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灿灿在车后座上坐了良久, 过了八点,周紫燕催她回家的电话打过来。
灿灿,现在已经八点多了, 你在哪儿吃饭呢?快点回来吧,太晚了路上人少,妈妈不放心。
周紫燕不是那种控制欲很强的家长,她尽可能给了女儿最大限度的自由与尊重, 不过一旦涉及安全问题, 她每次都有操不完的心。
丁灿灿连声答应着, 说已经到小区门口了。
她用手背擦了擦脸, 没再耽误,蹬上车子往状元府的方向骑。
到家以后, 丁灿灿原想把新买的洗面奶直接给颜悦, 走到她房门口时, 听到紧闭的门后传来时断时续、若有若无的呜咽声, 赫淮斯托斯被阻隔在门外,急得原地打转儿。
颜悦还沉浸在下午的情绪中,丁灿灿没敢贸然推门,只好将洗面奶放在卫生间的洗手池边,她自己也就着水龙头顺便洗了洗脸,将泪痕洗去, 反复确认脸和眼睛之后, 才走向主卧。
主卧里只亮着一盏台灯, 周紫燕躺在床上, 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屏幕里女团跳舞的视频, 手和胳膊没闲着, 跟着视频里有样学样地比划。
床头的衣架上挂着她的吉他, 只不过她因为胳膊受伤已有段时间没弹了,琴套上落了一层细尘。
丁灿灿走到床边蹲下,脸埋在周紫燕肩膀的一侧。
周紫燕将视频暂停,把手机扔到枕边,抬手摸丁灿灿的后脑勺。
怎么了这是?周紫燕的声音温和中包含着担心:不是跟同学出去吃饭了吗,怎么不高兴了?丁灿灿保持埋着脸的姿势没动,心里慨叹良多。
学着骑机车、弹吉他、跳女团舞,周紫燕有很多少女般的小心思和小梦想。
如果没有那么多阴差阳错,她会不会也过上了如愿以偿的幸福人生呢?没有不高兴。
丁灿灿的额头抵在周紫燕的脸侧,随便捡了个初中同学的名字汇报了一番,说得有鼻子有眼:跟同学出去吃饭当然开心啦。
就是好久不见了,聊得有点多,我现在有点累。
周紫燕轻笑了一声,丁灿灿能感受到她的声音近在耳畔,饱含爱意。
灿灿,你也别怪我在这方面管得多。
你是个女孩,我难免会操心你的安全问题,怕你吃亏,怕你被别人欺负。
我哪怪你了?周紫燕叹了口气,说:我记得以前,在老家,她们生了女儿都很担心,担心没法向丈夫和公婆交代,担心没完成任务。
我生了女儿,我也很担心,我担心的是我的女儿吃亏、被人欺负。
丁灿灿知道周紫燕所说的安全问题、吃亏和被人欺负是什么意思,她忽然想起了蔡雪卿的遭遇,想起了学校里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
丁灿灿蹲得有些腿麻,索性跪坐在木地板上。
她伸出一条手臂,紧紧地搂住了躺在床上的周紫燕。
她想起了回丁家村去取丁念念骨灰的那天,三个村都有来看热闹的。
他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种感觉让她至今都难以忘怀。
当时的场景,让她想起了高一语文课上所学的鲁迅的小说《祝福》。
如果那天回去取骨灰的是周紫燕,那些目光,那些议论,足以把她生吞活剥。
最后她也会像祥林嫂那样,心比身先死。
她害怕周紫燕成为现实中的祥林嫂,害怕她死于祝福背后的诅咒。
妈妈,为什么被毁灭、被吞噬的,大多数都是女人呢?丁灿灿搂着周紫燕,将脸靠在她的肩侧和脸侧,喃喃地问出了一个她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
为什么极少有人去指责男人呢?沈韶华与丈夫闹矛盾后回娘家,被指责的是她而不是她的丈夫。
蔡雪卿被谭泯侵犯,被指责的是她而不是谭泯。
什么?丁灿灿说那句话时有点哽咽,周紫燕没听清。
丁灿灿吸了吸鼻子,有些庆幸周紫燕没听清楚,立马换了个话题,说:没什么……我刚刚说,我想学心理学,而且我一定要去心理学最厉害的学校里学。
周紫燕抚摸丁灿灿脑袋的手缓缓地滑落到她肩上,随后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肩膀。
这么些年,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大学学什么专业关乎到你将来的职业和人生,不用为了我考虑。
丁灿灿为了她留了近十年的寸头,也放弃了穿小裙子,并且在心里一直暗示自己是个男孩,周紫燕深以为愧。
听着周紫燕和唐鲤说出了差不多的话,丁灿灿心里有些感慨。
他俩属于一类人,即使自己这么多年受尽了委屈,也不愿别人屈就自己。
他们为别人,尤其是为自己在乎的人考虑得太多,难免活得累。
或者换句话说,正是因为他们为别人考虑得太多,自己反而容易受伤。
像她这种大大咧咧甚至有时候没心没肺的,倒让自己活得很舒坦。
没有,也不全是为了你考虑,是我自己感兴趣,愿意去学。
丁灿灿说着说着,有些难为情地发觉自己的肚子咕噜了一声,我怎么又觉得有点饿呢?你晚上吃了什么?没吃饱吗?丁灿灿将脑袋从周紫燕的肩侧挪开,跪坐在木地板上揉着肚子说:晚上吃了烧烤,一大半都是我吃的,我当时觉得吃得撑死了。
难不成是因为回家前连哭好几场,所以才觉得饿……当然,这话丁灿灿没敢说。
周紫燕从床上坐起来,踩上拖鞋,正好,晚上还剩下些蛋炒饭,我热一热,你叫颜悦出来一起吃吧,她晚上没怎么吃。
颜洛川今晚在警局值班,颜悦从下午开始就心情糟糕。
晚饭丁灿灿没回家吃,周紫燕在饭桌上注意到颜悦情绪低沉,食欲也不好,但被颜悦用作业太多心情不好这个理由搪塞过去了。
我刚刚路过她房间,听到她好像在里面哭,我没敢打扰。
丁灿灿小声说:她今天下午收到了一个快递,她妈妈寄来的。
她在哭?周紫燕皱起眉头,语气里有对自己的责备之意。
她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太粗心了,颜悦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颜悦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周紫燕在和颜洛川结婚之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丁灿灿今天听了颜悦的吐槽后,也觉得稀奇。
她以为全天下的妈妈都像周紫燕一样,时时刻刻地记挂着自己的孩子。
现在看来,只能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妈妈应该为自己的孩子时刻挂心,是世人对母亲这个角色的刻板印象,不负责任的妈妈自然也有不少。
周紫燕进厨房热饭,颜悦被丁灿灿从卧室里叫出来。
周紫燕将热好的蛋炒饭端上桌,问颜悦:作业写完了吗?颜悦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地说:写完了。
丁灿灿端起其中一碗蛋炒饭,率先埋头扒了一口。
她边嚼着饭,边看向坐在她对面的颜悦。
以前看周紫燕格外关心颜悦,颜悦喜欢在周紫燕面前讨巧卖乖,她总是气不过。
现在她倒有些替颜悦难过,像刚才她和周紫燕依偎在一起聊天的母女温情时刻,颜悦大概从未在她妈妈那儿体验过。
她想起颜洛川和周紫燕婚礼的那天,颜悦在蔡雪卿面前介绍说这是我妹妹,丁灿灿。
颜悦那时,是真的渴望有个能关心她的妈妈,也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丁灿灿能认可她,那句妹妹的称谓中多少带着一些想拉近关系的意味。
但可惜,当时的丁灿灿不见得买账。
后来一起经历了斗殴事件和蔡雪卿事件,再加上今天颜悦无意中向她说了许多心里话,丁灿灿才逐渐对她改观。
她不是个女王,她只是个渴望爱和关切的小姑娘。
颜悦晚饭没吃多少,此刻饥肠辘辘,消灭蛋炒饭的速度不比丁灿灿慢多少。
周紫燕坐在餐桌边,看着她俩不约而同地埋头干饭,忍不住笑了:你俩吃慢点儿。
丁灿灿并没有因此放慢进食速度,诶对了,颜悦,你的洗面奶我给你放洗手台上了。
谢啦,我一会儿吃完给你钱。
丁灿灿吃着蛋炒饭,含混地说:都是一家人了,不用算这么仔细吧。
上次她说都是一家人,是在颜悦住院她去看望她的时候。
颜悦愣了一下,笑了笑说:那下次换我给你买。
见她俩吃得差不多了,周紫燕拍了拍颜悦的肩膀,忽然道:颜悦,有件事儿我一直想和你聊聊。
上次都怪你爸,你和灿灿受伤了,那么大的事儿,他竟然瞒着我。
颜悦不解周紫燕为什么突然提及此事,心里不免紧张,但见她面色温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这才稍稍放心,说:妈……当时是我和灿灿想让他瞒着你的,也不怪他……他也不想让你担心啊……周紫燕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也没有怪罪你们仨的意思。
其实有些事儿,我早该跟你们俩聊聊的,但一直拖着,正好今天想起来。
丁灿灿将一碗蛋炒饭吃得见底儿,放下碗好奇地问:什么事儿啊?周紫燕伸出两只手,分别握住了丁灿灿和颜悦的手。
你们都是女孩,我老早就想提醒你们一句,将来不管是谈恋爱还是步入婚姻,都不要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太低。
你们都很好,都值得被人爱,不要姿态卑微地去乞求别人的爱。
你们爸爸工作忙,再加上他是个男人,难免粗心,顾不上你们的一些感受,但你们还有我呀。
我肯定会尽可能地去照顾你们的感受,去爱你们。
周紫燕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我知道,有很多在家庭中缺失爱的女孩,都急于在外界寻求爱。
会有这种心理很正常,但是你们一定要记住,不要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太低,爱不是乞求来的,你们本身都值得被爱。
作者有话说:希望现实中少一些祥林嫂那样的悲剧女性。
希望姑娘们在男女关系中不要过于卑微,你本身就值得被爱,爱不是乞求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