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登科非常好说话,当即同意:成,那咱们换换吧。
谢啦。
丁灿灿挤到唐鲤前面的位置,和王登科掉了个儿。
她把书包往自己课桌上一甩,转过身去想和唐鲤说话。
和其余所有同学一样,唐鲤课桌上也排了一整排的课本练习册。
丁灿灿想和他说话,得使劲儿抻着脖子,在那排书上露出半张脸来。
你在看什么?唐鲤抬眼,笑意温柔,给她看书脊上的书名。
史铁生的散文集《我与地坛》。
丁灿灿觉得有些新奇:除了语文课本上有的篇目,平常我很少看散文,不管是哪个有名作家写的,我总是读着读着就想睡觉。
唐鲤回答:我也一样,一般很少看散文。
但今天情况特殊,所以他从下午自习开始就一直看,现在读了已有小半本了。
王登科突然插话:那本散文集是我送给他的。
半年前送的,他今天才拆封开始看,你说气不气人!一片真心喂了狗。
丁灿灿觉得更稀奇了,问:你送的?王登科说:对啊,我送的。
这本是我精挑细选选出来的,大有深意。
唐鲤有时候心不静,我让他读来静静心。
心不静是个美化之后的委婉说法,唐鲤明白,但丁灿灿全然不知,只当是字面意思,没往别处想。
唐鲤指尖摩挲着手腕上的绿檀木佛珠,心里有些没着落。
这段时间通过吃药、调理睡眠,那种幻觉一般的虚浮影像已经很少出现在眼前了,今天又有反复的迹象,仅仅一天就出现了两回。
丁灿灿瞧了一眼,还有三分钟上课,便不再多说,回过头去将课本和练习册从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拿出来整理。
王登科跟谁都自来熟,何况今天中午还和丁灿灿一起陪着唐鲤去了防疫站,在他心里丁灿灿已经算是熟上加熟。
他在手机相册里翻了一小会儿,找出一张小女孩的可爱照片推到丁灿灿面前,有种炫耀的意思:给你看我妹!可爱吧!唐鲤无奈地笑笑——王登科在每一个新同桌面前都要展示一下他妹妹,丁灿灿也不例外。
丁灿灿忙着整理东西,分出一道目光瞥了一眼。
照片上的小女孩约莫六七岁,一笑缺了门牙,正在换牙期,更添几分娇憨之态。
丁灿灿问:你叫王登科,你妹妹不会叫王及第吧?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妹叫王乐。
丁灿灿又看了一眼,随口说:确实挺可爱的,但没有我妹妹可爱。
王登科幼稚的好胜心被这句话激起来,跟丁灿灿较上劲儿了:你手机里有你妹妹照片吗?丁灿灿犹豫了三秒钟,而后在手机里找了半天,也找出一张小女孩的照片。
照片中的女孩同样是六七岁。
王登科一瞧,瞬间忘记了刚才的好胜心,心直口快地说:好可爱啊!确实比王乐那个家伙可爱。
你妹叫什么?丁念念。
又聊了两句,发现两人的妹妹碰巧是同年生的,今年都是该上初中的年纪了。
王登科更来了精神,继续问道:你妹在哪个初中上学?搞不好和王乐是同校的同学呢。
丁灿灿知道王登科不晓实情,并没有怪罪的意思,语气平静地说:我妹妹已经去世了。
最后一节晚自习的铃声响了,换座位的喧闹声沉寂下来。
从刚才王登科流程性地炫妹开始,唐鲤就没再听见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现在周围静下来,再加上坐得近,那句我妹妹已经去世了恰好落进耳中。
他的视线也随之凝在字行之间,变得僵硬。
王登科面对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话匣子一关,瞬间安静。
丁灿灿只记得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究竟过了多少年,她要掰着手指数一数,才能确切地说出。
书和练习册都整整齐齐地码在书立上了,最后她从书包里抽出几本厚重的涂鸦本。
明天才算新学期正式开始,今天的作业并不算多,丁灿灿写了一下午加两节晚自习,已经写完了。
她翻开其中一本涂鸦本,找出一支2B铅笔,开始摸鱼。
每本涂鸦本画的内容各不相同,丁灿灿选了专门画美女的那一本,翻到黛玉的那一页。
在画之前,她一般都会用铅笔将原著里的外貌描写抄在左上角,然后再琢磨着怎么画。
这张林黛玉已经画完了大半,只剩眉毛画得一直不满意,所以反复修改。
罥烟眉丁灿灿想了很久,但就是描摹不出来。
王登科忽然传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对不起。
丁灿灿摇摇头,示意没关系。
*晚上进家门时,周紫燕正嗑着瓜子看电视。
她见丁灿灿突然回来,有些吃惊。
丁灿灿将校服外套挂在玄关处,按照计划先斩后奏:咱们住得离学校这么近,不走读浪费了学区房,我今天已经跟老师打过招呼了,妈,你在凭条上签个字呗。
颜洛川在整理餐边柜,听见丁灿灿回来了,赶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进了客厅,顺着她的意对周紫燕说:燕子,孩子说得挺对。
再说了,还是回家睡得安稳,一个人一间屋,不受旁人打扰。
周紫燕一听,觉得在理:那好吧。
这件事儿和丁灿灿预想中的一样顺利,收好周紫燕签字的凭条,她进浴室洗澡。
正当她打着哈欠进自己卧室的时候,屋里斜楞楞地窜出来一只猫。
丁灿灿吓得尖叫一声,睡意被吓没了大半。
猫是颜悦中考之后颜洛川给她买的,寒假时在她爷爷奶奶家,现在被抱回了自己家。
颜悦不想和颜洛川天天打照面,说这学期要住校。
她的猫没人逗着玩儿,无聊透顶,在家里四处闲逛,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进了丁灿灿房间。
那是一只斯芬克斯无毛猫,身子细瘦,脑袋很大,两只耳朵像蝙蝠翅膀。
丁灿灿盯着这只奇丑无比的猫,举步不前。
颜洛川听见尖叫,从客厅跑过来将猫抱走。
它不知什么时候窜到你屋里去了,吓着你了。
丁灿灿惊魂未定地看了一眼那只丑八怪,它充满褶皱的皮肤让她有点膈应。
没事儿……叔叔。
那个……我要睡了。
明天早上送你吗?不用,谢谢叔叔,我骑车子去就行,您不是给我买了辆新的自行车么。
阖上门,丁灿灿定了定神,在记仇的小本本上默默记了颜悦一笔。
她拿起手机,想定个闹钟,正好弹出来一条物流信息——她买的《自我与本我》今天发货了。
关了灯,丁灿灿像昨晚一样,忍不住开始担心周紫燕。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再这样下去会步入一个恶性循环,赶紧打住。
她打开手机里的一个听书APP,找到一直关注的江枫渔火老师。
这个老师专门为中考的学生讲政史地三门课,以音频的形式,很方便听。
丁灿灿中考前天天听他的音频,政史地三门都考得很高。
上高中选择了理科以后,她也时不时地在睡前和早晨起来听一听。
她随便打开一节地理,音频里的男声沙哑温柔。
丁灿灿听着阿拉斯加暖流、千岛寒流、北太平洋暖流,渐渐有了睡意。
每条音频都很短,七八分钟左右。
今天地理的知识点就这些。
晚安,孩子。
音频结束。
丁灿灿迷迷糊糊地关掉手机,坠入梦境。
*翌日醒来,手机天气预报显示轻度污染,雾霾将整座城市染成了一副水墨画,氤氲开一种病态的诗意。
早饭后,丁灿灿骑上了颜洛川给她买的新自行车,戴上耳机。
早安,孩子。
今天的知识点主要是季风气候……丁灿灿先去了一趟理科组办公室,将凭条放在沈秀林办公桌上,进教室时正好六点半。
早自习结束后,班长跑到她跟前通知:丁灿灿,年级主任下的通知,今天升国旗,你站到前面去。
丁灿灿一愣,心想不妙,但嘴上答应着:好的,我知道了。
每周一上午的课间操是升国旗的时间,对于附中来讲,国旗升上去只是个形式,实际上就是批评大会。
高三学习时间紧张,不参与升国旗,站在操场上的只有高一高二。
每个年级犯了事儿的学生都会在升旗的时候被要求在两个年级的师生面前站成一列,等着国旗升上去以后,高一高二的年级主任挨个点名批评。
丁灿灿之前从来没站在这个位置上,这是头一回。
站在她身边的还有周依侬和颜悦,其他人她便不认识了。
周依侬和颜悦都不是第一次以这种方式被大家认识,脸上不约而同地摆出我已经麻了的表情。
高一年级主任批评学生只是念学号,但魏勇就不一样了,他拿着麦克风站在主席台上,指名道姓地痛批,像是在开办自己的个人脱口秀,说话怎么伤自尊怎么来,生怕话锋剜得不够狠。
丁灿灿有些手足无措,甚至觉得很羞耻,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和面子一起被凌迟着。
一抬头就是自己班和隔壁班的同学,她觉得异常丢脸,自己就像个展览品一样站在这里。
底下的队伍里,大家都拿着英语单词或语文古诗词争分夺秒地背诵,不想被升旗仪式浪费学习时间,其实没有什么人在意上面站着的是谁,主任批评了谁。
但丁灿灿还是觉得心里别扭到了极致,尤其是她的名字被点了两遍,上早自习睡觉一遍,考试写完卷子不检查趴桌上一遍。
她一直低着头,垂着眼,不太敢看向自己班的队列。
却又感觉周围好像有无数看热闹的目光刺在自己身上,让人无地自容。
丁灿灿偷偷抬眼觑了一下,正和唐鲤的目光撞上。
每班的体委和班长都站在班级队列的最前面。
他是体育委员。
某些同学别给脸不要脸,自己是怎么考进附中的难道心里没点儿熊数吗!知道自己是什么音体美特长生还好意思早自习睡觉!自己是个什么烂水平自己不知道吗!魏勇在台上阴阳怪气,说话一句比一句更难听。
丁灿灿属于他说的给脸不要脸的那一类,在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泛酸,眼眶发红。
她看着唐鲤的眼睛,对方也看着她。
他的眼神里包含着无言的安慰和鼓励,丁灿灿吸吸鼻子,像是找到了慰藉,有些茫然无措地看着那双干净的眼。
魏勇还在主席台上骂,忽然话筒哑了,他的声音随之戛然而止。
刺啦一声刺耳的声音,显然是有人拔了电源。
过了片刻,话筒被重新插好,一个女声传来。
孩子们上午好,我是T大附中的新校长赵禅香,抱歉今天来得有点晚。
低头背书的学生纷纷抬起头,出于好奇地看向主席台。
赵校长继续说:我不知道之前的附中是什么样子,但现在我是校长,我不会允许我的学校里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丁灿灿心想,完蛋了,校长要亲自下场批评他们这些人了。
谁知——刚刚的话筒是我拔的。
我绝对不会允许我的学校内有老师这么没有师德和良心,不顾学生自尊心,一味辱骂学生。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从今天起,魏勇老师不必再当年级主任了。
升旗仪式结束后,你来校长办公室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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