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灿灿递过洗面奶的同时, 打了声招呼:阿姨好。
她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沈韶华,不过就这个样子看来,沈韶华应该已经从娘家回家了, 而且找了一份超市收银员的工作干着。
自从在丁家村门口碰见沈韶华,沈韶华还惊讶地问出一句你是周紫燕的女儿,丁灿灿就想向她打听点什么。
但无奈那次回去的主要任务是去取丁念念的骨灰盒,加上三个村的村民有不少都围过来看热闹, 人多眼杂的, 丁灿灿不方便询问一些事儿。
后来, 丁灿灿旁敲侧击地从王登科那里打听到, 这学期一直是沈忱爸爸来给他开家长会,说明沈韶华还没从娘家回来, 丁灿灿也不好直接向沈忱要他妈妈的联系方式, 所以那个想向沈韶华打听事儿的念头只好一拖再拖。
沈韶华接过丁灿灿手中的洗面奶, 嘀了一下条形码。
丁灿灿一边付钱, 一边开口问:阿姨,方便聊一聊吗?沈韶华愣了一下,而后说:我这个周是白班,五点下班。
丁灿灿明白了她的意思。
现在是上班时间,超市里都有监控,她不方便杵在收银台后明目张胆地和顾客大聊特聊。
沈韶华的意思是, 让丁灿灿等等她。
丁灿灿走向收银台对面的一大片餐饮区, 卖奶茶、炸丸子、烤香肠、肉夹馍、糖葫芦的小窗口一个挨着一个。
不到饭点儿, 丁灿灿还不饿, 她找到了一张空着的桌子坐下, 打开手机上一个背单词的软件, 一边背着英语单词一边等着沈韶华。
盯着手机屏幕的时间长了难免眼睛有些酸, 丁灿灿时不时抬头看向沈韶华,歇歇眼。
沈韶华站在其中一个收银台后,挺直腰杆儿,帮顾客结账。
周围的收银员大多漫不经心的,身上带着一股懒散劲儿,她比他们都要认真卖力。
丁灿灿知道,她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全职太太,这或许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她试图经济独立而做出的改变与努力。
五点十分,沈韶华交班。
她换下工作服,穿上自己的衣服,走到丁灿灿身边拍了拍她肩膀。
灿灿,走吧。
丁灿灿站起身来,和沈韶华一起往超市外走。
走出超市,沈韶华忽然说:差不多该吃饭了,灿灿,你想吃什么?阿姨请你吃饭吧。
丁灿灿不好意思地婉拒:不用了阿姨,我回家吃就行。
沈韶华似乎格外坚持,被拒绝后神色焦急而认真,阿姨现在有工作了,能赚钱了,请你吃顿饭还是能支付得起的。
这下丁灿灿不好推拒了,沈韶华甚至有些紧张地盯着她,等她的回应。
她想以此来证明,自己也是个能赚钱的人了,丁灿灿答应她,对她来说是一种鼓励和肯定。
那好吧。
丁灿灿顺水推舟,道:谢谢阿姨啦。
沈韶华紧张的神情随着丁灿灿的同意而舒展开。
你想吃什么?她问。
丁灿灿稍一思考,说:我想吃烧烤。
离超市不远,就有一条大排档街,一拐弯就到了。
沈韶华一口答应了,丁灿灿去推车子,二人沿着人行道走。
阿姨,我想问问您,您认识我妈妈吗?我那天在村口见了你,才知道你是周紫燕的女儿。
我跟你妈妈算不上认识,或者换句话说,她不一定知道有我这么个人,但我早就听说了她的大名。
沈韶华和丁灿灿肩并肩地走着,开始回答丁灿灿刚才的疑问。
丁灿灿无言一笑,周紫燕不愿意一直生直到生出儿子来为止,在那三个村的村民眼里看来,无异于长了一身反骨。
这样的人,自然会出名,但绝不会有什么好名声。
沈韶华心思细腻,察觉到了丁灿灿的情绪波动,忙说:你妈妈当年在我们那儿很有名,是因为她很漂亮,漂亮得在我们老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说话间,二人已拐过街角。
天还未黑,大排档门前的霓虹招牌已经争先恐后地亮起来,塑料棚下摆着颜色各异的塑料凳。
这时的客人还不多,各个店里负责招徕客人的年轻伙计热情地迎上来,都想把客人引到自家摊位上。
丁灿灿和沈韶华就近随便一坐,沈韶华把桌上的菜单推到丁灿灿面前,自己转头问伙计:你们这儿的啤酒是原浆还是别的?伙计笑着说:那必须是原浆。
沈韶华说:来一扎吧。
好嘞。
T市的啤酒闻名全国,但在其他城市只能喝到罐装的T市啤酒,远没有在T市本地喝到的原浆好喝。
尤其到了夏季,喝上一扎冰镇原浆啤酒,再来几串烤肉串,坐在露天烧烤摊吹着小风,简直完美。
丁灿灿选了几样,将菜单推到沈韶华面前。
啤酒是现成的,比肉串儿先上桌。
沈韶华要了两个玻璃杯,丁灿灿慌忙摆手说:阿姨,我未成年。
不光是因为未成年,还因为上次偷喝酒之后做尽了丢人事,丁灿灿现在不管什么酒,一律避之不及。
沈韶华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给忘了,是我自己嘴馋,忘了你和沈忱一样大,都还没满十八呢。
说完,便抬手招来伙计,让他给丁灿灿来一罐橙汁。
沈韶华倒满了一杯,啤酒冒着泡,沁出凉意,她一饮而尽,随后满足地咂了咂嘴:上次喝,我都忘了是在几年前了。
现在自己能赚到钱,想喝就喝。
再也不用买张三块五的海报都要看丈夫脸色。
丁灿灿打开易拉罐,抿了一口橙汁。
阿姨,您知道,我妈妈为什么会嫁给我爸爸吗?周紫燕和丁建勋两个人不论相貌、气质、学历、年龄,都很不相配。
就像是被生拉硬凑地拼起来的两个人。
丁灿灿之前似乎问过类似的问题,但周紫燕草草地说了一句媒人介绍的,还说大人的事儿小孩不要管太多。
沈韶华有些不解,丁灿灿为什么一直就着周紫燕的过去刨根问底。
丁灿灿心知肚明——自己不可能从周骏或周宁生二人那里打听出什么来,他们的回答就像商量好了一般,对一些事讳莫如深,不想让她了解得太清楚。
沈韶华是她目前知道的,唯一可能说真话的知情人。
我需要了解我妈妈过去真正经历过什么。
丁灿灿语气郑重:阿姨,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对我妈妈来说也很重要。
说话间,烧烤上来了,沈韶华拿起一串递给丁灿灿。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说实话,我觉得你爸爸远远配不上你妈妈。
这个想法跟丁灿灿的想法一模一样。
沈韶华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因为当年,你爸家里愿意出十万块彩礼钱……想娶你妈妈。
后来……听说你妈妈不愿意嫁,最后被你外公逼着嫁了。
丁灿灿听得满头问号,逼着她?为什么?我比你妈妈大三岁,那个时候我和我老公还在沈家村没出去,所以当年的事儿我知道一些。
沈韶华说得委婉,其实当年的事儿闹得非常出名,在三个村之间人尽皆知,还能因为什么,十万块钱啊,这在我们那种穷乡僻壤是个天文数字。
沈韶华所吐露的这些陈年旧事,丁灿灿闻所未闻。
她听着听着,甚至都忘记了吃烧烤。
再后来的事儿,我也不清楚了。
我只知道你外公为了那十万块彩礼钱,逼着你妈妈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男人。
还没等丁灿灿出生,沈韶华便跟着丈夫离开了沈家村,之后的事儿不得而知。
丁灿灿冷笑了一声,心底的凉意控制不住地涌入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浑身僵硬。
十万块钱,连蒸蒸日上的门头都买不起,却可以毁了一个女人的一生。
丁灿灿为周紫燕感到悲哀,为无数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女性而悲哀。
他们十万块钱把她请回家,把她当成一个漂亮的保姆,当成一个生孩子的机器。
后来的事情沈韶华不说她也知道,周紫燕经历了丧夫、丧女,而后离开那里,到了T市市区里谋生。
丁灿灿脑中忽然蹦出一句老话——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正当丁灿灿出神儿,沈韶华忽然想起什么来,说:我还记得,你妈妈当年学习很好,村里都说她有希望成为我们那儿为数不多的大学生。
丁灿灿手里握着橙汁罐子,手心里出了一层冷汗,问:那她为什么没上大学?沈韶华语气里满是惋惜:她去参加高考了,但只考了一天,就被人从县里叫回来了。
丁灿灿咬住下唇,心底生出一丝恨意,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把她从考场叫回来?当时,你外婆快没了,临死前一直叫女儿的名字,然后你外公就让人去叫你妈妈回家。
丁灿灿一愣,她知道自己姥姥走得早,但却不知道她正好在周紫燕高考的第一天去世。
我一直不知道,我姥姥是得什么病没的。
沈韶华递给丁灿灿一串刚端上来的热乎乎的羊肉串,有些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怎么开口。
她虽然揪着一直问,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沈韶华不知该如何委婉地将她想要知晓的真相说出来。
你姥姥,年轻的时候身体就不太好……沈韶华语速很慢,心里也很乱,甚至有些后悔今天和丁灿灿聊起了这些。
有些真相对于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来说,未免残忍。
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孩子,那些对于女性的恶意和不公,她听了不知会有何感想。
后来听说,她每次怀孕,家里人都悄悄给县医院塞钱打听孩子性别。
只要是个女孩……就流掉……她一共流产六七次,最后终于怀上了一个男孩,也就是你舅舅……但是身体底子早就被糟蹋完了。
你妈妈高考的那一年,她去世了。
正好赶巧,走在了她高考第一天……丁灿灿手里握着沈韶华递给她的羊肉串,脑子里轰然炸开。
昨天是6月7号,高考第一天。
是她素未谋面的外婆的忌日。
所以周紫燕才会提出去般若寺。
她想给她上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