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 唐鲤回头看向因没睡醒而疑似语言系统紊乱的唐沛枫。
唐沛枫笑意融融,马上改口说:我开个玩笑而已。
丁灿灿原本高高地坐在窗台上,明黄色的裙摆随着窗外的热风鼓荡。
她两条腿随意地交叠在一起, 两只脚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唐沛枫,俨然一副主人的架势,反倒显得推门而入的唐沛枫像个客人。
但唐沛枫既没有像丁灿灿预想的那样表情难堪且尴尬, 也没有像唐鲤所想的那般神色不悦, 他从容地笑着说出那句话时, 已然把丁灿灿打败了。
丁灿灿不自在地从窗台上跳下来, 没有了方才用坚定目光质问唐沛枫的气势,鸣金收兵, 偃旗息鼓。
现下, 唐鲤止住了笑, 被唐沛枫臭不要脸的发言搅合得把方才的笑点抛于脑后。
真的是在开玩笑, 你们俩太不经逗了吧。
唐沛枫见两人不约而同地看着自己,只好又强调了一遍:玩笑而已。
你们继续玩吧,我饿死了,我要去吃早饭了。
唐沛枫掩门出去,唐鲤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看向丁灿灿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无奈, 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家父精神病犯了没关好, 见笑了。
丁灿灿有些愣。
她方才一直看着唐沛枫, 有那么一瞬间, 她捕捉到了他眼睛中的认真。
下一秒, 他打了个哈哈说是开玩笑, 便顺理成章地揭过了这一页。
见丁灿灿有些出神, 疑似被唐沛枫的语出惊人和臭不要脸弄懵了,唐鲤开口说:你别理会他。
丁灿灿忽然反问:你觉得叔叔刚才是在开玩笑吗?唐鲤结舌。
他知道唐宏远是个过分严厉的父亲,教育方式有些极端,但唐沛枫过去究竟经历过什么,他不得而知。
丁灿灿无从揣摩唐沛枫方才的所思所想,便中断了这个话题,将目光重新定格在唐鲤的眼睛上。
她将他从床底拉出来的那一刻,有了那个初步的构想。
她想把他那一刻的状态画下来。
但实践证明,这不可行。
眼瞅着自己的构想还没开始就要流产,丁灿灿有些失落,对唐鲤道:看样子我就算想画你,也没法面对面地画,你一看到我就想笑,估计周依侬也是,她笑点更低,肯定没法老老实实地坐在我对面,任由我画。
唐鲤出言安慰:其实可供你用的模特儿多了去了,不止我和周依侬。
丁灿灿暂且想到的模特儿人选只有他们两个,唐鲤忽然说这话,她有些疑惑,问:什么意思?你想展现的主题是‘错误的教育会害人、吃人’,符合你要求的,咱们身边一抓一大把。
唐鲤略加思索,继续道:就这么说吧,我感觉除了王登科,咱们周围剩下的人都符合你的要求。
唐鲤直截了当地把王登科排除在外,丁灿灿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我说的是实话啊。
王登科这种投胎小能手,当然不符合你的主题了。
我爸和王槊叔叔很不一样,他俩一个像承袭皇位一样接过了自己爸爸的老一套,一个做出了深刻反思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重新体验一遍自己当年的经历。
唐鲤羡慕王登科的同时,还不忘讽刺唐沛枫一句。
那你呢?丁灿灿坐在他课桌的一侧,支着下巴望向他,你将来如果当了爸爸,会怎么样?唐鲤毫不犹豫地做出回答:那我肯定会向王槊叔叔看齐,让暴力和错误的教育终止在自己身上,不让孩子走上自己的老路。
他说得无比坚定,丁灿灿蓦地脸一红,觉得自己说远了,于是把话题扯回来:虽然你很不配合我,一直笑,但我还是想画你,把你放在第一页,毕竟我的这份构想是由你而起的。
我配合,我不笑了。
唐鲤嘴上虽这么说,但一抬眼对上丁灿灿的眼睛,又忍不住开始笑:要不你的这本涂鸦本换个名儿吧,别叫什么‘火山学姐’了,叫‘大家都有病’吧,反正符合你条件的,或多或少都有点心理问题。
丁灿灿气得想踹人,你不觉得你想的这个名字更中二吗?唐鲤的视线落于丁灿灿放在膝头的本子上,要是你真画了很多像我一样的,估计你这本子就相当于一本病历本了,干脆现在就取名叫‘病案本’吧。
丁灿灿被气笑了,随即说:那你就是第一个不配合我的病人。
丁大夫。
唐鲤接上了她的话茬儿,又立马改口道:火山学姐。
我会好好配合你的。
你别抬头看我,你现在一看我就笑,我没法画。
丁灿灿说:你就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前,随便找本书看,我负责画你。
唐鲤乖乖照做。
丁灿灿没再多言,按照自己预想的尝试画了几笔。
她比照着自己眼前的唐鲤,画出他眉眼的轮廓,而后根据自己的记忆还原他当日的眼神。
唐鲤抬起眼偷偷地瞄了一下她所画的内容,好奇道:为什么先画眼睛?喜欢呗。
丁灿灿头也不抬地随口说,而后嘴硬道:我就是喜欢先画眼睛,这个习惯随了我好多年了。
唐鲤一笑,重新将视线落于书页上。
丁灿灿一边画着,一边唠起嗑来:其实我看家的本事还是国画,当初也是靠这个考上附中的。
我小时候就爱蘸水在家门口的地上乱画,后来我们村里小学有个会画两笔的老师教过我一阵子,我跟着他学会了画竹子。
后来我妹经常攒下自己的零花钱,到小卖部给我买墨水。
丁灿灿提起丁念念,唇边衔了一抹笑,我妹可宠我了,每次买的都是小卖部里最贵的‘一得阁’。
我还记得有一次日食,我既想看太阳,又不敢直视,最后把半瓶墨水倒进了洗脸盆里。
缺了一半的太阳倒是看见了,但把她心疼坏了,三天没理我。
唐鲤静静听着,并没有出言打断丁灿灿怀缅逝者。
再后来,我跟着我妈来了市区。
她觉得我喜欢画画,也有点小天赋,不能浪费,所以给我找了专业的美术老师。
我也学过几年素描,但画得一般。
而且我的素描老师一直不喜欢我,我就更不想学了。
为什么不喜欢你?唐鲤出于好奇,忍不住问。
常言道‘画人先画骨’,我偏不,非要依照自己的习惯来,不走寻常路,画人先画眼。
老师纠正了我很多次,我就是改不过来。
但也没办法,眼睛是五官之首,我看人,总是先注意到眼睛。
丁灿灿抬眸,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但话又说回来,也要看眼睛长在谁脸上。
我得先喜欢一个人,才会喜欢他的眼睛。
换做是我不喜欢的人,眼睛长得再好看也没用。
这句话拐弯抹角,翻译过来就是我很喜欢你,所以才喜欢你的眼睛。
丁灿灿说完这句话,便低下头不再看唐鲤,一时间只剩下铅笔摩擦在素描纸上的沙沙声。
唐鲤的视线凝在书页上,耳根有些热。
他背她回家的那晚,她伏在他肩上,晕头转向间一直在强调喜欢他的眼睛。
他当时以为,她只是喜欢他的眼睛而已。
现在她亲口承认,是因为喜欢他本人,才会喜欢他的眼睛。
窗外风过无痕。
*6月30号上午开家长会,王槊一如既往地在开会之前闲不住嘴。
他先是自言自语了一番:王登科不是跟灿灿同桌吗?怎么和唐鲤对调了位置?而后主动去问周紫燕,上次家长会怎么没来。
周紫燕回身,笑道:上次因为生病没来。
王槊连连问候,又上下打量了周紫燕一番,说:灿灿妈妈多保重身体啊,不过我瞧你现在气色挺好,应该是大好了吧。
周紫燕笑了笑,说:现在很好。
跟周紫燕说完话,王槊又去跟沈韶华搭话:诶呀,沈忱妈妈,好久不见啊,看你像变了个人似的,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唐沛枫坐在王槊斜前方,一听他聒噪的声音便头疼。
好在班主任按时进了教室,王槊没有叽叽喳喳太久。
高一的学弟学妹已经陆续拖着行李箱离校,准高三要从今天下午开始继续上课,一直上到七月中下旬才正式放假。
家长会结束后,丁灿灿在教学楼前见到了沈韶华。
沈韶华穿着一身新衣服,上身白色T恤,下身黑色九分裤。
虽不是多么贵重的穿着,但大方得体,她将一头长发高高束起,眉毛特意画了几笔,言行举止间多了几分自信。
丁灿灿主动上前打招呼:阿姨,你今天很漂亮,我就说你皮肤底子好吧,稍微打扮打扮就很好看。
沈韶华被丁灿灿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转了半圈向她展示,这是我自己买的。
丁灿灿一笑,目光在人群中找寻周紫燕。
周紫燕和王槊正聊着天,唐沛枫难得清静,从王槊身后悄然溜过,生怕他拽住他,又啰啰嗦嗦地说一大堆数落他的话。
周依侬站在教学楼南侧的光荣榜前,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名字给唐鲤看。
我这次上榜了。
唐鲤看了看周依侬的名字,毫不留情地出言打击道:上一次榜算什么本事,有本事跟沈忱和江竹西一样,回回都在榜首。
周依侬哼了一声,作为多年老同学,他们俩经常向对方说风凉话,她没往心里去。
距离他们不远,许翊站在光荣榜前,抬头看着同班同学沈忱的名字位居理科榜首,眼神中流露出羡慕。
许景辉从许翊身后走过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你这次进步很大。
许翊心情低沉,进步什么,我还是班里倒数第一。
许景辉笑着摇了摇头说:干嘛跟别人比,你这次比上次多考了十五分呢。
唐鲤站在一边,无意中听到他们父子间的谈话,说不羡慕绝对是假的。
许翊羡慕沈忱,他羡慕许翊,似乎每个人都在羡慕自己以外的人。
许翊没再继续说排名和成绩,忽然提及另一个话题:爸爸,我发现,你和我妈妈这么多年都以我为中心,有点忽视彼此。
我小时候,你们还过个结婚纪念日什么的,后来你们把精力都花在我身上……你们越是这样,我压力越大……越觉得如果考不好,就很对不起你们……许景辉愣住了。
他和妻子并非感情出了问题,只是和无数中年夫妻一样,孩子越长大,他们投入到孩子身上的精力越多,渐渐地忽视了彼此,每天聊的话题除了孩子还是孩子。
他已经忘记上一次过二人世界是什么时候了。
许翊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从来不曾对他说过这些。
唐沛枫发现唐鲤、周依侬二人站在光荣榜前,于是走过来用肩膀撞了一下唐鲤,顺便分出一道视线瞥了光荣榜一眼。
依侬上榜了呀。
唐沛枫鼓励了周依侬两句,随后看到了沈忱的名字,沈忱还是年级第一啊。
唐鲤随口道:你去问问沈忱,愿不愿意当你儿子。
说完,便自顾自地走开了。
许景辉瞧见唐沛枫来了,招呼了一声:老唐。
唐沛枫望着唐鲤的背影,无奈地一笑:这孩子脾气见长。
沈韶华和丁灿灿坐在孔子像前的长椅上闲聊,唐鲤走过去,先对沈韶华礼貌地说了声阿姨好,而后在丁灿灿身侧坐下。
唐沛枫和许景辉是同事,孩子又是同班同学,见了面免不了聊上几句。
唐鲤并没有打断沈韶华和丁灿灿聊天,而是远远地看向唐沛枫。
王槊曾和他在孔子像前的这张长椅上谈心。
唐鲤无意间想起王槊当时所说的一句话——你别看你爸现在跟我一样,四十多岁的人了,但我老觉得,他好像永远被困在16岁似的。
永远……被困在十六岁吗?随后,他又想起丁灿灿昨天画画时问他的你觉得叔叔刚才是在开玩笑吗。
唐鲤看着正在跟许景辉聊天的唐沛枫,有些恍惚。
唐宏远该弥补的是唐沛枫,而非他。
他被当成了少年时的唐沛枫,接受了本该属于唐沛枫的弥补。
也许,王槊所言是对的。
唐沛枫长大、变老的只有外壳,外壳下所居住的那个16岁少年一直没能等到一个重获新生的机会。
丁灿灿的手伸到唐鲤面前,晃了晃。
你看美女呢?看得这么出神。
她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视线的终点不是什么美女,而是唐沛枫。
唐鲤移开视线,侧头对丁灿灿说:也许他没有开玩笑,他也需要有人拉他一把。
作者有话说:本文又名《大家都有病除了王登科》。
开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