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向不同魔宫方向的岔路口处, 归览目光闪烁了片刻,随即抬步便走。
穆无霜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寝房之中了。
她下意识地捂起了心口, 触手所及的胸襟布料却没有原先的温热黏糊感, 很干生,显然已经被处理过。
思及此,穆无霜心头一惊, 眼眸瞪得大大的。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 她在睡着之前,应该是在归览怀里面。
穆无霜盯着胸前崭新干净的布料,心底翻滚起骇然波涛。
不是吧——不对, 不对。
穆无霜倏然坐起身来, 环顾四周。
寝殿中的氛围和布置都很熟悉, 乍然一打眼看过去,应当就是她的宫殿无疑。
她略略扫一眼, 莫名觉得有些古怪。
鼻端萦绕着清清浅浅的氤氲兰香,嗅起来味道芬芳扑鼻。
穆无霜微微皱起眉头。
因为先前和小魔头闹矛盾的缘故, 她已经很久不在宫里熏幽兰香了。
但她多日没有回宫, 宫内的清扫整理由一众侍女负责,总也不能停。
这或许是那个婢女顺手点了囊中的余香也未可知。
思绪堪堪转圜了一通之后, 穆无霜颅中那股头晕眼花的劲儿再一次冲上来。
先前与交心老爷交锋, 确实耗费了不少心神。
此刻她头脑昏昏沉沉, 身体也虚软得难受, 活脱像是从冥府死了一通重归阳间的。
顾不得那么多异样和古怪, 穆无霜肩膀松垮下来,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好累, 她要睡觉。
睡一觉再起来办事情吧。
念头闪过, 穆无霜的身体便十分听话地绵绵软软重新瘫倒回去。
她阖着眼,迷迷糊糊地想:这被褥这枕头,软得人心醉。
自己居然从没发现宫内的枕头这样软过。
浸入梦乡之前,穆无霜隐约听见门扉处传来嘎吱的响声。
她懒得睁眼去看,只不满地重新掖了掖自己的被角,还将头埋进了温香的被褥里。
呜呜,虽然因为怄气不用幽兰香了,但不得不说,这味道是真的好闻。
她其实很喜欢这个香气。
可惜了,这样好的香,居然有这样恶臭的人用。
太可惜啦。
门扉前的笃笃足步声渐近,少女埋在被褥里的脸皱了一皱。
这是哪个不知趣的婢女,是不知道她在休息吗?主子休息,理应轻手轻脚做事,竟然还把脚步踏得嘚嘚响。
嘚嘚响的婢女的嘚嘚声越来越近,到最后几乎是得寸进尺的,嘚到了穆无霜耳朵前。
穆无霜被嘚得一肚子火,在婢女嘚声最响亮的一瞬间,她猛然掀开被子,忍无可忍道:滚出去啊,不知道本尊在休息吗?再嘚嘚嘚,我把你的头也嘚下来。
她说完,怒气冲冲地抓起被子蒙住头,一个翻身翻到了墙边。
发了一通焦躁后,穆无霜本以为没人再敢近前来了。
所以当她的褥子被人一把掀开时,穆无霜整个人都是懵的。
凉意爬上脖颈,她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眼前,归览慢条斯理地坐在床边,红眸深沉。
他凉凉道:把我的头嘚下来?你也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穆无霜怔了一怔,惊悚地偏头,仔仔细细又将殿内景象看了一遭。
布置没错,这布置摆设和她的宫殿是一模一样的。
她盯了半晌,终于发现心头那一丝古怪的来源。
布局摆设都一致,但,大小不对。
这殿宇的占地面积明显是比她的宫殿要小的,看上去略微有些逼仄。
穆无霜默然地转回头,对这个发现十分失语。
她盯着归览的眼睛,问道:你的寝殿,为什么和我殿内布置一模一样啊?穆无霜顺口又道:你是不是喜欢我,才把宫殿布置成这样?本来是一句玩笑话,不曾想榻边的少年嗤笑一声,说:穆无霜,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
他指了指一旁的铜镜,冷着脸探手拿过来,扔到穆无霜身前的被子上。
穆无霜低头,拿起镜子,认认真真地理了理头发。
理完,她对上归览,开怀道:照完了,谢谢你,很漂亮。
我这么漂亮,你会爱上我,也是人之常情。
归览:……他有时候真的觉得,穆无霜的脑子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归览面无表情的时候,穆无霜已经掀开被子,欲要越过他起身。
少年长臂一展,毫不留情地拦住了她。
穆无霜脸色终于正经下来:大护法,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得出去,你别拦我。
归览眼睫一掀:出去找死?他缓缓伸臂格住穆无霜的一只手,抬手就将她掀了回去。
就你这一副痨病鬼的样子,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少年神情漫不经心,眼瞳内漫着一点冰冷意味:你不必自作多情。
你做什么都和我没关系,但是。
他顿了顿,道:你要怎么保证,你出去不是为了送死,进而报复我?穆无霜咬了咬唇。
她明白归览的意思。
天道契的要求,必须是钱货两清。
而契中的钱,就是对方所要挟的条件。
达不到条件,对方所求的东西便永生不能得到。
穆无霜要求安全,那么就代表她若死了,归览想要的魔力和尊位,就无论如何也没法得到了。
这是天道契的特点,极其刻板绝对,只能依照契约的轨迹施行。
当时签订这东西时,穆无霜没有想太多。
谁能想到,契约中这个原本看似对她有利的条件,反而成了她如今的桎梏。
归览对尊位和魔力的执念极其惊人,所以他决不会容许她冒生命危险。
哪怕穆无霜其实有将近九成的把握,但她现下状态不佳。
活死人一样的身体状况,任谁都很难相信这样的状态能够全身而返。
穆无霜有些焦急。
她秀眉蹙起,开始飞速解释起自己的计划。
关于交心老爷,我并不是打不过他,我只是假意不敌,才能够让他的魔力入我经脉,从而借此……然她絮絮叨叨了一大通,少年仍然只是脸色淡淡,丹唇一掀:要怎么保证,你不会死?字音分明,显然半点都没有被穆无霜的说辞糊弄到。
穆无霜颓然:你要我用客观事实保证那肯定不行,但我主观上非常不想死。
你看我有半点想死的意思吗?她声音越来越小,心里也知道这话说出来无异于废话。
归览睨她,声音平平道:我看不出来。
穆无霜,在伤没好之前,你只能在宫里养伤。
你不必妄想离开这张床。
他讽笑道。
此后数日,但凡得空,我都会亲自监视你。
你的一饮一食,都得由我亲自瞧着,才能入口。
少年昳丽的眉眼之间,浮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恶意。
尊上且饶恕则个。
属下实是忧心尊上安危,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出这话,言辞间的嘲弄意味几乎要溢出来了。
穆无霜望着归览那双冰冷的红眸,浑身都泛起彻骨的寒意。
她丝毫不怀疑,这是报复。
归览固然有公事公办的理由在,但不容许离开一亩三寸地的指令,完全就是恶意使然。
恨只恨她自己做事不够万全,被小魔头抓了一次把柄。
少女眼眉低垂,唇瓣紧抿。
或许她从前不应该那样欺压小魔头的,毕竟人也总有失足的时候。
归览将话说完,便起身,掌间魔气缭绕,指间飞出来一条长蛇状的东西。
长蛇吸饱了魔气,渐渐膨胀扭曲起来,看上去似有灵性。
壁沿,穆无霜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一时间更加惨白。
她从前是穆家的除魔第一法修,当然认识这个东西。
制魔索。
这玩意她从前也经常用,用于捆缚魔修,可以极大幅度限制他们的魔力,非常好用。
穆无霜以前非常喜欢这个东西,将其称之为神器。
但现在她也是魔修了,她不喜欢了。
制魔索捆上手足的一刻,穆无霜唇都抿得发白。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像一条丧家之犬。
身为穆家大小姐,她从前虽然随和,能和所有人都打成一片。
但她自小便身负荣光,各种尊贵的头衔她拿得手软,漫天的荣誉和夸赞加身,使得她永远风光,永远能够昂头倨傲。
所以在当魔尊的时候,她也没有半点的不自在和不适应。
因为她自小就是这样的角色。
自小就是万众瞩目,人人都赞赏景仰。
当荣光褪去,穆无霜无所适从过一阵,但也很快习惯了倚仗一身磅礴魔力的生活。
头衔不在了,但也没甚可惧的。
但当制魔索套上手足的那一刻,恐慌才姗姗来迟地袭上心头。
穆无霜双手冰冷,脸色苍白至极。
她突然就有些明白了,归览为何对自己逝去的魔力执念深重。
因为失去力量这件事情,太可怕了。
这几乎让人无法忍受。
就像是□□裸地的被剥去外皮,徒留一具单调的骨架。
修士没有了修为,就和肉体凡胎没有区别。
他们也会很脆弱,也会很容易死,也对任何事情都毫无还手之力。
她脑海里忽然浮现了东郊集市里,摊位上摆放得齐齐整整的两条人体。
白花,干净,死不瞑目。
穆无霜胸膛空空,心绪摇摇欲坠地荡着,后背发凉。
她不能被困在这里,她必须想办法出去。
而面前的归览并不知道穆无霜心中已经掠过这样多的惊惧。
他眼里倒映着少女双手发抖的模样,四肢百骸都舒畅起来。
如此折辱,她想必不好受罢。
少年唇角扬起冷冽,心底回溯起从前的一幕幕。
马车,她抵着自己的颈。
法阵,穆无霜揽着腰身救他。
……以及冷夜,他行刺却被反制,被穆无霜抵着心口,逼着叫姐姐。
归览背脊忽然颤了一颤,骨髓里泛起酥麻的战栗。
他眼底浮起微弱的泪光,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耻辱一般,一背身,近乎落荒而逃地走了。
恬不知耻。
她这般不知耻。
*两日过去,归览没有再来过寝宫一次。
穆无霜蜷缩在床沿的角落中,神情木然。
她在心惊胆战中筹谋了一天一夜,想要设法钻空子,在归览送食之类的时机去进行反制。
但一切的筹谋,在两日的寂寂之中都是徒然。
归览根本没有来,就像是完全忘了她这个人一样。
他的寝宫也冷冷清清,除却平日洒扫整理的婢女之外,再没有旁人入过其内。
穆无霜试图喊过那些婢子,然而这些婢女全对归览忠心耿耿,不仅全然不理她,还眼神冷冷地瞧了她几眼。
几道漠然的眼光,生生将穆无霜瞧得目中无光了下去。
淡淡然,看她的眼神就如同看一件死物。
好像她从来也不是什么魔尊,不过就是一个可笑的跳梁小丑,是一枚捡了大便宜的无能棋子。
如今落难,倒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穆无霜彻头彻尾地颓然起来,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像是乍然被击溃了一般,散作了一滩烂泥,令她骨头都泥泞不堪了起来。
她茫然无措地闭上眼,觉得眼底热热的,鼻头酸得难受。
水泽漫过脸上的时候,先是一热,很快退成冰冰的冷意。
少女就这样闭着眼睛,蜷在角落,默然无声地流眼泪。
她酸酸地想,自己一点也不坚强。
一旦倚仗被击碎,就无助得仿如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撞壁,撞得头破血流之后,便原地郁郁自怜起来。
就如同现在。
流眼泪显然不能洗刷什么无助,但这东西偏偏就像是泄洪一样,越流越多。
穆无霜闭着眼睛,觉得自己整张脸都湿漉漉的。
下一刻,一节冰凉的长物按上她脸颊。
穆无霜带着朦胧的泪光睁眼,看见少年面无表情地揩了一把她的眼泪,抬起水泽淋淋的手指,捻了一捻。
他低眉看了眼指节上的水光,说道:别哭了。
少年眼睛里有些迷蒙,喉头动了一动,没说出话来。
他忙了两日外头的事情,焦头烂额地收拾了一点金家的残局,才想起来宫里还有个穆无霜。
归览没想到穆无霜居然会哭。
第一眼看见她满眼淋漓的泪水时,归览甚至以为自己眼花,不自觉揉搓了把眼睛。
她怎么可能会哭呢?她倨傲自负成那副模样,目空一切又自信,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因为自己被囚禁起来而哭。
况且,他虽然存了报复心思,但这到底也是在保护她。
怎么自己保证她的安危,反而会惹哭了人?刚进门的归览惘然地在门口站了半晌,有些无措,想要等穆无霜哭完再过去。
谁曾想穆无霜竟然越哭越厉害,眼泪都快要浸湿一整片被子了。
少年蹙了蹙眉,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走的第一步,归览脸色阴鸷地停了下来。
这一步出去,他居然同手同脚了。
压下心底的愠怒,少年才勉力放轻脚步,往前走。
直到来到了她面前,归览站定,略带困惑地思索起来。
想了片刻,他心底恍然。
啊,穆无霜会哭,大抵还是因为穆无霜喜欢他吧。
归览没有与人互通过心意,也没有过与旁人结为魔侣的心思。
但在荒川泽做了这些年魔尊,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那些黏黏糊糊腻腻歪歪的小魔侣见得不少。
小魔侣们常常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伤怀,这让归览既新奇又嗤之以鼻。
极其愚蠢的作为。
这样不断地进行内耗,不断地互相折磨,在荒川泽中无异于就是找死。
当然,这些脑子里都是情情爱爱的魔修们,大多也确实活不长。
久而久之,这样的魔侣就见得少了。
但仍然很有一些不怕死的,依旧冥顽不灵地谈着魔侣。
联系到这些事,少年终于明白了穆无霜当下是个什么情况。
说白了,就是因为她被自己心爱的人困囿又欺侮,她会很伤心。
归览皱起眉头,心里有些异样,却仍然走到了床前,为她擦了一把眼泪。
温热泪水沾上指尖的时候,他心头很轻地抖了一抖。
暖暖热热的,像要将他手上的冷意尽数融去。
作者有话说:含泪赶榜,晚点还有一更。
(轻轻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