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宫,皇贵妃袁自芳(庄修仪)一身寡淡至极的宫缎素雪绢裙,着点点雪梅粉蕊的绣鞋,脚刚踏进院子,便听到殿内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挥手屏退了下人,兀自缓步闲花,留心着里面的动静…老祖宗,您…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德妃一双眼睛肿得桃儿一般,再没了平日里清雅如兰的气质,跪在殿中央。
哭诉道:臣妾谨小慎微地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出过差错,皇上…皇上怎么说将彦儿给人就给人…别哭了! 太皇太后想起萧国公早间进宫说过的话…萧家与皇室,一荣俱荣,一瞬俱损。
蹙眉,心烦意乱地扫了一眼下首的人,愈发觉得不厌其烦。
你做事不小心,险些坏了皇上的事,认了吧!前些日子皇帝未着人去查许婕妤惊马的事,不过是为了完成他清扫军队的计划,尚未腾出手来处置。
如今回了宫,虽未明查,但皇帝如此处置,显然是知道内情的。
德妃也是运道不好,竟与皇帝的计划撞到了一起…如今,朝内高位有袁家和左相,宫中,骆汉骞虽然死了,但是皇帝提拔了骆汉骞的兄弟骆汉泽成为了禁军统领;军中,有萧家和刘达在。
慈徽一死,皇帝顺势将沈家逼上了梁山…尉迟暄的这一盘棋,将前朝后宫所有人的筹码、欲望、恐惧、甚至民心,都算计得丝毫不差。
连她如今,也不得不拍手称奇。
只是,她与姓沈的斗了一辈子,不到最后一刻,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皇帝若是赢了,沈家便会彻底覆灭…可尉迟暄如此心智手腕,到那时,掌握了皇室众多辛秘的萧国公府,会不会成为大周朝的第二个永靖侯府…怎么能认了…彦儿可是我的指望啊! 德妃抱住太皇太后的腿,花容失色道:皇上如此,是要了臣妾的命啊!老祖宗,当日…当日分明是您…你给我清醒一点!若是还想好好活着,就将你的嘴闭严了! 太皇太后抬手将德妃打得怔住,意有所指道:皇后眼看便倒了。
眼下,皇上正用袁家…大约会将皇贵妃立为继后。
将你儿子送到了皇贵妃膝下抚养,不过是为着个来日嫡出的名分。
只要彦儿一朝登基,你就还是圣母皇太后…好不容易苦熬到了今日,到底还是输在了家世上,竟连自己的儿子也保不住。
德妃像是为听懂太皇太后的话,神情失落。
起身擦干了面上的泪迹,若是当初她选了骆汉骞…今日,会不会不一样。
德妃妹妹这话说得,好像是我将彦儿怎么着了似的。
听了一耳朵闲话的皇贵妃款款而入,漫不经心对着太皇太后一礼,坐在德妃上首,言笑晏晏道:我呀,还真不愿意养妹妹的孩子,万一磕了碰了的,再从树上掉下来,又没个垫背的,再摔坏了可怎么好?你敢! 这话直戳德妃的肺管子,怒目圆瞪狠狠道。
敢不敢的…本宫只知道,别人的孩子,养不熟。
皇贵妃说这话时,眼风若有似无地扫过了太皇太后,悠然自得道:老祖宗,您说,是吧?孩子从谁的肚子里爬出来,自然是向着谁的。
二位主子请用茶。
郑姑姑见太皇太后神色微变,就知皇贵妃这话是戳中了老祖宗的心事。
当年,先袁氏皇后是怎么死的…皇上,从来便是个牙呲必报的性子,如今是忙着应付沈家,但会不会与萧家秋后算账?从前只觉得姐姐不声不响的,像个世外仙人。
德妃听话听音,心思一动。
变脸儿似的收起面上的颓唐,闲情逸态道:如今,一朝封了皇贵妃,成了后宫第一得意之人,是病也好了,更加伶牙俐齿起来。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得意如何?懿贵妃、皇后,哪个没得意过…这道朱墙里面的东西,总归是握到手里才是好的。
皇贵妃也不恼,作势揉着眉心,叹息道:太子哭闹不休,吵得我头疼,连个安稳觉也无。
算我求妹妹,你若是有本事,就快些将那孩子从我宫里挪出来。
好了。
太皇太后听着她二人你来我往打着肚皮官司,思绪万千。
话锋一转道:你这时候来寻哀家,是为了慈徽丧仪的事?老祖宗英明。
皇贵妃昨日亲眼目睹了宫门前那一场变故,若有所思道:虽然…长公主的遗体被带回了北燕。
但好歹,也是咱们家出去的人,大礼未成便…意外血溅宫门。
该走的章程规制少不得,再不济,也是要做场安魂法事的。
近日宫里事多,总要问过皇上的意思。
臣妾去问了,皇上正忙着,传话让臣妾与老祖宗您商量着来。
臣妾年纪轻,不经事,一切都听老祖宗的吩咐。
皇贵妃又将皮球踢了回去,岸然道貌道。
徇旧例就是,只是…在徽元宫再多做上几场法事就是了。
说起慈徽,太皇太后总觉得阴恻恻的。
鬼神之事,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
臣妾知道了。
皇贵妃扫了一眼太皇太后身上的紫缎八答晕春锦上衣,哪有半点在办丧事的样子。
不动声色道:那…从今日起,臣妾便下令阖宫服素七日了。
……慈儿…慈儿… 沈明娇睡得极不安稳,浑浑噩噩的,梦里都是慈儿从小到大的模样…扮傻装痴在这宫里活了十三年,出宫守陵遇见了敖登,分明好日子眼看着就要开始了的…慈儿最想四表姐啦!我在昭陵时,认识了一个书生,他…极好,总是隔着墙壁为我读书。
母妃,让慈儿在宫里等着,带话给四表姐…四表姐,我心悦敖登,愿意嫁去北燕。
四表姐,你要记得去北燕看我啊!后半夜,睡在外榻上的观棋听到卧房里的动静,起身推门进去。
见她面上不知是汗还是泪,嘴里不住地呜咽着:姑母…我没看顾好慈儿…观棋心酸,主子白日里与皇上博弈,生怕行差踏错半步。
连长公主惨死宫门前,都不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伸手替她将额间的汗水拭去,起身点了安神香,又额外加了些定神的黄花粉进去。
沈明娇再醒时已是午时,嗓音喑哑,唤道:观棋…观棋入内替她更衣,心思细腻地取出一件素服,服侍她穿上。
昨夜,奴婢与梅湘姑姑,刻了一块灵牌,立在了小佛堂。
主子…待会儿去上柱香吧。
好。
庆良人一早便来了,在外面等着娘娘。
她怎么进来的? 自打宋诚来传旨禁足以后,永和宫门前便调来了一批禁军侍卫。
一如,当日的祥庆宫。
皇贵妃下令阖宫服素,庆良人奉令来给娘娘送衣裳。
外面的侍卫,并未多加为难。
沈明娇到了外间,果见庆良人亦是一身素服,对她点了点头。
二人走到殿后佛堂,沉默着净了手,持香,对着慈徽的牌位躬身三礼。
娘娘节哀。
庆良人对着慈徽的牌位拜过后,又对着一旁的观音像三拜,低声道。
清云先生回京了? 沈明娇抬手轻抚着慈儿的牌位,眨眼间泪便落到了香灰里。
是。
荣贵太妃也认识清云先生? 沈明娇转头打量着眼前的庆良人,清云先生的易容手法何等精妙,她再清楚不过。
只是…面容易改,却改不了声音。
我早便同你说过,我与沈英庄,从来都不是敌人。
荣贵太妃并未否认,每每提起姑母,她都是这样一副…怀念…眷恋的神情。
我与她并非至交好友,却是可以共同承担风险的人。
所以,裕王府,是站在沈家这头的? 慈儿死后,许多事情忽然抽丝剥茧般清晰起来。
姑母是了解尉迟暄的…她将所有的秘密打散,留下来的旧人,慈儿、梅湘、三叔、清云先生、陈宗、荣贵太妃,每个人都握着一点半真半假的线索,各不相通。
这样,就算到了看似山穷水尽的今日,沈家依然有可用之人。
不是裕王府,只是我而已。
荣贵太妃直言不讳,颤声悲切道:我以为慈儿出了宫,嫁到北燕便安全了。
我们都低估了皇室的狠戾。
无论尉迟氏的皇帝是谁,尉迟暄、尉迟旭,甚至…来日的尉迟彦,都不会放过沈家。
荣贵太妃目光如炬盯着慈徽的牌位,神情悲恸。
所以,唯一的办法,便是沈家自己来做这个皇位。
时至今日,沈明娇亦是深谙此理。
她并未急着相问裕王之事,转而打量着眼前的女人,问道:我想知道,荣贵太妃,为什么要帮沈家?你已经出宫了,是距离这乱局最远的人,为何还要承担这样大的风险,搅进来?这是乌孙族欠沈家的。
荣贵太妃蓦地转头看向沈明娇,端详着这张与沈英庄及其相似的面孔,竟不自觉生出了几温柔笑意。
还因为,我答应沈英庄要帮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