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黑雾在空中翻滚, 腾空而来的老者平静地看着燕宁。
他站直身体,握拳抵胸,对着燕宁躬身一礼, 道:御守‘巫’见过大人。
这一阵呼啸而来的狂风骤然停了下来,可是那席卷过来的黑雾却是漫了开来, 仿佛是一滴融入水中墨汁, 迅速地扩散开, 顺着雨丝, 飘落下来,而后将四处逃逸的人包裹住。
你要放出它?燕宁在看到巫首的那一刻, 眼中闪过一抹了然。
巫之一族,本就是当初殉阵的九大御守之一。
这么多年以来, 守夜人没落了,而九大御守更是青黄不接,人丁不盛。
巫首转过头看向即将被黑雾吞噬的京都, 滚滚黑雾中似乎有什么妖魔在等待着噬人。
他踏在黑雾之上,目光平静,沙哑着道:大人, 我们累了。
巫之一族,已经几乎没人了,镇不住啦。
他回过头来, 看着燕宁苍白的面容,看到那苍白肤色下一闪而逝的红线,巫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的怜悯, 而后自嘲地道:大人, 巫首是罪人, 但是巫之一族, 已经尽力了。
这百年来,还有谁记得我们?谁还记得祖训?谁还记得深渊量劫的可怕?巫首看着被黑雾笼罩住的地方传出的惨叫声。
啊——是怪物!这是什么?阿爹,是我啊!救命——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巫首看着下方茫然无措的众人,他眼中的嘲讽意味越发浓重,脸上浮现出一抹疲惫,道:大人,燕山,早就废了,这般肮脏的世道,我们还要守着什么?一切,都与我们一同沉沦吧。
巫首漠然地看向遥远的一处,眼中流露出一丝的柔软,道:也该让巫之一族,解脱了。
因此,他诱发了深渊的恶魔,蛊惑了人心,将人心中的欲望和恶念无限放大。
祁云乐和燕宁在河水中遭遇的淼鬼,便是他派出的。
他知道自己杀不了燕宁,也没有打算杀了燕宁,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这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他们看着浮空而立的巫首,看着黑雾弥漫而过之处,传来的惨烈叫声,内心中的惶恐堆积到了极点。
若是他们看得透黑雾,便会发现那些惨叫的人是在自相残杀,他们仿佛是失去了理智一般,相互之间在不断砍杀,却不知躲避,眼中或是带着恐慌,或是带着疯狂......但却毫无一丝的理性。
什么是深渊量劫?是人心的恶念,是人性的堕落。
巫首用战争,引发了人们的骇怕、憎恨、弑杀......但恶念到达了极限,深渊量劫便会破开封禁,重临人间。
燕宁凝视着那蔓延过来的黑雾,他沉默了许久,才抬眼看向巫首,道:总会有人记得的,也有人一直守着的。
他的目光落在黑雾中,很快便看到黑雾中有点点亮光闪烁,仿佛是天上的星子落在地上,巫首顺着燕宁的目光看过去,便看到黑雾笼罩之中,隐隐约约地出现一些散发着白光的虚影。
那是什么?是人吗?那是......此时,场中的人俱能看到那些隐隐绰绰的虚影,他们不由得惊声开口问道。
很快,那些虚影便清晰了起来,而被困在黑雾中的人,看着护在他们手边的虚影,喃喃呼唤......那些人,都是他们最为亲近的人,或是自小疼爱他们的娘亲,或是曾经怒其不争的父亲,或是意外离去的妻子,或是念念不舍的孩子......在虚影的护持下,那些黑雾退去了些许,而被黑雾笼罩的人们,似乎在这一刻寻回了理智,他们颤抖着身子,注视着身边骤然出现的灵。
巫首看着那些出现的家灵,他眼神微微一愣,良久,他的面上显露出一抹极浅的笑,道:巫首是罪人,但是我并不后悔,大人,巫首先行一步了。
人有灵,但是世事无常,这一次的选择,他不后悔。
巫首坦然投入那浓郁的黑雾中,他的身子仿佛是被什么融化了一般,被空中弥漫的黑雾吞噬。
燕宁颔首目送,低低地吐出一句:走好。
他的身上此刻隐隐闪现红光,整个人都显现出一抹异样的妖艳。
深渊量劫,已然是镇不住,而这却也是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不破不立,以身赴劫,让深渊量劫一同死去,便是一切从新开始的最好做法。
而要想让深渊量劫达到最强盛的点,便需要用更多的恶念作为饲料。
他本是打算以人心惶惶为饵,巫首却是以战火为引,无论过程如何,最后的结果,都达到了。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闪烁的白光中,他看到幺娘与丈夫的诀别,在孩子的哇哇大哭中,举身赴死...他看到浓雾中陡然看到死去娘亲的乞儿哭着要拉扯住人的手,却一次次地从虚影中跌倒,而那娘亲只来得及幽幽叹息一声,便化作一团光罩笼住乞儿...他看到苦苦哀求早年夭折的稚子不要离去的夫妇痛哭流涕......燕宁只觉得身子里燃起了一丝火苗,灼烧的气息顺着血脉开始流淌,他转过身,看向身形狼狈的秦相。
大人,这、这是......秦相的话还未说完,便陡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了燕宁的脖颈处爬上来的若隐若现的红线。
这便是不可言说的深渊量劫。
燕宁的声音很轻,可是却很清晰,不可说,因为它便是人心中的恶念,或者也可以说是执念。
恐惧、贪婪、欢喜、悲哀......都可能滋养它......不要怕,很快便会结束的。
以后,燕国会好好的。
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燕宁注意到秦相眼中的害怕,他的眼中带着些许柔和。
那你呢?城楼上,陡然出现了一道略微尖锐的女子声音。
燕宁看了过去,是不知何时到了城楼上的李婉茹。
她与燕宁血脉相连,在这一刻,她的脑中不知怎么的,忽然多了一些莫名的东西,那是关于深渊量劫的,是关于燕宁所做的一切的事,以及关于阵眼的事。
她不知道如何说,可是心中却堵得慌。
在刚刚被疾风吹倒的时候,是祁云乐抱着她滚到了一旁,她毫发无损,而祁云乐似乎是一时被冲撞到了,故而一时未能清醒过来。
李婉茹朝前走了一步,燕宁便也退了一步,他轻声道:晚晚,一切都要结束了。
这时候的燕宁,显得异常的温和。
李婉茹停下脚步,她定定地看着燕宁,开口问道:然后呢?你呢?李婉茹的眼圈发红,过往的一些事,在她的脑中浮现,她看着燕宁沉默不语,看着那一条条殷红的血线在燕宁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绽放出血色光芒,她知道此时此刻燕宁定然是疼痛难忍的。
可是燕宁却始终是不露声色。
你要死了,是不是?李婉茹哑着嗓子问道,她面上一片迷茫。
燕宁沉默着,他以身赴劫,这世上就不需要什么阵眼了。
李婉茹便也解脱了,她可以和秦三郎长相厮守,秦相是个好人,秦相一家子会好好照顾她的。
守夜人,到他为止。
李婉茹微微闭眼,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我不要!阿兄,晚晚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她不知道要怎么办?可是她知道她的兄长一直不舍得她难过。
却在这时,李婉茹忽然听到一道细细的声音,而后那声音越发嘹亮,四面八方汇聚过来。
区区深渊,何时丧?吾与汝皆亡。
泱泱燕山,何时盛?吾与汝皆愿。
泱泱燕山,吾愿安康。
这歌声仿若号角,歌声越发嘹亮,而那些带着白光的虚影,在歌声中,在亲人好友的哀声哭泣中,从容投入黑雾里......大雨滂沱,光点如星光一般璀璨。
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祁云乐从地上爬起来,她跌跌撞撞地朝着城楼上跑去,她跑得急,让地上的尸体绊了一下,重重地跌在地上,身上的粗布衣裳沾染上了不少血水,看起来狼狈极了。
可是祁云乐此刻顾不上什么仪态,她抬头看向城楼上的那道人影,只觉得那道身影似乎要消失了一般,她撑起身子,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恐慌,朝着城楼继续跑去。
等到祁云乐气喘吁吁地来到城楼上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几乎不敢动弹。
浓浓的黑雾在空中翻滚,黑雾之中显出两道猩红色的光芒,那黑雾仿佛是活了一般,在上空狰狞地俯视着大地。
而燕宁便在那道黑雾之下,似乎随时都会被吞没。
祁云乐疾步朝着燕宁走去,只是她才走近数步,便听得一道略微虚幻的声音:小云乐,别过去。
这一句话,让祁云乐脚下的步伐顿了一顿。
而一旁站立着的李婉茹仿佛是被歌声蛊惑,她的神思恍惚,定定地站在那里,仿佛是进入了一道什么虚幻的境地。
燕宁面对着祁云乐,在祁云乐靠近的时候,他的心头蓦地涌上一阵剧痛,那一缕疼痛较之往日更盛,令他几乎站不住,他不由得伸手搭住前方的城墙,微微佝偻身子,另一只手摁住心口。
此时,黑雾翻滚得厉害,燕宁的身上散发出红色的光晕,与其缠绕在一起。
京都里蔓延的黑雾忽明忽暗地闪过诡异的殷红色,祁云乐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拽到了一般,不由得往后退了两三步。
小云乐,不要靠近燕宁,你身上的帝息,会伤到他。
一道舒朗的声音传了过来。
祁云乐顺着声音看去,心头陡然一震,双瞳微缩,是祁渊!不,也不对,这时候的祁渊不过是一道虚影,在这夜幕下,隐隐地透出些许柔和的光芒的虚影。
祁云乐睁大了双眼,朝着周边看一眼,便看到在幽黑的浓雾之下,有点点滴滴的白光在闪烁。
你......祁云乐想说你不是死了吗?为何会以灵的模样出现在这里?而她的话还未出口,祁渊似乎已然猜到了,他勉强露出一抹微笑,道:天子守社稷,这是我们的责任。
仿佛是在印证他的话一把,祁云乐看到在皇城的上空,隐隐约约地浮现数道虚影,那熟悉的轮廓,便是祁云乐在藏书阁里看到的历代君王像。
而后,那一道道的帝王虚影,低头看了一眼祁云乐,似乎是安慰一般,他们对着祁云乐颔首一笑,便昂首挺胸朝着黑雾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