鲤,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中国有句俗话——隔辈亲。
无非是祖辈觉得对孩子们有所亏欠,将孙辈当成自己孩子小时候,用溺爱的方式来弥补当年对于孩子的亏欠。
唐鲤缓缓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挥开唐沛枫想要拉他胳膊的手。
他抬头看墙上的巨幅十字绣。
家和万事兴。
唐家,原来从来没有和平过。
从祖辈,到子辈,再到孙辈;从大家,再到一个个小家庭,从来没有和过。
十字绣的装裱玻璃已经换了新的,养着十二条鲤鱼的水晶鱼缸也换了,家里曾经被砸碎的地方全都换了。
唐鲤看着装裱玻璃,又看了看旁边的水晶鱼缸。
他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唐沛枫说,他意识到自己错了,因为他把他当成了曾经那个无助的自己。
他修补的不是自己的错误,而是自己过去的心灵创伤。
我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唐鲤又哭又笑的,脚步踉跄着往卧室的方向走。
唐沛枫和李迦蓝没敢硬跟上去,夫妻俩各怀心事地看了对方一眼。
而后,一声巨大的摔门声响起。
门后的卧室里,传来狂笑和痛哭的声音。
*火小人和冰小人交战得激烈,乒乒乓乓,难分胜负。
它们的战斗,耗尽了唐鲤的力气。
最后,冰小人以微小的优势赢了。
唐鲤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终于支撑不住,拽着窗帘缓缓地顺着课桌滑下去,坐在木地板上。
冰小人朝他冷笑,出言讽刺:唐鲤,你以为你最爱的爷爷真的爱你吗?这么多年,你就像个可悲的傻子。
你爷爷最爱的,永远是他最优秀的孩子唐沛枫,而你,只不过是一个替身,一个影子,一个用来弥补过错和遗憾的道具。
唐鲤无力地笑了笑。
唐宏远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没有之一。
唐宏远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也没有之一。
自从他离开以后,他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强忍着锥心刺骨的疼痛,无声地流着眼泪,直到天明。
现在看来,唐宏远对他的偏爱,他对唐宏远的思念,都像是笑话一样。
那个亲手为他建造了一片桃花源的人,又通过自己过去种种对于子女的暴力来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桃花源,一切都是他子虚乌有的幻想,一切都是他的自我感动。
原来,他所羡慕的人,根本就不值得他羡慕。
他和他一样,拥有一个充满暴力的原生家庭。
唐鲤背靠着书桌,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他用手掌撑着地,拖着沉重的身躯,一点一点地挪到床头边。
他拿过自己的手机,打开丁灿灿的对话框。
她的头像是粉红色的水母小美美。
唐鲤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唐鲤: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是真的吗?作者有话说:写这一章的时候我真的好难过、好崩溃,其实咱们国家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孙辈被祖辈溺爱,其实是在弥补自己过去对孩子的亏欠,把孙辈当成自己孩子小时候。
丁灿灿:天道好轮回,塌房饶过谁?唐鲤:心碎了,我现在已经是钮祜禄·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