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槊曾问过唐沛枫, 为什么说心理医生都是江湖骗子?唐沛枫给出的回答是:因为抵触去看心理医生,想用逃避的方式躲开过去的种种经历与回忆。
事实证明,躲是躲不掉的。
问题永远摆在那儿, 不去解决,只可能越来越糟糕,不可能凭空消失。
这些年,唐沛枫一直用着同一套精神胜利法来麻痹自己——只要不记得, 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也不知究竟是自己记性太好, 还是那样的暴力对一个少年来说伤害过大, 那些记忆始终伴随着他, 时不时地从缝隙中露出一个片段,面目狰狞, 张牙舞爪。
他害怕这些记忆无意间从脑海中的某个角落里蹦出来, 更不可能去主动加以回忆。
这些事, 他在最亲近的人面前都甚少提及, 更不愿意在一个陌生的医生面前袒露自己的伤痕。
唐沛枫对于心理医生和心理疏导的抵触情绪,王槊十分理解。
有不少像唐沛枫一样的人,不愿意迈出这一步。
但只要迈出第一步,后面的路总归能顺畅一些。
从唐沛枫开口对王槊提出要他陪他去看心理医生,到他第一次迈进心理咨询室,中间隔了三个多月。
清明节高三只歇一天, 唐鲤跟着爸爸唐沛枫去给爷爷扫墓。
爷爷……不管你对我的偏爱是不是出于对我爸的愧疚, 是不是出于我长得特别像我爸, 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永远是其他人无法替代的……唐鲤站在唐宏远的墓碑前, 声音有些哽咽:希望你保佑我高考顺利……他转身看向唐沛枫, 问:你有什么想对我爷爷说的吗?唐沛枫缓缓地摇了摇头。
第二天唐沛枫去心理咨询室, 唐鲤跟班主任请了半天假, 专程陪着他。
咨询室外的走廊上,王槊和唐鲤并肩坐着,唐鲤一言不发,王槊开口问:特意请假来陪着你爸爸?唐鲤点头,说:虽然我来好像没啥用,但我总觉得这是件大事儿,我得陪着他。
王槊叹了口气,笑容里包含着一丝无奈,语气里却有欣慰之意:他终于下定决心迈出第一步了。
唐鲤问:叔叔,你第一次去看心理医生,是什么时候?王槊记得很清楚,是大一下学期。
我那时候每天都开心不起来,好像失去了快乐的能力似的。
而且我发现,我爸一直在给我灌输错误的思想,他告诉我,如果不是他对我的严格教育,我根本考不上北大。
但真正进了北大才知道,周围好多同学的家庭教育都很民主,他们的父母根本不像我爸说的那样儿,但人家也照样能考上北大。
有不少家长都喜欢用类似的句式——如果不是我对你严格的教育,你根本考不上什么什么学校。
照王登科的话说,老PUA了。
后来我因为心理问题休学了两年,我大学毕业的那年都二十四岁了。
王槊释然地笑了笑:但是比别人晚一点也没关系,我的心结打开了,以后再也不用背着包袱走路了。
叔叔,我觉得你当时很勇敢。
王槊嘚瑟地一笑:你这么夸我,我会飘的。
他笑起来的样子和得意的语气,跟王登科几乎一模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小鲤鱼,你会不会原谅你爸爸?王槊问道。
唐鲤给出回答:我没有原谅他,也许这一生都不能原谅他。
但是,我已经放下了。
放下,不等于原谅。
没有原谅,但已经放下了。
*叔叔昨天去做心理疏导了?丁灿灿十分震惊。
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恰好红灯亮起,两人刹住车。
嗯,我昨天请了半天假就是为这事儿。
唐鲤说。
他找的是哪里的心理老师?韩老师呗。
丁灿灿听到这个回答,刚想说韩老师不是擅长青少年领域吗,但转念一想,周紫燕也不算是青少年了。
她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周紫燕会去找一个专长是青少年心理问题的老师做心理疏导,现在豁然开朗——她和唐沛枫都一样,需要被拯救的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是以前的自己。
需要被救赎的,是十八岁时的周紫燕和十六岁时的唐沛枫。
*五月底,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星期,周依侬和丁灿灿趁着午休时间,想去般若寺拜一拜文殊菩萨。
两人走到教学楼下,丁灿灿无意中向教学楼南面一瞥,正瞧见田红药站在光荣榜前,仰头看着位于文科榜首的江竹西三个字。
丁灿灿微蹙着眉头,小声问:对了,江竹西妈妈离婚的进展怎么样?丁灿灿一问,周依侬才想起来,说:我忘了告诉你了,她老公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了。
听到周依侬这句话,丁灿灿的眉目舒展开。
灿灿,我前几天跟颜悦聊了聊。
周依侬拉着丁灿灿的手,出了校门后,向东侧走,我发现我们当初选择钱映霞老师做心理咨询的原因都一样。
因为钱映霞老师年龄跟你们的妈妈差不多?周依侬点了点头,每次我去她的咨询室,都把她想象成我妈。
颜悦说,她和我情况一样。
钱老师那么温柔,那么有耐心,能理解我的想法……我以前经常想,要是她是我妈妈就好了。
两人穿过一群带着太阳帽与墨镜的游人,进入般若寺的正门。
但是后来我发现,不管怎么样……我妈妈对我而言,是不可替代的。
周依侬揉了揉眼睛,我这么说是不是很奇怪?明明有时候真地觉得她好烦好讨厌,但如果真让别人来给我当妈妈,我还不乐意。
丁灿灿发现,周依侬的矛盾心理跟唐鲤差不多。
唐鲤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我当时给他的回答是,中国式的亲子关系,本来就很复杂、很矛盾,所以有这种矛盾的感觉是很正常的。
二人手拉着手向文殊宝殿的方向走。
我昨晚下晚自习以后,跟我妈妈聊了很久。
你们聊啥了?丁灿灿好奇。
她昨晚跟着我爸去参加一个熟人女儿的婚礼,喝多了,给我打电话,叽里咕噜地说了好久。
周依侬说:有些平常根本不可能跟我说的话,昨晚借着酒劲儿都说出来了。
丁灿灿更好奇了,继续追问:所以到底说啥了?她说,她觉得自己这十几年在我身上犯了不少错,有些事儿太心急了。
周依侬的神色中流露出一丝得意,感觉自己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斗中赢得了最后的胜利,但说着说着却红了眼眶,她说……她也是第一次当妈妈……没有任何经验……很多事过了以后才知道对错……丁灿灿捏了捏周依侬的手,高考之前把心结打开了,这不是挺好的嘛。
周依侬收住眼泪,使劲点了点头。
亲子之间的战争,谁输谁赢,其实都没意义。
最难得的是能把心结纾解开,不至于有遗憾。
*6月5号下午,高三生正式离校。
赵校长与何秘书站在校门口目送着一批一批学生出去,不时有往外走的高三学生向她们打招呼。
你好幸运啊,你在咱们自己学校考试。
你在哪儿?我的考场在九中,离我家好远啊。
我在一中考。
赵校长站在门边,听着他们讨论自己的高考考场。
小何。
赵校长有些感慨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去年我来的时候,这一届学生还是高二,转眼就要高考了。
是啊。
何秘书也慨叹道:真快呀。
有时候感觉自己挺没用的。
赵校长忽然有些伤感,语气里尽是无奈:我去年刚来附中的时候,想法很多,但一年多下来,能做到的太有限了。
我让学生和家长相互给对方打分,只发现了问题,却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何秘书摇了摇头,说:很多学校的教育都有问题,附中只是其中一所,您已经尽可能地去修正一些地方。
很多孩子的家庭教育也有问题,但是您真地做不到照顾到每一个家庭,去拯救每一个在‘高压锅’式家庭中长大的孩子。
这些都是事实呀,也有一些像您一样的老师或者校长,他们都想改变如今的教育,但最后都没能从根本上改变什么。
何秘书说的是事实,赵校长沉默良久。
中国式教育树大根深,几年之内,甚至说十几年之内不可能被连根拔起。
有想法的人,发现问题的人,最多修剪修剪枝叶。
*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丁灿灿收到了唐鲤的一条消息。
唐鲤:我爸邀请你明天来我们家吃饭。
丁灿灿回了一句他还邀请了谁。
唐鲤:没别人了,这次只邀请了你。
唐沛枫什么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丁灿灿不好空着手去,花了大半天的时间画了幅画,傍晚拿去装裱店里,选了个挂轴裱进去。
唐沛枫展开挂轴时,连连夸奖:你的水墨画还挺专业的。
丁灿灿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叔叔,我听唐鲤说,你也是六月份过生日,咱俩生日很近。
再加上你是老师嘛,像园丁一样,我特意画了这幅‘春耕图’,权当是送你的生日礼物了。
听着丁灿灿不动声色地拍着马屁,唐鲤悄悄看了她一眼。
丁灿灿回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瞧好吧。
唐沛枫被拍了一通马屁,正高兴着,又忍不住夸道:这旁边的毛笔字也是你亲自题的吧,你写字很漂亮,练过很长时间啊。
是的,叔叔,我学的是柳公权的柳体。
唐沛枫的视线还凝在画上,细细品鉴着,嘴角挂着一抹认可的笑。
直到他从左到右地看到了最右侧,唇边的笑一瞬间变得尴尬。
上面也像画卷左侧一样题着字,四个大字明明白白——揠苗助长。
唐沛枫抬起头,正对上丁灿灿无辜的表情。
作者有话说:灿灿不是在内涵老唐,就是在内涵老唐的路上。
祝大家端午安康,记得吃粽子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