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一刻下朝后,头戴梁冠,身着仙鹤补子图案绯袍的官员,并未与散朝出宫的诸位大臣合流,而是步履生风,向御书房走去。
臣,给皇上请安。
赐座。
谢皇上。
低眉顺眼,却难藏锐气的中年人。
并未推辞,不卑不亢。
清远伯府一案,臣已按照皇上的意思,命刑部结案。
新任刑部尚书刘基,已将清远伯府的罪状按照皇上所拟条陈示众,燕春楼旧址查封,涉案相关人员皆已下狱,等候发落。
清远伯呢?臣,顾及着皇室和中宫的体统,已着清远伯畏罪自尽。
他从绯袍的宽袖中拿出一纸文书,呈于圣前。
这是,臣按照皇上的意思,替清远伯写下的认罪书。
这个黑锅,只能让清远伯府背。
命刑部、街道司誊抄、张贴,公诸于众吧。
皇上看过,首肯,又将这张薄薄的纸还回他手中。
是。
他摩挲着自己官袍上的仙鹤图腾暗纹,喜怒不形于色,稳若泰山继续道:沈宴川听闻慈徽长公主出嫁当日之变故,带领驻扎在津州府的北境军军中的沈家亲信,悖逆生事,已被刘达将军活捉。
朕知道。
皇上不假辞色,沉声道:乱臣贼子…臣请皇上示下。
不急,发布十日后依军令斩首沈宴川的消息,让刘达在津洲府再停些天。
皇上是想,以此逼出沈庭秋? 他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炯炯有神看向年轻的帝王,若是,十日后,沈家不反呢?沈宴川行为悖逆,扰乱军心,按军法,当斩!臣明白了。
岚琛呢?臣无能,未能找到岚家主和敖登的踪影。
话虽如此,他却是仍然稳稳地在椅子上坐着,神色莫测。
想来…是去北境了。
悬赏,边境诸城,一城一城地,在通关要隘,给朕搜。
是。
他起身,拱手一礼道:臣,告退。
他方才回府,踏入书房院门,抬眼,见清俊温和的年轻人站在不远处投壶,地上已经零零散散倒着十数支箭簇。
裕王,久等了。
闲庭信步,并未见礼。
大人是皇兄骨肱,贵人事忙,本王等上一刻又何妨。
裕王回身拿起两支羽箭,分给他一支。
观他神色,云淡风轻笑道:皇兄,焦头烂额了吧?皇上心有沟壑,如今,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让沈家再苟延残喘几日罢了。
绯红官服尚未换下的长者手持蓝色羽箭,大臂与肩膀平行,将箭矢的端首掷入二矢半远处的双耳龙纹铜壶内。
岚琛,可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
裕王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面无表情的长者,嗤笑一声,自顾自又道:皇兄原本胜券在握的这局棋,自骆汉骞没能拦住岚琛出京的那一刻开始,变得结局莫测起来。
皇上之所以眼下不敢妄动沈家,还是顾及着西郊大营的这块不知去处的兵符。
‘咣啷’第二支箭矢擦壶而过,未中。
长者沉吟道:只要裕王殿下不出手,便是岚琛前往北境搬兵,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皇上,不会输的。
华南军十万兵马,萧汇实际上只带回了三万,与东郊大营合流,加上禁军,皇兄于京畿可调动的兵马,林林总总加起来不到十万。
津洲府刘达手里有三万,萧汇还藏了过半的华南军不知去向。
狡兔死,走狗烹,萧汇那个老狐狸,是留着兵马自保呢。
裕王漫不经心一瞄,出手,箭矢稳稳当当落入铜壶当中。
西郊大营总共不过五万兵马,本王,从来就不是皇兄的对手。
既然如此,王爷今来目的,倒是令老夫不解了。
长者又掷入一箭,呵呵笑道:在京城这弯急流里,裕王殿下只要不出头,离沈家远远儿的,再看好您手里的兵符,任谁翻了船,也打不湿您的衣角。
是啊,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本王真的是沈家和先皇的血脉。
而不是…燕春楼的贱子… 二人站在院子里,这处位处京都中心的宅子,正是夕市热闹的时段,却连商贩叫卖的声音都听不到,针落有声。
大人一路暗中扶持本王,十年辛苦,不就是…等着今日吗?裕王看着长者聚精会神,全神贯注于壶心,动作丝毫不乱。
沉声道:只是本王不懂,大人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要舍近求远,背叛皇兄,转投本王呢?这,与王爷无关。
长者亲力亲为上前,将被掷于壶外的三支箭矢捡起,回到原点重新瞄准投掷。
在下,从未勉强过王爷,不是吗?瞄了许久,投出,箭矢在壶边转了一圈落入壶内,不甚顺利。
这兵,出与不出,如何出,全在王爷心意。
若是本王不出兵,便是弃子,燕春楼的火药味,可是到现在还未散呢…王爷英明。
若是沈家,知道本王不是淳贤皇贵妃的亲子呢? 裕王双拳紧握,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松了拳,像是在狂风中被牵引拉扯了许久的风筝突然断了线。
不打紧,沈家与在下一样,在意的,都是王爷手里的兵符罢了。
最后一箭掷出,长者未看结果便转身进入书房。
王爷若是想好了,便去永靖侯府‘认祖归宗’吧!留在外面的裕王看着长者离开,转头扫了一眼远处的铜壶,八投五中,胜算过半。
一吐胸中压抑许久的浊气,若有所思道:自该如此。
……臣妾给老祖宗请安。
皇贵妃的手脚利落,将慈徽长公主的一应祭礼事宜安排妥当。
权当看不出太皇太后对此事的避讳,愈发恭谨勤快地往仁寿宫跑,事无巨细地禀报。
又有何事? 太皇太后蹙眉看向皇贵妃,又想到她以前的行事做派,竟一时间分不清她是无意还是安心来触自己的眉头。
臣妾得了一样东西… 袁自芳自打封了皇贵妃以后,一改往日的清冷孤高。
如今更是笑模笑样地,礼数周全得很。
哀家不缺什么,你带回去吧。
太皇太后心里记着萧国公的警告,只看紧贤妃肚子里的孩子,不想再在这节骨眼上旁生事端。
兴致缺缺地回了皇贵妃,起身便要向内室走去。
这东西本就是老祖宗的,臣妾不过是来物归原主的。
皇贵妃不急不躁,挥了挥手,身后的宫人呈上一支放在红锦托盘里面的金簪。
这金簪是慈徽长公主出嫁前来仁寿宫拜别时,老祖宗亲手替长公主簪上的...生了那样的变故,这金簪竟掉落在了血污里… 她不理会太皇太后陡然苍白的脸色,仍是殷切着自顾自道:多亏了臣妾身边的宫人机灵,将东西捡了回来。
皇贵妃,您交给奴婢吧! 郑姑姑上前,裕结果托盘。
老祖宗仔细瞧瞧,这是不是您的那支? 谁料皇贵妃竟将金簪从托盘里拾了起来,就这么明晃晃地用手握着,献宝似的拿到太皇太后眼前。
面不改色道:您瞧这里,还沾着长公主的血迹呢!金簪见了血,不吉利,便毁了吧! 太皇太后觉得心里恶寒,犯了忌讳。
可到底手里也是经过人命的,兀自镇定道。
可不能毁! 皇贵妃大惊失色,一惊一乍地将太后惊了一个趔趄。
喋喋不休道:臣妾听做法事的大师说过,这金器见了血,是大忌讳…何况,慈徽长公主可是穿着嫁衣薨的,喜煞相冲,是要化作厉鬼的! 皇贵妃作势又抖了抖,装神弄鬼道:说不定,这金簪上头,还沾着长公主的怨气呢!息竹! 太皇太后下意识地盘弄着自己手里的佛珠,打断了皇贵妃意犹未尽的鬼神之说。
皇贵妃,您将这金簪送去徽元宫,与长公主的亡灵一并超度了吧。
郑姑姑恭谨柔声道。
臣妾遵命, 皇贵妃见好就收,眼风扫过惊惶的太皇太后,意有所指道:老祖宗莫忧,长公主活着的时候为人和善,想来如今去了也是个恩怨分明的,不会来寻老祖宗的! 有些人越老,造的杀孽越多,越怕死后下地狱。
……主子,余迢迢露面了。
永和宫,沈明娇一人坐在蒲团上,望着上首的两方牌位。
观棋抬手续斟了一盏香气饱满的松酒,到她手中掐着的玉盏中。
在哪? 她在猎场那日,故意将皇后失势的消息透露给余迢迢,又放她离去,便是想看看,她和左相,还能生出什么惊喜来。
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横冲直撞的乱子,能破了这困局也说不定。
在…皇贵妃宫里。
观棋有感酒盏里清冽的酒气味刺鼻,心道主子虽爱酒却鲜少碰此等烈酒。
顾念着她的身体,想要一劝,话到嘴边复又咽下…罢了,在这只能笑不能哭的地方,总要想个法子将心里的悲恸压下去。
有意思。
沈明娇拎着圆底酒展,放在近旁的小灶上熏过升温,仰头一饮而尽,口感甘郁醇厚,将肺腑都捂热了,却是辣得她眼眶有些泛红。
我还以为,她会去德妃宫里。
毕竟,皇后走败,是从丢了孩子开始的。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4-17 06:40:25~2022-04-17 19:10: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柒雪糖棠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柒雪糖棠 15瓶;森岛屿潮汐. 10瓶;我是人间惆怅客 4瓶;好大一碗面 3瓶;Y~Hgeng、一笑倾歌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