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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后记

2025-04-02 00:46:55

据说,杨尚书的母亲去世那天,杨府门口的街角处站了一个气度不凡的老者,手里抱着一盆兰花,那兰花养的极好,花盆却旧的不成样。

那老者抱着兰花,一直看着杨府大门,有好奇者走近,隐约听到他说,原来,你思的不是我。

同一天,京城最有名的兰君酒楼的兰字包间里,一个儒雅的俊老头,点了酒楼里所有的点心,喝的酩酊大醉,时而哭时而笑,时而喃喃自语,下辈子,我要早点遇到你。

(正文完)第12章 番外:杨花落尽子规啼之陆家大少爷的独白我叫陆言,字文君,自从12岁那年中了秀才,父亲母亲,乃至全府上下,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过年时,祠堂祭祖,祖父拉着我的手站在祖宗牌位前,老泪纵横,列祖列宗在上,我陆家复兴有望了,有望了。

我安静的站着,抬头看见祠堂上的祖宗牌位,在第二排的正中间,有一块描金的楠木牌位,正是陆家的那位探花郎祖宗,曾官至丞相的,我的曾曾祖父陆观书。

长辈的愿望很明显,我12岁就能中秀才,自然应该担起复兴陆家的重任。

父亲语重心长的对我说,儿啊,如今陆家日趋没落,不说在京城陆家已经销声匿迹,若是再继续下去,不出二十年,只怕连这禹州都再无立足之地。

我觉得有些诧异,父亲何出此言,我陆家诗书传家,家风清明,在禹州名望亦是颇高,何来无立足之地一说?父亲长叹一声,你可知我陆家为何偏居这禹州五十年,在禹州仍然名望颇高吗?不是因为曾曾祖父吗?父亲苦笑一声,你以为祖宗余荫能庇护子孙多久?就是京城那些有爵位袭承的勋爵之家,若是家中子孙几代无出息,待爵位袭尽,也免不了没落消失的无声无息,更何况咱们这种无爵之家。

我不解的问道,那是为何?父亲道,我陆家之所以还能在禹州说的上话,乃是因为你祖父。

你祖父虽未入仕,但到底在京城长大,结交的也是各路贵人,背后人脉颇厚,世人看在你祖父的面上,自然会高看我陆家一眼。

可若是你祖父先去,世人都是拜高踩低,我陆家没落至今,若再后继无人,那陆家的结局可想而知。

儿啊,陆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你切不可辜负。

看着父亲的脸,眼中的期待让我难以忽视,在父亲的注视下,我郑重的点头,父亲放心,儿子此生定不负您所望,定带领陆家重回京城。

和父亲谈话完毕,我回到我的博雅院,一进门就发现以前经常在我院子里伺候的丫头们都不见了。

我不解的问张妈妈,张妈妈只说是母亲的意思,日后我的院子里只留张生张妈妈和两个二等丫头在前院伺候,其余的粗使婆子粗使丫头也需长居后院,轻易不得来我跟前晃悠,打扰我读书。

对此,我倒是并不在意,我向来不喜人多,如今正好乐得清净。

只是,面对全府上下的希冀眼神,面对长辈的殷殷期盼,面对草木皆兵的母亲,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向我压来,我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知道,我再也没有任性的资格。

我越来越沉默,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书本之中。

只有二弟时不时来同我说说话,偶尔打趣我年纪轻轻却像个老学究。

我本以为生活便是如此了,读书,考科举,入仕,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肩负起陆家的重担。

只是未曾想,会有一个人,突然闯入我的视线。

我第一次注意她是在花园,她一路狂奔,看见母亲身边的王嬷嬷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将母亲和我都忽视了。

我以为是哪个刚进门不懂事的丫头,想着母亲历来严厉的规矩,不禁暗暗为她担忧。

可谁知,她却傻的让母亲都不忍惩罚她,我也才知道,原来,她竟然是我院子里的丫头,而且还不认识我。

我看着她在我和二弟身上扫了好几眼,楞在原地回答不上母亲的话,二弟看着她呆呆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向我使了个眼神,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我忍住没有白他一眼,依然一副沉稳的样子,静静地站在一旁。

待到王嬷嬷和那傻丫头离开,二弟终于忍不住出声,你自己院子的丫头都不认识你,你这少爷当的可真是,别具一格。

哈哈哈我再也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轻描淡写的说道,别具一格?既然如此,那我就再别具一格一点,明日先生的策论,你且自己写吧。

说完,不等他反应,我带着张生,扬长而去。

回到博雅院,我让张妈妈去看看那生病的嬷嬷,看有无需要,多加照顾。

张妈妈笑着回答我,少爷放心,李嬷嬷有子规照顾,无需担心。

子规?我疑惑的问道,是那个不认识我的丫头吗?张妈妈以为我生气,急忙回道,少爷恕罪,那丫头又笨又傻,年纪小,胆子也小,只是心眼颇实,太过规矩本分,并不是故意忽视少爷的。

我看着张妈妈担忧不已的样子,暗想,这丫头能让母亲身边的王嬷嬷、我身边的张妈妈都如此维护,若不是真的傻,便是极聪明。

罢了,不过一个丫头而已,随她去吧。

大概半年后,母亲突然冲进我的博雅院,趁我上学堂的间隙,二话不说绑了我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我记得,她叫碧桃,一个不怎么安分的丫头。

平日里她那些穿衣打扮的小心思,我并非不知道,毕竟她那红配绿的品味,让人想忽视都难。

我故意不理会她,依旧冷冷的对待她一次次的可笑行径,望她能及时醒悟悔改,否则被母亲知晓,只怕没她好果子吃。

可这丫头却蠢出了我的意料,竟然偷偷的给我塞荷包。

鸳鸯戏水,呵,就算真的是鸳鸯成对,也不是同她这个丫头,真真是,不守规矩,不知分寸。

我没有接荷包,反而训斥了她一番,若再不知悔改,当心丢了性命。

不曾想,这一幕,却恰好被母亲身边的大丫头看到。

等我下学回到博雅院时,红杏红着眼对我说,少爷,碧桃,碧桃被夫人发卖了。

我长叹一声,自作孽,不可活。

碧桃被发卖后不久,母亲便提了子规来我身边。

只是……,我有那么吓人吗?整整一年,她都极力的降低在我面前的存在感,常常三五天不见她的身影。

唉,果然是个胆小的笨丫头,只怕是被碧桃的事吓出了阴影。

等到红杏出府,没有了勤快朴实的红杏给她顶着,我想,这下她终于不能像个乌龟一样缩着了吧。

可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能让张生和张妈妈无怨无尤的帮她干活,她常常连我的屋子都不进。

我感到好笑不已,这丫头,怎么胆子这么小。

算了,小丫头而已,随她吧。

科考的日子渐近,我日日发奋苦读,父亲的语重心长犹在耳畔,祖父的希冀目光尚在眼前,陆家复兴的担子,我必须挑起来。

只是,屋子里的鲜花什么时候换成了一盆盆兰花?花香清怡悠远,让人心情愉悦。

屋子里的沉香何时换成了药草香?淡淡的药草香味里,有着提神醒脑的薄荷,静心凝神的甘松,还有淡淡的柠檬草的味道。

桌面的点心也不知何时换了品种,样子新奇,口感多样。

张生和张妈妈都跟了我多年,哪儿来这般细腻的巧思。

是谁做的,不言而喻。

我笑了笑,拈起一块点心,继续精神的看书。

二弟来找我时,看着我,惊奇的说道,我还以为你读书辛苦,该萎靡不振,状态奇差才是。

可看你这精神抖擞的样子,看来是我多虑了。

我并不抬眼看他,一身的脂粉气,又去哪儿鬼混了?他摇了摇手中的扇子,故意将那股味道往我这边扇了扇,我又不参加科考,自然是逍遥人间,快活自在去了。

我无奈抬起头看他,既然你这么闲,不如多看看书,过几年也去试试科考,别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晃悠。

他合起手中的折扇,不以为然的道,不了,我就不是那块儿料,这陆家复兴的担子还是大哥你来挑吧,我就负责打理打理这陆家的家业,悠悠闲闲的过日子。

陆家虽说没落,可到底家大业大,沉淀颇丰,这家业的担子也不比我轻,可他却故作轻松,似乎占了多大的便宜。

看他这悠闲的样子,我故意说道,哦?既然如此轻松,那我回头就和二叔说说,说你事儿少清闲,让你先去京城发展发展?不了不了,大哥,你就当我没来过。

他连连摆手,然后随手拈起我桌上的一块水晶饼扔进嘴里,转身离开。

只是,还未走出门口,他就折了回来,大哥你这点心在哪儿买的?起皮掉酥,凉舌渗齿,甜润适口。

想不到我这里的点心还能入你陆二少爷的眼,你平日不是不喜甜食吗?他理所当然的道,这不是没遇到喜欢的嘛,大哥你莫卖关子,只告诉我从何处买的就是。

我随口道,院里丫头做的,你若喜欢,就都拿去吧。

他一听,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原来是有田螺姑娘啊,难怪大哥你精神如此之好,看来这田螺姑娘功不可没啊。

我懒得理他,拈起一块水晶饼朝他嘴里扔去,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话多。

他一边咽下嘴里的点心,一边招手叫身边的小厮过来,王五,去找个食盒过来,把桌上的点心都打包带走。

我嫌弃的看着他,人都说陆家二少爷,风度翩翩,清新俊逸,怎在我这儿却如此没个正形。

不过是几盘点心,至于如此?我这不是怕你读书苦闷来给你解闷嘛,再说,在你面前,正经作甚。

说完,又在我屋里打量起来,看到我窗台的兰花,忍不住又要叫王五,我拦住他,这兰花娇气,你拿回去养不出十日,还是别糟蹋东西了。

然后,不等他回答,将他连人带点心一并赶了出去。

回过头,我看着窗台的兰花,清丽皎洁,含羞待放,笑了。

此后的日子我愈发勤勉,若要复兴陆家,仅仅是进士出身还不够,必须进士及第才行。

夜半寂静,夜风微凉,风从窗户吹进来,带来阵阵兰花的清香。

我放下手中的策论,揉了揉眼睛,抬眼向窗外看去。

一轮明月高挂夜空,银辉撒满院子,照出一个单薄瘦小的身形。

她抬头看月,甚是专注,似乎要将月亮看穿。

我轻轻踱出门外,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

良久,她终于动了动,一个好听的声音传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心下大惊,这首诗,是苏大人去年所作,若不是中秋佳节,学堂先生偶然提起,连我都不知道。

可她,怎么会吟?我愣怔在原地,出神的看着她。

过了许久,她才转过身来。

看到我的一刹那,我清楚的看到她的脸色愣了一下,微微有些失神,眼睛里的深情藏都藏不住。

可还不等我看清,她就又恢复了与平日一般无二的样子。

冷静,理智,疏离。

我抓住她的胳膊,问道,苏大人去年的新词,你怎会吟?本以为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她却如同受惊一般,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像只受到惊吓的小鹿。

她用力挣脱开我的手,匆匆扔下一句少爷您听错了。

慌忙逃跑了。

看着她慌张逃离的背影,我心下虽疑,却轻轻摇了摇头,这丫头哪里是笨,分明是个小骗子。

我慢慢踱回到桌前,抽出一张素笺,将那首水调歌头工整的写上去,落款,陆文君。

那天之后,她愈发小心谨慎,处处回避与我碰面,仿佛我是洪水猛兽,能将她一口吃了。

我不禁好笑,这丫头,胆子还是如此小。

罢了,既然她不想提起那晚的事,我便同她一起忽视好了,莫要再吓着她。

只是偶尔,看书的间隙,总会不自觉的想起那双惊慌失措的大眼睛,想起那只逃跑的小鹿。

终于熬到了赶考的日子,博雅院上下将我送到院门口,经过她身边时,我趁旁人不注意,偷偷将一张纸条塞给她。

不知她知不知道全诗,若是不知,现在也应该知道了。

经过几日颠簸,还未待好好休整一番,就匆匆进了考场。

春寒料峭,狭小的贡院号房里,冰冷坚硬的冷板凳,让我如坐针毡。

无意间手肘碰到一个柔软的东西,正是我用来装笔墨的大布袋。

我翻开一看,那布袋里竟然缝着一层厚实的羊毛,温暖柔软。

我将布袋翻转过来,将它铺在凳子上,眼角余光看到布袋的最底端,两面衔接的地方,绣着一行小小的字。

玉殿传金榜,君恩赐状头,愿君金榜题名。

我轻轻摩挲着这行小字,原本略微焦躁的心顿时平静了下来,暗想,这个小骗子,怎么这么招人喜欢。

科考结束,没有意外,我榜上有名,进士及第。

来上门提亲的人家络绎不绝,母亲几番思量,最后为我定下了申老大人的嫡孙女。

申家是名门世家,书香传家,对子孙的教养极严,是以申家子弟大多高情远致,矫矫不群,为世人所称道。

申家女儿亦是有大家风范,以温良恭俭,端庄大气闻名,是众多高门显贵争相求娶的对象。

若不是这申小姐身子羸弱,怕也轮不到与我结亲。

我思索片刻,便应了下来。

母亲怕我受委屈,提出要给我纳妾。

我心中一动,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

纳妾?是了,若是能由母亲出面来抬举她,她能得一份体面,旁人亦说不得什么,真是再好不过。

我面上不显,却无意识的带过她的名字。

母亲果然注意到了她,当下就要给她开脸。

她来的时候,脱下了平日那身半新不旧的素色衣服,略施粉黛,头上戴了一枝红色的步摇,不似平日那般平凡普通不起眼,似换了个人一般,秀雅绝俗,透着一股轻灵之气。

我眼前一亮,心中似有鼓点阵阵,我知道,是那头小鹿在乱撞。

想着不久之后,便能同这丫头名正言顺的朝夕相处,忍不住心神微漾,高兴不已。

可是,她拒绝了。

我愣在原地,有些失落,也有些生气,更多的是不解。

主人这般抬举,是多少府中丫头羡慕不来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甚至我的宠爱,母亲的喜爱,都触手可及,可她,竟然要放弃。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曾经的谨小慎微,并不是真的是因为害怕重蹈碧桃的覆辙所做的伪装?而是真的想要离开?我没有听清她说的什么,看母亲神色不虞,欲要动怒,看她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我忍不住出声道,既如此,又何必勉强,不如就随她去,也免得惹得申家不快。

母亲向来听我的,遂止了怒意,不再追究,给了几两银子将她打发了。

回到博雅院,看着满院子的碧玉兰,柔韧皎洁,清丽幽香,自嘲的笑了笑,罢了,早知她是个小骗子,何必强人所难。

我开始刻意回避与她见面。

真是可笑,从前是她对我避之不及,如今却调转了个位置。

我只是怕,再多看她一眼,就会忍不住开口让她留下,再不放她离开。

没过几日,母亲又指了两个丫头来我的院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但都模样标志,性子和婉。

我看着这两个丫头,突然意识到,她是真的要离开了。

在张生的诧异下,我给两个丫头取了子鹃、杜宇的名字,同子规一样,都是杜鹃鸟的意思。

只是,即使名字相同,有些人,却是谁也不能代替。

成亲前的那天晚上,我照旧推开窗户,从窗户望向她的屋子,明天她就要离开,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是我的小丫头,再也不能在院子里看到她的身影,看到那双如小鹿般清亮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窗户突然打开了,她就站在窗前,与我隔空相望。

我看着她暗想,还能再看你一眼,真好。

我的夫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家闺秀,长得也极美,只是身子实在羸弱。

成亲后不久,我就要进京任职,她只能抱歉的看着我,主动对母亲说道,官人上任,媳妇本该随同照顾,只是身子实在不争气,不如就让杜宇和子鹃随同官人进京,方便照顾官人的起居。

母亲十分高兴,却有些为难,新婚燕尔,我就抛下新娘,带着两个丫头赴任,只怕会惹来申家不快。

夫人十分体贴的道,不妨事,家里知晓我的身体,不宜舟车劳顿,我也去信父兄,说明原委,且同在京城,让父兄多加帮衬官人。

母亲十分感动,拉着夫人的手直道,我儿娶了个好媳妇啊。

京官难做,我在舅兄和岳父的帮衬下,花了整整两年,才终于在京城站稳了脚跟。

前些日子,张生从禹州回来,告诉我她的消息。

她可真有本事,把兰君阁开成了兰君楼,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张生说,半年前,她得罪了通判大人,若不是二弟出手相助,只怕免不了牢狱之灾。

所幸,她为人机灵,竟然搭上了知州夫人的线,让兰君楼重新开业。

知州夫人苏青青,我知道,是二弟的表姐。

听了张生的话,我并没有言语,只是坚定了往上升的决心,前些日子那几件棘手的案子,也默默地接手过来。

离开禹州整整两年了,我终于回来。

二弟成婚后,陆家,就要迁往京城,这是我对父亲的承诺,如今终于开始发芽。

只是,在离开前,我还想再见她一面,问出那句我一直没说出口的话,你心里可曾有我?可我惹哭了她,也没听到我想要的答案,只能狼狈的离开。

京城气候不佳,为了养活那两盆兰花,我特意请了两个有经验的花匠,没有别的要求,想尽一切办法让兰花活下来。

明明已经听到了她的答案,明明知道自己应该放下,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仍然固执的守着这两盆兰花。

夫人一直无所出,主动将杜宇和子鹃抬成我的妾室。

她俩都懂规矩,夫人也待她俩极好。

这些年,我同夫人相敬如宾,我感谢她的付出,她也体贴我的辛苦,日子倒也过得安稳。

杜宇生下儿子时,一直没有开花的兰花第一次冒出了花苞,我心下一动,给孩子取名思规。

对外只道是常思规训之意。

为了感念夫人的辛苦,也为了抬举思规,一出生,便将他记在了夫人的名下。

后来,夫人拼命生下念念,我心中甚是欢喜,对夫人说辛苦。

夫人却只虚弱的看着女儿,只道是分内之事。

我外有岳家帮衬,仕途平顺,内里家宅安宁,日子安稳。

一日,二弟来同我说,他表姐和表姐夫要来京城了,官家已经下旨将他表姐夫从禹州知州升为太常寺少卿,不日就要进京。

我如今是左谏议大夫,是以二婶让他提前来同我说道说道,等他表姐夫进了京,一起吃个饭。

我应允下来。

只是转头询问了新任的禹州知州是谁,竟然是与我同届科考的王大人,恰好他在京城,便邀他于茗萃楼一叙。

酒过三巡,我连敬王大人三杯,终于开口道我在禹州有一故人,若是王兄方便,还望照拂一二。

王大人受宠若惊,连连道,陆兄且放心,您说的我都记下了,定会多加照顾,一定好好转达您的一番用心。

我摆摆手,不必说是我,也还请王兄替我保密才是。

王大人神色疑惑,却也没有多问,只满口答应了下来。

我在心里暗道,如今,我也能护着你了。

不久后,张生对我说,老爷,小刘来信了。

彼时我正在书房写字,哦?他说什么了?张生道,小刘说王大人一上任就去了兰君楼,还说了好一会儿话。

说李嬷嬷去了,子规伤心了许久,后来去慈幼局领养了两个孩子,不但送孩子上学堂,还为了两个孩子买了一座宅子。

没了?我问。

张生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她领养的两个孩子,男孩儿叫思君,女孩儿叫思文。

手中的笔突然一顿,纸上留下一片墨迹,将一幅即将写成的字彻底污损。

我神色不变,只挥手让张生退下。

张生刚一出门,我终忍不住,似哭似笑,喃喃道,小骗子,你心里终究是有我的。

突然觉得,心里的一块空缺似乎被补上了,温暖柔软。

光阴荏苒,十几年岁月悄然逝去。

我于仕途上颇下工夫,多年来,未敢有一日懈怠,又蒙申老大人的推荐,经过几番打拼,竟也官至参知政事。

陆家,不但在京城站住了脚,还扎了根发了芽。

祖父过世时,是拉着我的手笑着离开的,说我总算没有辜负他的期待,他也总算能放心的去见陆家的列祖列宗了。

言罢,垂下了手。

地上跪了一地的族人,皆失声痛哭。

我亦默默流泪,为祖父,也为自己。

多年来压在我心上的语重心长和殷殷期盼,到今天,终于有了答案。

送走祖父后,一日我对镜自照,突然发现我已经两鬓斑白,可我如今,方过不惑之年。

那日出行,马车忽然停了。

车夫说前面有一老者摔倒。

我抬眼看去,只见一老者被一年轻后生轻轻扶起来,又伸手帮忙捡那散落一地的物品。

老者箱笼破损散架,正一筹莫展,只见那后生拿出一个大大的布袋子,将老者的物品细细装好,递给老者。

老人连连道谢,年轻人连连摆手。

我却看着老者手中的那只布袋出了神。

前几日就收到小刘的来信,说思君要进京赶考。

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

我邀请思君来我府上备考,方便临考前再指点他一二。

果然是那小骗子教出的孩子,学识渊博却不显山露水,性子沉稳行事谨慎,进退有度知礼知义。

我暗暗点头,这孩子,甚好甚好。

果然不出我所料,思君不但榜上有名,还高中探花。

这般年轻的探花郎,长相俊秀,谈吐不凡,品貌一流。

是以,许多京城显贵都欲招他为婿。

几个家中有适龄女儿的同僚下属,甚至问到了我跟前。

我笑眯眯的将前来试探的同僚给打发了,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暗喜,摸了摸并不长的胡须,你们啊,晚了。

是的,念念和思君的相遇是我故意安排的,我早知以思君的学识,必定榜上有名,只不过没有想到他能高中探花。

这般好的后生,岂能便宜他人。

我的念念和思君,这下门当户对,一定能相携白头,幸福一生。

再次见到她,是她上门来商议孩子婚事的时候。

光阴无情,亦在她脸上刻下些许痕迹。

只是那身形,那神情,却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沉静、理智、谨慎。

我站在兰花园里,看她由远及近,同杜宇和子鹃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眼神温和,神情温柔。

我没有冒昧的出去见她,能这样再看她一眼,足矣。

儿女结亲后,念念时不时回家,她的性子活泼了不少,不似在家时那般刻意端庄沉稳,终于有了些小女儿的娇憨可爱。

每次回来,她就会拉着她娘说思君对她的温柔,婆婆对她的宠爱,还有她小姑子思文对她的照顾,整张脸写满了幸福。

我从念念的只言片语里,不经意的问道,你婆婆,可还好?念念不疑有他,只当是我担心她过得好不好,天真的回道,婆婆人很好,温和慈爱,每日也不拘着我去她跟前站规矩,夫君事多忙碌,她怕我在府中无聊,还让思文带我外出踏青,逛街,郊游,赏花。

婆婆说我们小姑娘就应该多出去看看转转,不能总闷在家里。

我佯怒道,你们怎可只顾自己游玩,将你婆婆独自留在府中。

念念忙回道,爹爹您误会了,我们有陪的,您可不知道,婆婆会的花样可多了。

除了种花刺绣做点心,还会好些新奇的游戏,上次她还教我和思文翻手绳,抓子儿呢。

最近婆婆准备在院子里种兰花,带着我和思文,教我们如何给兰花分株。

爹爹,下次我回来,你的兰花我可以给你照顾了。

看着念念这般活泼的样子,夫人眼含泪花,感激的看着我,老爷,您给念念找了个好人家。

我笑笑不语,我自然知道那是个好人家。

后来,念念和思君夫妻恩爱,又被婆婆宠的像自家闺女,还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日子过得十分幸福美满。

直到那一年春天,杨府传来了噩耗,念念哭红了双眼,整日守在婆婆床前。

她离开的那天,我抱着一盆兰花守在杨府门口,这一生的牵念,终于有一个人要先离开了。

念念匆匆跑出来,眼睛哭的红肿,看见我站在门口,手里抱着兰花,愣了一下,却瞬间了然,爹,这兰花,是婆婆当年送您的吧。

我没有回答她,只问道,她,走的可安详?可留下什么话?念念回道,婆婆走的很安详,只是嘴里一直念叨着一个名字。

名字?什么名字?我突然心跳如擂鼓,仿佛当年的那头小鹿又再次回到心上。

念念回道,是杨文君。

砰!手中的花盆掉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我不敢相信,杨?杨文君?念念肯定的点点头。

我仿佛从空中重重摔落,脚步突然踉跄一下,我苦笑道,原来,原来,你思的不是我。

原来这么多年,都是我自作多情。

回去后,我就病倒了,这一病,就再没好起来。

我索性向官家递了折子,告老还乡,回禹州去将养。

孩子们看着我虚弱的坐在马车里,都担忧不已,我却执意不让他们任何人跟着,只带着张生和那盆未摔碎的兰花,乘一辆小小的马车,慢慢的向前走去。

临走前,我对思规说,陆家这副担子,我挑了一辈子,是时候交给你了,记住,莫要让陆家再回禹州了。

阔别几十年,我又回到了博雅院。

院子还是以前的样子,连院子里石凳的位置都没移动分毫。

只是,它又不是以前的样子了,曾经同我一起在这个院子长大,生活的人,竟只剩下了一个张生。

院子打扫的很干净,我将兰花放在窗台,安心的住了下来。

每日清晨,闻着兰花的香气醒来,我的精神竟然恢复了一些。

张生高兴的不行,眼中含着浑浊的眼泪。

这一日,天气甚好,我心中一动,让张生搬一把躺椅在院子里,再把兰花搬出来放在那石桌上,同我一起晒晒太阳。

我躺在躺椅上,对张生说道,你把香炉点上,再去兰君楼买点水晶饼回来。

我多日没有胃口,张生听了喜上眉梢,连连道是。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转头看了看这座小院,眼前浮现一个瘦小的身形,她站在屋门口,转过身来,一双大大的眼睛,似小鹿般清亮,她冲着我微微一笑,好像在对我说,少爷,您回来了!我嘴角含笑,渐渐闭上了双眼。

一阵风吹过,将香炉的烟吹散开来,香气弥漫了整个院子,有提神醒脑的薄荷,静心凝神的甘松,还有淡淡的柠檬草的味道。

第13章 番外2:杨花落尽子规啼之相思了无益世人都说我爹娘伉俪情深,夫唱妇随,实乃当世夫妻典范,可我知道,我爹不爱我娘。

至于我娘嘛,也不见得有多爱我爹。

可他们两个相敬如宾,出门相携,日子过得倒也和乐顺遂。

我爹惊才风逸,清朗俊逸,是出了名的潇洒公子。

我娘贤良淑惠,秀丽端庄,亦是出了名的大家闺秀。

他们从未像书中说的恩爱夫妻那般如胶似漆,黏黏腻腻,你为我描眉,我为你抚琴,当然,也没有过争吵和红脸。

永远和和气气,相敬如宾。

但每次出门,父亲会扶母亲上下马车,母亲会为父亲擦拭汗珠。

再加上父亲没有别的妾室,凡正式场合也必定带着母亲。

这让一众夫人都羡慕不已,说父亲对母亲真是用情至深。

每当此时,母亲就笑笑不语,仿佛默认。

我叫陆子翰,父亲为我取这个名字时说,希望他的儿子可以拔萃翰林。

因此,我自小苦读诗书,将所有精力都放在科举仕途之上,对于情爱一事并不在意。

想着以后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像爹娘这般相敬如宾的过一生,也是极好。

是以,待我及冠之后,母亲多次问我想找个怎样的妻子时,我想都不想就回答,儿子想找一个像娘这般温柔贤惠的女子,不求相濡以沫,只愿和和气气,平淡安稳的相守一生。

母亲对我笑笑,眼中似有哀伤,儿啊,你还不懂。

母亲看我仍旧不以为然,摇摇头,叹口气,又转头帮我选媳妇儿去了。

只是选来选去,总是没有个结果。

父亲对我的终身大事似乎并不关心,每日仍悠悠闲闲的。

直到有一天,我正在书房读书,准备下一次的科举考试,父亲突然来我书房,二话不说的抽出我手里的书放在一边,儿子,读书辛苦了,走,爹带你去京郊赏花散散心。

我狐疑道,爹?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要带我去郊游?父亲摇了摇手中的扇子,废话那么多作甚,跟我走就是。

我只得放下书,跟着父亲出了门。

马车摇摇晃晃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停了。

我率先跳下马车,再伸手将父亲扶了下来。

刚一站定,就看见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位夫人,仔细一看,竟然是表姑。

表姑走到我们面前,对着父亲说道,看你这般费心思也真是不容易,行了,事情我都安排好了,咱们去那边凉亭上吧。

我抬头看去,在我们正前方是一片牡丹花田,正是牡丹盛开的时节,有不少人来观赏。

而在花田的左侧,有一座凉亭,地势微高,恰好能够将整片花田尽收眼底。

我们一行三人进了凉亭,早有下人等在那儿,铺好了石桌石椅,摆好了茶具果子。

父亲对我说道,此处看牡丹花甚好,你且随处看看。

没准儿能看到认识的人。

认识的人?我听父亲这话说的古怪,虽有些疑惑,不过在看景的时候,倒也真的注意了一下可有相识的人。

而父亲则和表姑一起坐在石桌前喝茶吃果子,仿佛真的只是来郊游赏花的。

我站在凉亭里,对花田从远到近看了一遍,竟然真的让我看到了认识的人。

我的堂妹,陆念,今年刚嫁给新科探花杨思君。

她和一群小姑娘站在花丛里,小姑娘们都围着她。

准确来说,是围着她身旁的一个姑娘。

这姑娘和念念年纪相仿的样子,手中缠着一根细细的绳子。

只见她手指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那绳子在她手里,时而变作一朵蒲公英,时而变作一颗星星,时而又变作一座拱桥。

几番下来,引得其他姑娘都惊叹不已,睁大了眼睛盯着她手中的绳子。

玩绳子的姑娘忽而展颜一笑,不似一般闺秀那般笑的温婉矜持,她笑的十分恣意潇洒,嘴角大幅度的上扬,眼睛笑的眯起,两颊的酒窝深陷,似冬日暖阳,又似春日暖风。

仿佛一股暖流冲刷进心里,我竟看那笑容看的呆住了。

突然,父亲用扇子拍了拍我的肩膀,问道,怎么样?可发现什么吗?我一下子回过神来,恭敬的回道,回父亲,我看见念念也在此处赏花。

父亲笑着点点头,忽而用折扇一指,那你看到她身边的姑娘了吗?我点点头。

父亲又问,那你觉得这姑娘如何?我连忙回道,父亲,圣人有云,非礼勿言,岂能于背后妄议他人,况乎是个女子。

我感觉父亲似乎想翻我一个白眼,不过觉得有失形象,生生忍住。

表姑看了,起身对我说,傻小子,你以为你爹今日叫你来是为何?真只是为赏花?你爹这是在为你的终身大事操心呢!念念身边的姑娘,名唤杨思文,是新晋探花郎杨思君之妹,也就是念念的小姑子。

上次念念回府,说起她这小姑子,说她为人疏朗,性子大方,品貌极好,你父亲便动了结亲的心思,但怕你不中意,故安排了此次郊游。

表姑话音刚落,父亲就接过话道,行了阿青,看来这臭小子是没看上人姑娘,罢了,咱这就回吧。

父亲,不是的,我……我突然心中一急,脱口而出制止父亲,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耳朵滚烫,脸颊绯红。

父亲看着我笑着摇了摇扇子,转头对表姑说,行了,事情成了,两天后吉日就去杨府提亲吧。

两天后?这,这么快?我有些诧异,这才不到一个时辰,我的亲事就定下来了?父亲终于忍不住,用扇子敲了我一下,快?你还嫌快?你可知这一家有女百家求,更何况是探花郎的妹妹。

你以为就你觉得这姑娘好,别人就不会觉得?再晚点,恐怕杨夫人就把她许给别人了。

你还嫌我们快。

闻言,我立刻不说话了,只对着父亲长揖一礼,脸上挂满了笑容。

父亲笑着打趣我,傻小子,脸都要笑烂了。

表姑立刻道,你也别说子翰了,你这一听说能去杨府见到子规了,这嘴巴就笑的没合拢过,好意思说孩子。

子规?我心下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抬头看了看表姑打趣的神色,父亲脸上的红晕,暗想,我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

两天后,父亲叫上表姑带上我一起去了杨府。

只是,表姑你一开口就是小龟龟,不怕杨夫人把你赶出去吗?果然,杨夫人十分优雅的向她翻了一个白眼。

父亲则抱拳道,子规,好久不见。

原来,杨夫人就是子规。

看样子,还是父亲和表姑的旧时,那这桩婚事,想必也不成问题了。

我这样想着。

可是,杨夫人却在一个劲的打太极,就是不表态。

我不免有些着急。

父亲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也不管是否失礼,对杨夫人说道,夫人,我若聘思文为妻,必护她爱她敬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也绝不让旁人伤她一丝一毫。

杨夫人看了我一会儿,随后似乎叹了口气,不过终于不再打太极了,而是安排我和思文去凉亭见了面。

我站在凉亭里,有些激动又有些忐忑。

不一会儿,思文在婆子的陪同下过来了,没有忸忸怩怩的小女儿家的娇态,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

我看着她由远及近,心口怦怦直跳,仿佛要跳出来一般。

她站在我面前,我脱口而出,杨,杨姑娘,我,我叫陆子翰,今年十八岁,太学学子,是念念的堂兄,当朝参知政事的侄子,目前乡试已过,已有资格参加下次会试,我今日来是,是……我一激动,竟然直接自报家门。

思文有些吃惊,稍稍定了定神,手一扬,指着石凳道,陆公子,先请坐吧。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坐下,不敢看她,也不知道说什么。

还是思文主动提起,陆公子今日是来提亲的吧。

她声音好听,说话清脆又大方。

我点点头,是,小生今日来是向杨夫人给姑娘提亲来的,夫人说需姑娘您亲自同意才行。

她回答道,这事我知晓,小女子不明白的是,公子为何突然来向我提亲。

我一紧张,没过脑子,将那日京郊赏花的事说了出来,说出口之后方后知后觉的察觉自己说了什么,立马支支吾吾的对思文道,杨姑娘,您听我解释,我不是,不是故意无礼,我是,是……噗嗤。

思文却突然笑了,娇嗔的打趣我道,呆子。

我红着脸,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努力定了定心神,十分认真的对思文道,杨姑娘,我别的不敢说,若能得你为妻,我定一生一世,一心一意,绝不会做那负心薄情之人。

思文也有些脸红,笑着对我说,那我考虑考虑,你回去等通知吧。

通知?就是等消息,等回复。

我是晕晕乎乎回到家的,晚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白天也心神不宁无法静心读书。

不过这样的情况没有持续多久,两天后,杨府来人回话,允。

亲事定下来之后,父亲十分高兴,整日里笑的乐呵呵的,我亦然。

母亲找到我问,怎么不找相敬如宾,和和气气过日子的姑娘了?我回道,娘,那是儿子年少不懂事,您可别取笑儿子了。

娘又问,为什么一定要是杨小姐?换一个人不行吗?我想了想,很认真的回道,娘,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只知道,必须是她,一定是她,换谁都不行,只要不是她,就不行。

娘却十分欣慰的看着我点点头说,你终于明白了,这世间,能同相爱的人厮守终生,是什么都不能替代的幸福。

我看着娘若有所思的样子,仿佛是在回想往事,不知她想起了什么,只是一会儿嘴角微扬,一会儿又隐有哀伤。

成亲那天,父亲十分高兴,拉着表姑父一直喝酒,母亲有些担心,让我去劝劝。

表姑却拦住我,对母亲说,别劝他,难得今天大喜的日子,他高兴,就随他去吧,有我家大人看着他,不会有事的。

子翰今天是新郎官,赶紧回新房去,正事要紧。

说着,就把我往新房的方向推了推。

前院有表姑看着,想必也出不了什么事,我放下心来,往新房走去。

挑开盖头,思文面若桃李,秀而不媚,眉眼如波,朱唇皓齿,我按捺住心里的悸动,对她施了一礼,娘子,小生有礼了。

她噗嗤一笑,脸颊却愈发红了,竟然有些羞赧。

我转过身,拿起一个匣子,里面是我这些年的私产,准备全部交给她,给她傍身用,岳母一直担心思文嫁入显贵的陆家会受委屈,有了这些私产傍身,想来她也多一些底气。

只是,还不待我拿出来,她率先抱出一个硕大的盒子放在我面前,打开一看,竟然是各种银票屋契。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单子对我说,这些是我的嫁妆,除了那些首饰衣服之内的物件放库房了,其余的票据什么的都在这儿了。

你也瞅瞅看。

我娘说了,两口子过日子,一定要以诚相待,那我现在把我的金库都给你看了,这诚意足吧。

我拿起嫁妆单子,黄金千两,白银万两,禹州城宅子一座,铺面数十,还有一些田地,外加众多昂贵的首饰绸缎等。

我忍不住问道,岳母这是把整个杨家都给你做陪嫁了吗?她摇摇头,没有那么多,半个杨家吧。

半个?你兄长没意见?我忍不住惊呼,自古以来,女子出嫁,即使再受宠爱的女儿,也不可能将半个家业与之陪嫁,更何况还有兄长在。

思文十分自然的摇头道,我娘说了,我和哥哥都是她手心里的肉,不能厚此薄彼,必须一视同仁。

而且,哥哥身为男儿,理应自己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而不是依靠父辈的祖产来享受荣华富贵,而我,身为女子,这世道不公,注定我不能像哥哥那般建功立业,应该更多加照顾一些才是。

所以,娘亲给我这些陪嫁,哥哥不但没意见,反而又拿自己的给我添了不少妆呢。

听了思文的话,我由衷的对岳母生出一股敬佩之情。

能有这般见识的女子,必然是不凡的,我好像有些理解父亲近些日子来的反常行为了。

我将手中的匣子递给娘子,这是我的全部私产,没你多,不过还是都交给你好了。

她看了看我手中的匣子,没有推脱,十分高兴的接过来,不错不错,挺懂事的嘛,知道主动上交私房钱,放心,以后你的零花钱我包了。

零花钱?呃,就是除开衣食住行,你自己想怎么花怎么花的钱。

我按月给你。

我笑了笑,不用给,都是你的。

我将匣子盒子都放在一旁,向她慢慢靠近,芙蓉帐暖,一夜春宵。

第二日去向父亲母亲请安。

思文没有像别的姑娘那般害羞不知所措,而是落落大方,端庄优雅,母亲看着她十分喜欢,高高兴兴喝了茶,还把传家的镯子给她戴上。

父亲也乐乐呵呵的喝了茶,捋着胡须,一边点头一边说好,好,思文,文这个字甚好,甚好。

思文生第一个孩子时,正好传来我高中的消息,全家都十分开心,直说孩子是我的福星。

我却抱着儿子对思文说,娘子,咱们再努努力好不好,我想要个像娘子这般聪慧乖巧的女儿。

思文却娇嗔着啐了我一口,呸,谁要和你努力啊。

哼。

我笑了,将她的手放在唇边,好,你不努力,我努力,我努力行了吧。

她脸色绯红,哼了一声,轻捶我一下,不要脸。

可谁知,我俩这一努力就努力了四个儿子出来。

我抱着第四个儿子,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看来我注定没有女儿缘,这辈子只能疼娘子一个。

而正在我们为没有女儿忧伤时,念念在生了两个儿子后,终于生下一个女儿。

思文高兴的不得了,立刻要扑过去抱孩子。

谁知,孩子却被她哥哥抱在怀里,死活不让她靠近。

没办法,谁让思文当初不靠谱的自己怀着身子还带着同样怀着身子的念念去打枣,害得念念差点动了胎气。

自那以后,他哥哥就时刻提防着她,让她离自己老婆孩子三尺远。

如今又得了这么个宝贝女儿,自然是对思文千防万防。

思文忍不住对着岳母大吐苦水,告她哥哥的状。

岳母却笑着打了她一下,你个皮猴子,还好意思说,谁让你当初不靠谱的,该。

思文不依,扯着岳母的袖子,委屈巴巴的叫着,娘!不过后来,思文成功报复了回去,她竟然将四个儿子都留在了杨府,还对儿子说,舅舅是有大才之人,你们几个要想日后有出息,现在就跟着舅舅好好学习,务必一举一动都不能放过,知道了吗?几个孩子懵懵懂懂,但也知道要听娘亲的话。

是以,那几天,几个孩子竟然连舅兄如厕洗澡睡觉都跟着,说要学习舅舅的一举一动,以后要做个像舅舅一样有出息的人。

要不是岳母护着,我觉得舅兄会恨不得把那几个小崽子全扔大街上去,然后再来陆家揍思文一顿。

我将此事说与表姑和父亲听时,表姑笑的前仰后俯,半点形象都无。

指着父亲说,这这这思文哪儿像子规教出来的孩子,本以为这思文像子规,谁知却是这么个性子,哈哈哈哈哈哈,不行了,笑死我了。

父亲也乐呵呵的笑,却在听到表姑的话后说道,我总觉得,她本来也应该是思文这样性子的。

岳母去世时,思文哭成了泪人,为了照顾她,我只能整日待在杨府陪她。

晚间思文哭累了睡下后,我才回到陆家,却听说父亲醉的不省人事。

即使是我成亲时,父亲也未喝得如此之多。

我猜到应该是同岳母有关,却又不好在母亲面前直说,只道,父亲也上了年纪,以后还是莫让他喝这么多了。

母亲看着父亲,似是感叹的说道,不妨,随他去吧,总归是要发泄一二的,那些东西都憋在心里反而不好。

说完,就让我回去休息,明日回杨府好好照顾思文,好好送岳母出殡。

我回到屋里,拿出思文的嫁妆单子,看了又看,看见几间熟悉的铺面,是陆家曾经的产业。

那几个铺面的地段装修都极好,即使陆家搬迁也是完全没必要打出去的,可后来却都以低廉的价格落到了岳母的手中,现在,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陆家。

陆家的产业一向是父亲在打理,这几间铺子的缘由,必定是父亲有意所为。

我放下嫁妆单子,有些出神,母亲……我想起母亲看向父亲的眼神,平静又感慨,却没有不满和紧张。

看来,母亲心里也是知道的。

母亲看向父亲总是一派坦然的样子,倒不像是面对丈夫的妻子,反而像是面对同病相怜的知己。

或许母亲也……算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作为晚辈,岂能妄议。

可后来,母亲的秘密还是被我知道了。

岳母去世后的第三年,母亲也不行了,她临终前,没有拉父亲也没有拉孙儿的手,只是拉着我和思文的手,将我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对我俩说,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一直恩爱甜蜜下去,一定要,白头偕老。

母亲去世后,她身边的徐姑姑告诉我,母亲还待字闺中时,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哥,那表哥对她极好,且两家自小也曾口头定下姻亲。

可后来,表哥家道中落,外公外婆就改变主意,做主将她许给了父亲,而她表哥经此打击,远走他乡数年,他俩也再未见过。

本来,母亲嫁给父亲后,也曾想过同父亲夫妻恩爱,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可当她发现父亲心里也有难忘之人后,就将所有打算都作罢,同父亲相敬如宾,和和气气的过了一辈子。

是以,当我和思文成亲后,母亲十分开心,待思文也极其亲厚,她这一生的遗憾,总算有我和思文来圆满。

母亲和岳母的相继离世,对父亲的打击极大,我和思文怕父亲心内郁结,整日带着孩子在他跟前陪他。

可父亲的身体还是垮了下去,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我无奈,只得请表姑过来,想着若这世间还有谁能知晓父亲的心事,非表姑莫属了。

表姑看了看父亲,摇头叹气道,他这是自己的心垮了,旁人劝也无用。

我忍不住问道,表姑,父亲的心事,可是和岳母有关?表姨说道,都是些陈年往事,告诉你也无妨。

你知道了,或许能和思文更好的照顾他。

不过我知道的也不多。

表姑看着我和身边的思文,将一位老人的一段尘封的心事娓娓道来,我自小同你父亲一起长大,感情如同亲兄妹一般。

他自小风流潇洒,性子洒脱,又生的丰神俊朗,我总会打趣他,不知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入他的眼。

他总是回答,必定是极美极聪慧的女子才能与他相配。

我也一直这么觉得,只有世间很优秀的女子,才能降服他这匹风流的马。

后来,我嫁了人,一度同夫君于外地上任,等到夫君回到禹州当知州时,我再见到他,他却对我说,已有心仪的女子,那女子,竟然是个丫鬟。

我说,既然是个丫鬟,讨过来做妾就是,何必如此放在心上,一副念念不忘,心有戚戚的样子。

他却说,那丫鬟连他大哥都拒绝了,怎么可能会接受他,只怕是宁死也不愿意跟他。

我有些好奇,一个下人,竟然能拒绝前途无限,风采卓绝的陆大少,想来不是个凡人。

我心里越发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又是怎样让我这风流潇洒的表弟给失了心魂。

于是便经常缠着他跟我讲故事。

你父亲告诉我,起因是一块水晶饼。

那时你大伯备考辛苦,他前去探望,想着疏导一下他的心绪。

谁知你大伯精神抖擞,气色极好。

你父亲笑着打量你大伯的屋子,发现同以往不太一样,点心样式新奇可口,窗台上还放着兰花,想必是他屋里的某个心灵手巧的丫头做的。

你父亲笑着把点心洗劫一空,又见那兰花着实喜人,想抱盆回去,可谁知你大伯却将他赶了出来。

你大伯一向大方,从不曾这般小气过。

你爹愈发好奇,便愈发去探听那丫头的消息。

可那丫头却是个属乌龟的,你爹几次三番的都没见着人。

本来已经熄了心思了,谁知却听说那丫头拒了大夫人的抬举,竟然自己求去。

待那丫头出府后,你爹好奇心作祟,便时时刻刻盯着她,这一盯便盯出了问题。

你爹说那丫头与众不同,是个心中有天地的姑娘,她拒绝大夫人的抬举,恐怕不是因为不懂事,而是看的太透。

她早就看清,什么抬举恩宠,什么荣华富贵,都不过是浮云,不过是换个大一点豪华一点的笼子圈养着罢了,可叹有些人还欢天喜地的感恩戴德。

为着她这份执拗与清醒,你父亲暗里对她颇多照顾。

想着若是可能,或许能打动这丫头,陆家虽家规严厉,但你奶奶却是个十分好说话的人,若是这丫头真能做成一番事业,也未尝不能共结连理,大不了多受些考验罢了。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问道,那为何,最后他们……表姑叹口气,你岳母扩大产业的那一日,你父亲在她的包间里看到一幅字,上面写着一首诗。

可是,苏大人的水调歌头?思文突然接话道。

表姑点点头,我疑惑的回头看向思文,你怎知道?思文回道,我曾在娘亲的妆匣里看到过,似乎很多年了,纸张已经泛黄,也没有落款。

小时候不懂事,问娘是谁写的,娘说是一个故人写的。

表姨,你可知道这个故人,到底是谁?是公公吗?表姑说,不是,是你大伯。

我和思文都怔在原地,大伯?既如此,可娘当初为何,为何要拒绝?表姑摇摇头,不知道,表弟曾经猜测,或许是她太过清醒,心中有丘壑,清楚的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才有了取舍,可这并不代表她心里没有大哥。

但是,真相如何,只有你娘知道,没准儿,她只是觉得那个字好看,忘了丢呢?谁知道呢。

所以,父亲一直觉得岳母心里的人是大伯,所以便将自己的心思都藏了起来。

怪不得,怪不得岳母去世的时候,我听王管事说,父亲一直在说什么下辈子要早点遇见,他以为自己只是太晚遇见她,如果能早一点遇见,或许就不必错过。

表姑叹口气,谁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明知道子规心里没她,却多次让我照拂她,让她的生意做的顺风顺水。

反正,我知道的就这些了,他这身子,硬撑到今天,也是不容易,他最近有些犯糊涂,若是说些胡话,做些糊涂事,你们也不必纠正他,让他开心一点把。

我和思文都深以为然,肯定的点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父亲果然越来越糊涂,时而把我当成大伯,时而把思文当成岳母,时而觉得自己还在禹州,时而又哭着说自己想回禹州。

父亲终究是没有熬过那个冬天,冬至的那天晚上,他突然清醒了,他对我说,想吃水晶饼。

我忍着悲痛,让小厮去兰君楼买,小厮死命的跑,一盏茶不到,就把水晶饼买回来了。

父亲已经抬不动手了,我将水晶饼递到他嘴里,他颤颤巍巍的咬下一点点,却怎么都咽不下去。

思文噙着眼泪,端水过来喂父亲喝下。

水却和着饼碎从嘴角流下来。

父亲努力了几次,我和思文也拼命想帮他吃上一口水晶饼,可是,都没有成功。

末了,父亲摇摇头,算了,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强求,又何必,在此时强求。

你俩,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

然后,他看着思文,似乎在对思文说,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知道,她思的是文君,可我却总是自欺欺人,觉得思文的文字,是不是也关于我。

可笑,真的太,可,笑……说完,父亲便垂下了手。

我依父亲的遗言,在他下葬后,悄悄将一缕他的头发埋在了岳母的坟旁。

回到家,我看到思文坐在窗前,手里不停摆弄着一根细绳,我心中一动,走到她背后,伸手将她抱在怀里。

她微微有些惊讶,嗔怪道,大白天的,都老夫老妻了,像什么话,小心被旁人看到了。

我将头埋在她颈窝,怕什么,你,是我的娘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