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骤起的决堤意外, 不过是在转瞬之间发生。
夜在风雨中越发深沉,本该歇息的宁王此时却并未睡下,他安静地坐在书房里, 看着窗外的雨幕,面上神情一片木然, 双眼略微晃神, 似乎在等什么。
王爷。
一道略微苍老的声音顺着屋外的敲门声一同传了进来, 也将宁王散乱的思绪拉了回来。
宁王转过头来, 看向门口,而后沉声道:进来。
入门的是宁王身边的心腹总管陈福, 略微佝偻的身子,身材干瘦, 面上倒是一派温和儒雅,看着像是一位慈祥的老爷子。
陈福走上前来,对着宁王躬身一礼, 道:王爷,常明河决堤了。
陛下亲赴常明河畔。
宁王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嘲讽, 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陛下冒险了。
刚刚消息传来,说是陛下意外落水, 国师入水搭救,现下两人下落不明。
陈福面上神情镇定,继续将刚刚得来的消息说了出来。
宁王垂在腿边的手微微握紧, 他面上的神色并未有任何的变化, 只是眼中闪过一抹恍惚, 沉默了半晌, 他才摆了摆手,道:且等一夜看看,若是没有新消息,明日就按照计划进行。
是。
陈福躬身一礼,低声应下,而后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宁王坐了好一会儿,忽然自言自语地道:皇兄,臣弟要替你讨个公道回来。
他想着当初,他离京之前,皇兄的身体康健无比,怎么就在寻回那一颗民间遗珠之后,就骤然病重而亡了?他赶回来时,皇兄却是已然入了皇陵,而那位民间遗珠在国师的扶持之下登上大位。
他问了当时替皇兄诊治的太医们,虽说都说的确是急病而亡,可是却又说不清这急病如何出现。
再说那位女帝,眉宇间纵然与皇兄那么数分肖似,可是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是他们皇室中人从未有过的,呵,谁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种!宁王与先帝的感情极为深厚,故而这么多年来,他对先帝的死始终是疑虑重重,对于那可能牵扯进先帝之死的女帝,以及可能是先帝病死的幕后黑手的国师,从未抱有过好感。
这么多年,他对朝堂的一切,不言不语,不过是在暗地里调查当年先帝之死的‘真相’。
直到不久之前,遇到了巫首。
巫首有通天之能,能够回溯过往。
这般他便回溯到了先帝病死的那一日,他看到了素来敦厚的皇兄自言自语地说想要将皇位传给他,看到皇兄苦笑着让国师给个痛快,看到皇兄饮下女帝递上的药汁后便吐血而亡......宁王咬了咬牙,眼眶微微发红,不过是一个皇位罢了,皇侄们早就先后意外离逝,皇室凋零,他也从未肖想过这什么皇位,再等等,这皇位总会落在那个不知真假的民间遗珠手中的。
又何必如此、如此毒杀皇兄?宁王站起身,大步往门外走去,走过长长的回廊,在风雨声中走入后院一个幽深的院子里。
王爷,是否后悔了?宁王尚未入门,便听得屋子里那道略微刺耳的声音传了出来,屋里的人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到来。
宁王推门而入,看向在屋里端坐的巫首,他缓步走了过来,而后坐在巫首的对面,他看着这个干瘦的老者,平静地问道:常明河决堤,是你们动的手脚?巫首听到宁王这句话,忽而呵呵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眼中带着浅淡的笑意,而后回道:这是天灾。
得到这个答复,宁王似乎松了一口气,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又接着问道:女帝的落水,和你有关?这句话虽然是问句,可是宁王那双眼中流露出的神色,似乎已然确定了巫首在其中定是做了什么。
巫首的唇边扯出一抹笑,他的双眼目光落在宁王身上,与宁王的视线对上,他微微挑了下眉头,坦然地道:是。
常明河的决堤,确实是天灾,而女帝的落水,却也是他们算计好的。
宁王定定地盯着巫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就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来,似乎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一般,他转身朝着门口走去,在门口站住的时候,他没有回过头来,而是挺直了背脊,道:其他的事,你们怎么搅和我不管,但是这天下的百姓,你们动不得。
因为这是他们祁家世世代代守着的社稷。
他要替皇兄讨个公道,却不是要用天下人的命来讨。
宁王的身影略微有些萧瑟,可是却带着一份坚定的执着。
宁王侧了下头,目光瞥向巫首那张苍老的面容,幽冷地道:本王和你们合作,希望......你们守规矩。
说罢,宁王便走了出去。
巫首看着宁王离去的背影,咧嘴笑了起来。
巫首,他太过无礼了。
在宁王离去之后,一名魁梧的青年从门外走了进来,脸色难看地道。
巫首摇了摇头,道:祁家的人,是有资格在我面前无礼的。
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子处,望着屋外漆黑的天幕,以及那绵延不断的雨线,眼神幽远,不知道在想什么。
帝王守社稷,祁家做到了。
听到巫首这般说法的巫野撇了撇嘴,心中想着守社稷,呵,祁家上上代帝王祁埕可没做到,若不然也不会让人掀下了台。
仿佛是察觉到巫野的想法,巫首转过脸来,看着巫野,道:祁埕,不过是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他想做的事很好,可是没有人懂,所以才会成为暴君。
燕宁和女帝,也很好,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
巫首面上带着深深的遗憾,长长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巫野,天亮之后,一切照计划进行。
是。
在这漆黑的夜幕之下,天灾未停,人祸却又将至。
秦相收到女帝和国师一同失踪的消息时,脸色异常难看,可是神情间却还是镇定,他同府中的人交代了一句后,便匆匆忙忙地出了府,让人驾了马车前往陆府。
陆大人,陛下失踪了,国师大人也失踪了。
秦相看着一脸冷肃的陆有成,低声道。
陆有成自然是也收到了消息,他的眼中带着浓浓的担忧,低头想了想,道:明日怕是风浪要起了。
陆有成眸中的神色极其郑重,小声地问道:真的如国师大人那般安排的,明日任由那些人施展起来?若是此时不动手,一旦流言四起,届时人心惶惶,只怕有人会借此机会胡来。
秦相沉默着,心里想着先前,国师曾交代过,若是陛下和他同时失踪,那么便按兵不动,无论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出,都不必理会。
他并不理解国师的安排,甚至不懂国师为何会说他和陛下会一同失踪。
但是此时此刻,国师和陛下确实是意外失踪了,一切就如国师大人先前所说的那般。
他的脑海中显现出那一夜燕宁苍白的面容,那单薄的身子背负了太多了。
国师大人其实也还是一个年轻的孩子,与他的长子差不多大,他的长子尚有他遮风挡雨,而国师大人却要替这天下遮风挡雨。
秦相心头一颤,握紧双手,点点头道:就按着国师大人的吩咐。
若真有什么情况,我们这些老骨头,总还能撑一把。
他相信燕宁,相信那个沉默却又心软的孩子。
好。
陆有成坚定地点点头,而后沉声应下。
秦相,后边朝中的大局就靠你把控了。
至于其他的,我来办。
陆有成脸上的神情很严肃,与秦相相对一眼,两人眼中的慎重和担忧一览无遗。
宁王那一头,我自会令人看着,朝堂中,我的门生不少,倒也还能把持得住,赈灾上,先前陛下就定了一套方案,顺着执行,一时半会儿的不会出事。
秦相点点头,他低声将心中所想慢慢道出。
陆有成扫过腰间的玉佩,而后闭了闭眼,道:禁卫军,我这头可以调动。
至少京都里,暂且控制得住。
只是......只是不知,陛下和国师他们是否安好?听着陆有成幽幽的话语,秦相看了一眼依旧漆黑的夜,心中对于失踪的燕宁和祁云乐,也是担心不已,却不知道这两人如今究竟如何了?却说祁云乐在水中被人扯进怀里,那怀抱过于熟悉,是先生。
祁云乐心头一惊,整个人被燕宁护在怀中,沉闷的撞击感隔着燕宁的怀抱传了过来,祁云乐来不及多想,在水中闭气的时候太久,她只觉得心口憋闷得厉害,刺痛和窒息的感觉从胸腔里传来,脚下的吸力越发睁大,她感觉得到燕宁想要带她游出水面,可是却难以动弹。
祁云乐只觉得脚下似乎有什么在拉扯着她,她低头看去,便见脚下竟然有一道人影,那人长长的头发如乱草一般散开,苍白冰冷的手拽着祁云乐的脚,祁云乐吃力地踹过去,挣扎之间,那拉扯着她的人忽而露出了脸,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那不是人!祁云乐一惊之下,不由得又呛了些水进去。
头昏脑涨之时,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一直在往下沉,而脚下拉扯着她的那没有五官的怪物,却是透露出一抹痛苦和狠厉的感觉。
祁云乐想着自己是上不去了,她想让燕宁放开手,可是这时候的她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软绵绵的身子无力地浮在水底。
忽然间,一点冰凉的触觉碰到她的唇,她只觉得口中渡入一丝带着腥甜的暖流,冰冷而僵硬的身子慢慢地回暖起来,而那拽着她的脚的冷硬的手似乎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