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的神思恍惚, 并不会影响太多事情。
翌日,穆无霜模样如常,再次将东寻唤来要他说线索。
东寻瞅着她神色, 话声有些飘浮:尊上, 虽然季云身份不明,但是属下已经找到了一些头绪……他说着,献宝似的将什么东西捧在手里奉上来给穆无霜看。
一枚莹莹白玉赫然躺在东寻掌中, 其上淡光流转。
穆无霜:……穆无霜难以置信道:你把季云的玉抢了?他娘的, 天知道季云这小屁孩有多宝贝他的玉。
而且,她之前在城郊的时候,东寻常常随行左右, 东郊的魔都不用看, 只要闻到花香, 就知道魔尊身边那位风骚的大护法来了。
东寻也自知事情做得鲁莽,声音低下来:昨日尊上说这玉不是魔域之物, 那便是修真界的东西。
我想着尊上出身仙界,应当能认出一二, 便贸然取玉回来了。
穆无霜闻言, 眸光一肃,仔细打量起这玉。
玉色漂亮, 不是什么凡俗料子, 最少也是个世家大族里头的东西。
只是……她认不出。
穆无霜眯着眼看了半晌, 发现自己真的不认识之后, 顺手将那玉一捞:我暂时没有想起来这是哪家的, 放我这, 我晚点翻书对照对照……她手指触及温玉的那一刹, 玉上忽然白光大作。
穆无霜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但已经来不及了。
光起不过须臾,盛也只一瞬,乍然将她整个人吞没。
白光很快消散,东寻手还悬在空中,神情迷茫地愣在了原地。
半晌,他嗷地大叫一声:来人啊!救驾!尊上不见了!吼完一嗓子后,东寻惊恐地发现,窗外忽而浮起一股浅而浓郁的黑气。
书房的门,悄无声息地自外启开。
少年玄衣凛冽,红眸微弯,面上含着些似有若无的笑意。
他闲庭信步地走来,却在入门的一刻就威压尽出,生生令东寻的怒骂压在了舌根子处。
归览将摔落在地上的白玉捡起,慢声说道:不必喊人。
他目光有些晦暗,拇指摩挲着玉上的残余温度。
东寻怒目看着归览,嘴里谩骂不止,却在看到归览肩头浮动的东西时噤了声。
他肩头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冒着黑气,渐渐萦绕成形,聚成一个幼童的模样。
幼童面无表情地看着归览,唇瓣张合,看上去在无声说着什么。
归览嗤笑一声,一副不欲多言模样,抬手就将那幼童黑气蒙蒙的身体打散了。
黑气被打散后,在空中顿了一刻,就尽数钻进了那枚白玉里。
在被炽烈白光吞噬之后,穆无霜心里反倒稳了下来。
碰到白玉的时候,穆无霜的确心惊了一刻。
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东西了。
刻于玉,且微小不可察,能够将人带入虚境的符咒小阵,整个修真界只有那么一个家族擅使这种把戏。
叶家,一个旧时繁盛而今没落的古家族,曾遭浩劫,险些后继无人。
那场劫难过后,叶氏大部分古籍传承尽数毁于一旦,而仅剩的一脉旁支也遭仇家追杀,到而今踪迹渺渺,修真界里面已经将叶家默认为断绝传承的一族。
至于那些侥幸存活的旁支后裔,一无功法传承,二无势力撑腰,和普通人已经没有区别,自然也不会被归作什么古家族遗孤。
这块玉上的符咒,穆无霜也只在书上看见过。
这东西失传近千年,亲眼见过的人寥寥无几。
穆无霜低低哼笑一声,她倒没想到这季云有这样的来头,更没想到叶家并没有传承尽失。
而且,季云心思不少啊。
他如此宝贝这块玉,怎么可能会被东寻轻易夺得。
况且为什么东寻碰到玉不会入阵,偏偏她碰到玉就被拉了进去?显然,这块玉上还特地加持了筛选气息的法阵,为的就是将穆无霜拉入白玉。
穆无霜估计,东寻这个傻蛋从一开始就被季云发现了,季云直接借此反利用了东寻,让东寻借着献宝的由头将她拉入法阵。
真不错啊,小小年纪这样敏锐。
穆无霜咬牙切齿地想着,眼前的空茫就出现了画面。
穆无霜眼睛险些瞪出了眼眶。
她看到了什么???那个把她当大冤种的魔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穆无霜目瞪口呆地瞧着魔童面色淡定地飘到她眼前。
她反应很快,抢先开了口:你怎么还活着?上次那个大怨念都过完了,你难道不应该已经消失在这美丽的世界上了吗?穆无霜可没有忘记,魔童上一次要供奉的时候,因为说不清供奉是什么,就直接把体内的怨念记忆接到她身上给她看了。
那怨念的内容非常阴间,穆无霜琢磨着,这怨念毕竟只是归览幼时的怨念,幼年才多长啊,应该已经没有多少东西了吧。
魔童罕见地沉默了一下,而后说:这个……这是最后一个怨念了。
穆无霜听到这话,松了口气。
最后一个,还好还好,折磨很快就过去了。
穆无霜看着魔童,由衷感慨道:你这孩子,真他妈是个天煞孤星。
魔童表情有点不高兴:你以为我想,我这个怨念原本都已经排解掉——魔童的话音突然一顿,然后又一次沉默下来。
穆无霜敏锐地捕捉到了信息:原本已经排解掉了?那你还来找我是吧,欺负冤种很好玩啊?她话说得飞快,说完抱胸,斜睨一眼魔童,却发现魔童低下了头,很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
他吸完鼻子,又抬起头,眼眶居然已经红了,模样泫然欲泣。
我才不想这样子,我也是被逼的呜呜呜……穆无霜乍然噤了声。
她最见不得人哭,尤其是魔童模样玉雪可爱,一双红色瞳眸盈泪时宛如兔子,可怜极了。
她手足无措地安抚了一通,也不再计较什么,闷闷地照着魔童说的去做了。
……总之也就这最后一次,以后就不用这样了。
魔童的要求很简单粗暴,就是让她再看一次记忆。
穆无霜再一次进入了记忆之中。
她脑中浮现魔童方才眼泪汪汪的模样,头疼之余,心底里也弥漫着一丝诡异。
这魔童怎么说也是个重量级邪祟,怎么还沦落到被人逼迫的地步了。
被人逼迫也就算了,对它的要求还这么奇怪,逼迫它的那人简直就像是存心要折磨她似的。
穆无霜这般想着,鼻端忽然传来一阵浓厚的烟熏味道。
她一抬眼,惊觉面前黑烟缭绕,浓重的烟熏味源源不绝地朝她鼻子里钻。
着火了。
焦味、臭气一齐扑面而来,直把穆无霜生生呛出了眼泪。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这个应当就是魔童要她看的回忆了。
只不过,这次不是寄居在幼年归览身体里,而是变成了第三人称的旁观。
穆无霜被烟熏得直皱眉头。
她意念闪动时,身遭便浮起了一面颜色浅浅的魔气防护罩,将焰光与焦土尽数隔绝在身外。
鼻头□□燥刺鼻的空气一过,又干又酸,难受极了。
缓了片刻后,穆无霜在一地的烟尘灰土里头眯眼细看,勉强辨认出来自己正身处在一间熊熊燃烧的柴房中。
顶上屋梁断裂,焦木带着赤红的火星轰然砸下,与地面被捆成一堆的柴禾抨击出滚烫的热浪,激起丈许高的火舌。
穆无霜仗着有魔气防护,故而在面对这样触目惊心的景象时颇为漫不经心。
她揉揉眉头,迎着热浪穿过火光。
耳边是噼里啪啦的柴禾燃烧声,很是扰人烦心。
在某些时候,五感太过灵敏也不是什么好事。
穆无霜这般想着,提步的瞬间,眉峰一凝。
她灵敏的听力很争气地在滔天火海当中,捕捉到一丝细细的低喘声。
这声响极是微小,听着像是从柴房最内里的地方传来的。
若不是穆无霜五感与神识俱都过人,断然不会留神到。
少女在火光中仅仅顿步了片刻,便回身走进火光之中。
她没有忘记这是魔童的过往记忆。
既然能来到这里,就说明这个场景必然同归览的幼时经历有所联系。
小归览那张泪痕犹未干涸的小脸,不巧地在此刻浮上心头。
穆无霜叹一口气,沉着嗓子嘀咕道:穆无霜啊穆无霜,你还是那么爱管闲事。
她将魔气外放。
凛冽的魔气甫一撞上火浪,蒸腾的热气便有灵性一般退避三尺,给穆无霜让出一条径道。
顺着空旷路径望去,穆无霜一眼就看见坐在柴房深处的小小少年。
他模样和魔童化作的小归览如出一辙,只是脸上少了几分冷淡的漠然。
此刻的归览,才真正算得上一个寻常七岁稚童该有的模样。
他脸颊灰扑扑的,眼底溢满了惶然的无助,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恐惧。
火海滔天,幼年归览带着一脸的狼狈和焦黑的衣角,遍体都盈满了无措。
红光映在他脸上,却也仅仅只是映在脸上。
因为幼年归览颈间挂着一个光润的莲花纹玉锁,此刻正泛着灿灿金光,令焰火烧不入他身周三寸。
穆无霜只打眼一看,便知道这莲花玉锁是上品仙器,虽不说珍稀到世间仅有,但也是寻常修士手里难见的。
由此判断,归览小时候的家境应当不错,能用得起这般好的仙器。
穆无霜在原地看了一会,发现小归览虽然脸上茫然无措,但身体却很诚实,半点没有要挪动的样子。
她忍耐片刻,终于忍不住跨步上前要拽着归览衣领出去。
穆无霜伸手,嘴里说道:赶紧起来吧我的小少爷,这莲花仙器的力量有限,你再不走真的会被烧成人肉干。
而后,她就看见自己空中伸出去的手掌直接穿过了幼年归览身体,穿透的虚空中荡起来涟漪似的波纹。
穆无霜:……就纯纯身临其境皮影戏呗,只许看不许干涉。
她干脆地收回手抱起胸,揣着一肚子闷气看归览怎么被烧死。
不幸的是,这个年纪的归览虽然看上去不太聪明,但也知道在仙器力量即将消耗完毕的时候,自发圆溜地从火里滚出来。
从柴房里出来的归览瞧上去仍是一副不太清醒的模样,只怔怔地抬手握住脖子上保住他命的仙器,一言不发。
穆无霜看着小归览,那股闷气又窜上心头。
虽然知道此时的归览听不见,她仍是不悦地发了通牢骚:看什么呢小傻子,都走水了不知道去通知人扑灭吗?家里的下人都去哪了,这么大的动静都留意不着吗?穆无霜这样说着,却很不信邪地环顾四周张望起来。
她还真不信一介大户人家,走了水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
然四周空空荡荡,不说下人,连门口栽种的那棵老树都一副恹恹的枯死模样,看上去是大限将至了。
少女愣得身周魔气都收敛了片刻。
先前没有留意,这一打量,才发现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富户的宅邸。
周遭荒凉极了,看上去就是一个荒郊野岭的村落小院罢了。
归览这是私自跑到山里玩儿了吗?穆无霜正思量着,便听一旁的归览忽然奶声奶气喊了句:娘。
她悚然回头,看见院子门口处走来一个衣着打扮朴素的妇人。
她衣服颜色很素,眉目也淡淡,面上五官平淡普通得让人过眼便忘。
发上腕边更没有金银饰物装点,看上去就是一介平平无奇的村妇。
穆无霜看了看落在归览垂在胸口处的上品仙器,又看了看这妇人,心间充满了难以置信。
妇人一进院子,便很夸张地哎呦一声,表情惊慌:别叫我娘!我的佛祖哪,这是怎么了?她一边惊呼一边朝归览喝道,愣什么愣!?还不去打水!小归览低垂着眼眉应了一声,便走了。
那妇人原地懊恼抱怨了几句,后方院门又走进来一个粗枝大叶的中年男人。
男人的反应和妇人大同小异,他一双虎目圆瞪,怒喝道:这是怎么回事?还不去喊人来帮忙?穆无霜目送着两夫妇匆匆的背影,若有所思。
很快,夫妇就呼唤着一众人来救火。
这些人穿着和夫妇差不离,结合院落外的青山土坡能知道,应当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
火势被扑灭得七七八八后,夫妇一个个谢了来帮忙的村民,才站在原地说起话来。
妇人眉头皱得死紧,面色难看:我看今天那位仙长说得对,他果然一身妖气,在哪里,哪里便出事!男人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热汗,讪讪说:也许只是巧合呢。
况且,这孩子在仙途上的天赋的确是高,那仙长弄错了也不定……男人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想啊,如果是妖的话,又怎么能施展出仙法?妇人闻言冷笑:哼,方世昌,你随便袒护他!仙长修为那样高,何须对我们扯谎!她朝一边狠狠啐了口唾沫,我老方家真是倒霉,倾家荡产养了个野种,原本以为他天赋异禀能振兴门楣,没想到竟是个走邪门路子的!那男人闻言,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唉声叹气。
穆无霜听了一阵,心底微震。
归览竟是他们捡回来的。
再结合天赋异禀、倾家荡产这样的字眼,她大概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修真界虽然名为修真界,但并不是修士的天地。
凡人的数量,远远比有机会踏上仙途的修者多得多。
对于平常人来说,能够腾云驾雾的神仙就在眼前身边,自然是向往万分的。
由此,修真界衍生出了崇尚仙术修者的风气。
一家里面,若是能出一个修者,对于普通人而言,就算得上是光耀门楣了。
这样说来,归览身上那些贵重衣料和仙器,都是夫妇俩节衣缩食给的。
夫妇用度朴素到极点,但给归览的却都是最好的,看得出来对归览极偏爱,也寄予了极厚重的愿望。
只是,他们说归览身上有妖气。
身上若是沾染了妖血妖物,是不被正统修真门派认可的。
这句有妖气,恐怕是归览参加仙门考核被刷下来的评语。
理清楚头绪之后,穆无霜决定去看看此时的归览。
她在农家小院中绕了一圈,没找到归览的身影,却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院中,一扇腐朽木门推开,有个身姿挺拔、较之归览稍稍年长些的少年走出来。
他大约十二三的年纪,稚气未退,但已经有几分挺拔身形。
穆无霜心头一咯噔。
虽然这少年年纪尚幼,但穆无霜认得他。
这是曾经侍奉在她一位朋友身边的书童。
那朋友乃是一位仙门世家公子,姓兰。
书童面容清秀,颜色不出众,眉毛淡淡的。
依稀能辨出几分那素淡妇人的影子。
他脸上充满了喜意,手里捏着一块青蓝色的腰牌,步伐欢快地走向另一扇看上去是主卧的房门。
穆无霜微微一挑眉。
这倒有意思了。
这家不止归览一个孩子,这是第二个孩子。
而且观其模样,应该是夫妇二人的亲生子。
亲生子的衣着和他亲父母一样朴素,半分富贵气息都没有。
这家真是格外奇特,是少有的偏爱养子,忽略亲子。
如今养子价值全无,而亲子手里握着一块崭新锃亮的腰牌。
如果穆无霜没有看错的话,这是独属于兰氏的通行牌。
这个时间点,应当是她那朋友刚刚收用书童的时候。
兰氏书童一职,虽然听起来平平无奇甚至还有点鸡肋,但事实上对于接触不到仙门的寻常人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香饽饽了。
给世家公子当书童,不说旁的,起码能把丹药当糖丸吃。
洗髓通脉的仙丹吃上个把月,就算资质再差,勉强入门当个筑基弟子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一旦入了门,通了脉,寿命便是百年起步,和寻常人的命数机遇就全然不可同日而语了。
穆无霜折了根草叶,捏捏折折几转,心里有了考量。
她大抵能够明白回忆起始为何是这一场火了。
这场火,恐怕便是归览命途的转折点。
从前面的言谈来看,这家夫妇算不得什么坏人,但一定是极在意后代和门楣的人。
眼前场景浮起一层缥缈的白气,画面停留在方家长子笑逐颜开的面上,而后渐渐云消雾散,换作另一幅光景。
依旧是同样的小院,不同的是布置和装点。
院门墙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窗内依稀能见灶台上支起的铁锅和蒸笼。
敞亮的院里摆了长条桌凳,门槛断断续续有人踏入,三三两两亲朋说笑交谈,很是热闹。
灶台口,方家郎笑容温暖,与宴请的村中客人说笑谈话。
长生真是出息啊!一跃成了筑基,还入了仙门,往后这村里屯边,倒都得仰仗你家庇佑。
方长生露出两颗小虎牙:姨,胡说什么呢。
长生能有今日,还多亏您呢。
那满面皱纹的中年妇人顿时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
上来和方长生搭话的,不论是老妪还是农人,俱都喜笑颜开。
不久,房里走出个男人,正是方世昌。
他脸上也带着喜意,拱手道:今日是长生的生辰,大家伙儿们都吃好喝好,吃好喝好!在一片欢呼声中,穆无霜渐渐有些不耐烦。
她在这里和屋后兜兜转转了几圈,愣是没有找到小归览。
这方家郎的生辰,他若真的不来,未免太失礼。
找了半晌,院子里都吵吵嚷嚷地开始吃席了,她也没找到归览半道人影。
后半场,穆无霜百无聊赖地看了半天村民互相恭维的宴饮,无聊透顶。
于是她干脆死马当活马医,在记忆幻影里面放出魔气找人。
这是一个荒诞到可笑的搜寻方法。
这里是记忆,所有人与物都虚假得浑然一体,气息都一样,基本上不可能搜得出来。
但更离奇的是,这个朴实到近乎蠢笨的方法,真的让穆无霜探查到了一缕熟悉的气息。
熟悉到让穆无霜觉得不可置信。
因为这缕气息,就是荒川泽中,那个真实存在于现世的归览气味。
这令穆无霜心底生出古怪来。
归览在这个时候就入魔了吗?于是她循着感知到的方位而去。
走出很远,穆无霜终于在草丛里看见了幼年归览。
他一身的红痕,脸颊灰扑扑的,一如那场火中的模样。
称得上是一身的伤,但真要谈论伤势的话,这身伤也并不算得上有多重。
因为他腿上身上,都只不过是棍棒殴打出的淤血痕迹。
没有任何技巧,毫无章法,杂乱之至,看得出是毫无修为之人所为。
归览这个年岁的修为已算不得太低,灵力丰沛的身体要消去这些痕迹,不过弹指功夫。
但此刻的归览就像是丧失了思考能力一样,顶着淤血红痕和灰扑扑的脸,沉默不言地趴在原地,目光茫然。
穆无霜足步微顿,靴底与枯草地摩挲出细微响动。
地上的归览忽而抬头。
视线对上那张稚嫩脸庞后,穆无霜神色错愕。
她原以为幻境中的归览看不见自己。
怎么现在看来,却全然不是这样的?幼年归览眼神空洞,唇角抿得死紧,似乎还有些不显然的下撇。
他张口,声音沙哑:姐姐。
——我好痛啊。
穆无霜小心翼翼凑近归览,犹疑片刻道:可是你的修为有金丹,这样的小伤,你可以自己化解。
如果你不会治疗法术的话,我可以教你一些……幼年归览眼帘半垂,声音细如蚊鸣地打断她:是这样的吗。
可是,夫子从小便教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既然这样,如果她要收回我的命,我也不当不从。
遑论只是一身小伤。
穆无霜又愣了愣,旋即眉头一拧:谁教你的狗屁?少女蹲下身来,目光认真地望进稚童的眼睛:你发肤受之于她又怎样?你的命确实受之于她啊。
可是你也没说想要这条命吧?她生你出来时,有过问你的意见吗?没有是吧,没有就对了。
既然没有,那她既然生你,就理应好好养你,至少要在力所能及里面让你活成一个人样,而不是用‘一条命’的理由要挟你予取予求。
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也不是她生的吧,你不是孤儿吗?穆无霜毫不客气地发问:既然是这样,她为什么打你,又凭什么打你?幼童漆黑的眼瞳一颤。
他眼瞳幽幽:可是她没有生我。
归览眼眉动了动,她养了我,对我很好,什么都给我最好的。
穆无霜冷笑一声,问:有多好?归览声音低低,缓缓道:很好。
她以前会给我买最好的衣服,买最上等的仙器,买旁的小孩都没有的东西。
她对方长生怎么样?归览道:也好。
她会给方长生买糖,但不给我买。
因为娘说,衣服仙器比这些零嘴贵得多,买了衣服,以后就没有零嘴吃了。
这些东西确实很贵,比几千粒糖都贵。
小少年说起这些时,眼瞳清亮,眉睫也微扬。
穆无霜看着幼年归览的沉醉模样,唇瓣微动,随即干脆道:那她为什么给你买这些,你想过没有?半趴在地上的幼童,听见这句话后一点点用手臂把自己撑起来。
他眼睛里盈满了熠熠亮光,灿若碎星:因为娘爱我。
归览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娘爱我。
她为我花这么多钱,是因为她真的很喜欢我。
他说完,仿佛在唇齿间将话细细咀嚼了片刻,又微微笑起来,脸上盛满了欢悦欣喜。
穆无霜简直要被归览气笑了。
她道:她这么爱你,却选择在方长生的生辰这天把你打一顿,扔进山里?归览闻言,眸中的亮光又暗沉下去。
他垂下眼睛,神色变得惶恐而委屈。
她打我,是因为我做了错事。
因为我身体里流着妖血,这是不应该的。
穆无霜绷不住了。
她道:傻逼。
穆无霜:她给你买这些,是因为你是修仙的天才苗子。
穿着好衣服戴着好仙器去参加仙门考核,能给负责考核的外门弟子留下更好的印象。
她一边说,一边横起眉:外门弟子就是这样,见到穿着好的,就会自动联想他是哪个富户家里的、又或者是哪个偷跑出来的世家弟子,顺手就给过了。
幼年归览的脸色,随着穆无霜话语落地,渐渐变得苍白。
她是不是天天告诉你要好好修行,要光耀门楣,要振兴方家祖上的荣光?穆无霜一顿输出完毕,脸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
看着归览苍白到直至颤抖的唇瓣,穆无霜还待要继续出口的话停在舌尖,滚了几转也没吐出去。
她后知后觉地迟疑起来。
归览的反应好像真的很剧烈。
她说话真有那么重吗?犹疑间,穆无霜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头颅。
小归览乌黑的发顶带着丝丝缕缕凉意,渗在指尖上,冷冰冰的。
不过即使温度冰凉,她也能上辨出这发丝质感极好。
冰凉顺滑,黑丝缎一样。
或许是错觉,穆无霜总觉得空气中多了一股莫名的味道。
似乎是微微的甜,但极清浅,隐隐约约掠过鼻尖,让人疑心这香气究竟是否真实。
手下的头颅弧度轻微地顿了顿。
穆无霜敏锐地感知到,一时心念电转——小魔头可能不喜欢被摸头,糟大糕,反向安慰了。
她当机立断地收回手,不打算继续触小归览的霉头。
但就在穆无霜的手收回到半空的时候,掌心下那颗冰凉顺滑的头颅很突兀地蹭了上来。
软滑蓬松的发丝揉在手心里,绵绵软软的,还带点儿柳絮拂面时的轻微痒意。
这次换穆无霜怔住了。
那只伸出的手僵硬地悬在半空,任手下的头颅幅度轻微地刮蹭。
下颔处,小归览略带哭腔鼻音的声音软软地响起来。
姐姐,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穆无霜颤着一颗心低下头去,见小归览眸光水润,那抹熟悉的红鸽血颜色正缓慢自眼底浮起。
他声音哑得发沉,听上去少了几分懵懂幼童的稚嫩:我全都知道啊。
娘不喜欢我,爹也不喜欢我。
可是如果这是真的,那这世上,还有谁会喜欢我?小归览眼尾通红,没有焦距的眼瞳逐渐定在穆无霜身上。
他眼神迷惘,口中吐出的话却令人如芒在心。
姐姐,你也一样吗?你也不会喜欢我,也不会爱我,是这样吗?作者有话说:说明:本章含大篇幅改文前情节。
旧章节修改替换成全新情节后无需重新购买,且修文时已说明旧章情节会重用,所以算是和前面改文的章节相互抵消惹。
如果造成不适,那我磕头道歉(滑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