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陆文,陆家二少爷,我还有个堂兄叫陆言,由于祖父尚在,爹爹与大伯也兄弟情深,故一直没有分家,我和堂兄自小也一起长大。
堂兄于读书一事上颇有天分,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成为祖父眼里振兴陆家的希望。
爹娘见状,十分眼红,遂越发催逼我努力读书,希望我像堂兄那般优秀。
但事实证明,普通人与神童的区别,往往比猫和狗的区别还大。
爹娘催逼了两年,我苦不堪言,他们也失望连连,最终,还是祖父开口,文儿虽读书不行,但为人机灵,行事得体,不必强求功名,将来打理陆家产业也是不错。
有了祖父的定论,加之我两年的表现,爹娘也终于认命。
从此以后,我便如脱缰的野马般尽情撒欢,整日吃喝玩乐好不快活。
兄长听闻祖父让我以后打理陆家产业,觉得这实在是个苦差,对我竟十分愧疚,总是苦口婆心让我专心读书,以后这陆家产业他帮忙打理就行。
我连忙拒绝了他的好意。
对我而言,和读书相比,打理陆家产业简直不要太容易。
可看着兄长夜以继日的苦读,每日吃喝玩乐的我也有些过意不去。
故偶尔也去看看他,陪他解解闷。
因大伯娘的刻意安排,兄长的院子极为清冷,下人极少,每次去都只见张生和奶娘张妈妈,偶尔能看到一个奉茶的丫头,好像叫做红杏。
兄长刻板,他的身边人也一样,每次都让我好是无趣。
直到兄长赴考前夕,我再来看他,却见他这院子有了不一样的地方。
从来不种花的屋子里摆放着长势极好的兰花,桌上的点心也十分精致可口,比那明月居的大师傅还做的好,屋内的熏香也清淡怡人,让人神清气爽,不似别的香那般呛人。
听说那个叫红杏的丫头已经出府,大伯娘也没再安排他人,想来是大哥院子里的某个丫头的巧思。
再看兄长的精神头极好,神采奕奕的,看来也是甘之如饴。
我想起大哥院中曾经被发卖的那个丫头,不禁感慨,若那丫头有这丫头一半的巧思,也不至于落得那样的下场。
看兄长这模样,想来这巧丫头抬姨娘也不过是时日问题。
兄长赶考时,一日我又习惯的来博雅院找他,却见满院的兰花,长势极好,让人心生欢喜。
张妈妈说是她种的,我才不信,不用想,一定是那个丫头。
罢了,不过又是一个一心想当姨娘的丫头而已。
兄长高中时,我正与王家陈家的公子喝酒,言谈间有意无意的要给兄长说媒,我想着祖父他们对兄长的期待,想来必定要为兄长说一门有助益的姻亲,便也不敢胡乱答应。
他们见我不松口,仍不死心,又说正妻我不敢答应,那送几个妾是可以的吧。
我想起兄长的性子,赶紧打哈哈回绝了他们,再约我喝酒我也不去了。
为防他们不死心,我索性躲到了表姐苏青青那儿去。
我向她抱怨,说媒都说到我跟前了,也真是可笑,我这大哥可真是个香饽饽。
表姐笑话我道,这禹州地处偏远,多年来别说进士及第,便是进士出身也没几个,这些所谓的名门望族,想振兴家族,眼看靠自己的能力不行,可不得寻求旁的法子。
你大哥以后摆明了是要去京城做官的,若能搭上他,不说多的,成为禹州前三的家族定是有的。
所以,求亲送妾什么的,都是再平常不过了。
我听了心里很是认同,可嘴上还不忘打趣表姐,还是表姐有福气,当年姐夫与你成亲时不过是个秀才,人人都道是姐夫高攀,不曾想姐夫争气,如今倒让旁人羡慕不来。
表姐性子一向舒朗,不似别的女子那般害羞腼腆,反而一脸得意,那是自然,旁人哪儿有我这般好福气,说明我旺夫。
见状,我也十分配合的给她鼓掌。
等我回到家,才听说兄长的婚事已定,申老大人的嫡孙女,果然好姻缘。
只不过听说大伯娘要给兄长身边的一个丫头开脸,最后没开成。
我以为是大哥不愿意,没想到打听后发现,居然是丫头不乐意!这消息,比我高中状元还稀奇。
我兄长是谁,进士及第前途无量的陆家大少爷,那些名门望族都巴不得将自家的庶女送给他做妾,一个丫头,竟然还拒绝了。
稀奇,真是太稀奇了。
不过我也没多想,毕竟这是大哥的事儿,我只需要为大哥庆贺高中就行。
只是我没想到,会在酒楼找到大哥。
大伯娘说大哥出去见同窗好友,相互交流考试心得,我最烦他们讨论这些,便在楼下坐着等候。
等到夜已深,雅间的同窗都离开了,还不见他出来。
我有些担心,便进去察看。
却见他醉倒在桌前,身边摆了好些个酒壶。
我心中有些不喜,这些人明知我兄长不胜酒力,怎么能这般灌他。
我上前将他扶起,准备带他回家。
他趴在我的肩头,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我仔细听去,竟然是个名字,子规,子规。
我心中好奇,莫不是兄长早就心有所属,可为了家族却不得不放弃,故心内郁结,才借酒浇愁。
我慨叹一声,却只能无奈的摇摇头,家族重任面前,所谓感情,又算什么。
过几日,听说大伯娘选了两个貌美的丫头给兄长,我想起那夜的事,便想着去看看他。
只是,兄长是和杜鹃鸟有什么过不去的,怎么两个丫头都是杜鹃鸟。
我忍不住朝身边人吐槽,这兄长是怎么取名字的。
身边的丫头笑着说,这有什么,大少爷取名一向如此,前几天一心求去那个丫头,大少爷还给她取名叫子规呢。
什么?子规?子规就是那个丫头?我忍不住追问,丫头告诉我说,这子规原本是个粗使丫头,因入院两年都不认识主子,反而被大伯娘看中,成为了身边的二等丫头,自红杏走后,便一直是她一个人。
我突然想起,那个丫头,我也是见过的,我还曾为她笑话过兄长,没想到,竟然是她。
兄长成亲后就离开了禹州。
我却对那叫子规的丫头感到好奇,听说她出府不过两个月就经营起一家饭馆,还做的有模有样,其菜色也是十分新奇惊艳。
我让王五去买来尝尝,每一道菜都十分可口。
不仅如此,她竟然还特别会招揽生意,用一些小花招吸引了不少客人。
看来这丫头不简单啊。
这让我越发好奇,这丫头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那几个月,我时常在清风楼待着,让王五去那丫头的兰君阁买刚上新的菜式,也听听王五口中的消息。
偶尔,我也会亲自去兰君阁对面的铺子巡查生意,总是能看到她在门前招揽生意,但却不像一般小二那般谄媚讨好,却是一副我叫了你,你不来就不来,不来肯定后悔的样子,不卑不亢,进退得宜,举手投足间竟然有一股大家闺秀的气度。
不,准确来说,是比大家闺秀更多了一份坦然与自信。
偶尔,有挡住店门的乞丐老人,她也不恼,反而拦着赶人的小二,语笑温柔的对他们,送些吃食衣物,从始至终,眼神里也没有半分嫌恶与不耐,也没有半分高人一等的优越,仿佛对面的人就如一般的客人那样,看着这样的她,我笑了,心想,我若是她,我也看不上陆家的姨娘。
能这样自立自强,自信洋溢,潇洒自在的活着,又岂是一个任人差遣,卑微低贱的后院姨娘比得了的。
陆家姨娘着实配不上她。
可若是陆家正妻呢?看着她的样子,我心中竟然涌起了这样的想法,连我自己都不可思议。
可是,念想一旦生成,便再难割舍。
我知道对于我对于她对于陆家而言,这样的念头无异于难于登天。
可它却在我脑海里像疯了一般生长。
我开始试探母亲,我说我喜欢男人。
果不其然,母亲吓了一跳,却又不敢告诉父亲和祖父,只好苦口婆心的劝我,后来更是松口到,只要娶个女子就行,父亲和祖父那边,她自会帮我。
我心内得意,母亲最是心软柔善,有了她的帮忙,有些事,似乎也不那么困难了。
听闻兰君阁想要扩大规模,正在到处找合适的酒楼,我心想,果然是我看中的人,真是有本事,这才多少日子,竟然就做到这样的地步。
我对清风楼的掌柜说,放出风声,就说清风楼要打出去。
掌柜的不住的劝我,说清风楼收益很好,没必要打出去,我却只让他听话办事,别的,不必多说。
两月后,我看着清风楼的牌匾,换成了兰君楼三个字,我也终于现身,去给她的开业典礼压压场。
身为陆家二少爷,自然是她亲自招待。
她将我领到了兰字雅间。
雅间布置十分清雅,让我想起了有一段时间兄长的屋子,同样的兰花,同样的熏香。
我四处看看,觉得十分满意,抬头,却看到一幅十分娟秀的字,我好奇的走近去看,竟然是苏大人的水调歌头。
这首词,我曾在兄长的笔下见过,不过只有两句。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当时只觉这句诗极好,遂央求兄长告诉我完整的,兄长却懒得理我,还说什么这是苏大人的新词,不让外传。
我找了许久都找不到的,却在这里,却在这里,堂而皇之的挂在了墙上。
我回过头看她,依旧是一脸平静的样子,我却还不死心,出声询问,这字,是谁写的。
我在心里祈求,不要是她,不要是她,也许,只是旁人送的开业贺礼而已。
可是老天终究不曾听到我的祈求,我也只能自嘲的笑笑。
有些没有说出口的话,便再没机会说出来。
我又去表姐那里买醉,表姐知道后却恨铁不成钢般看我,还说若是我不敢,她替我去说。
我自然是拦住了她,有些事,既然已经知道结果,何必再赔上尊严。
表姐让我别再去看她,也别再管她的事,让一些东西就这样慢慢的淡化掉。
可我,如何舍得。
她心里有大哥,没关系,大哥那般优秀,她心里有大哥也是应该。
而我,算了,就这样看着她,护着她,已是足矣。
时间一天天流逝,转眼,大哥也已成婚许久,听闻都快有孩子了。
母亲自然也开始着急起我来了,问我,我却总是含糊其辞。
母亲大概是怕我真的有一天给她带个男人回家,便一狠心一跺脚给我定下了王家的姑娘。
那时,她的酒楼刚刚出事,而她也卧病在床。
我无暇他顾,只任由母亲折腾,自己则每日来兰君楼看她。
病中的她终于不像平素那般清冷,眉头紧锁的她,倒是多了几分真实感。
我想起那天她在公堂上被人诬陷的无助,暗暗下决心,定要帮她度过难关,定要护着她,平安顺遂。
若是,她也能感受到我的心意,该有多好,那样,我便能正大光明的护她一生一世。
我想最后再试一试,有些话,再不说怕是没了机会,哪怕将尊严压上,我也愿豪赌一场。
可是她终究没有给我机会。
听着她祝福我和王家姑娘的话,那般真心,那般情真意切,我竟然连怨怼都不知从何处起。
罢了,就这样吧。
我和她,就这样吧。
有些人,有些事,注定,强求不得。
成亲后,陆家迁往京城,临走前,我拜托表姐照拂她一二。
表姐却说我担心实属多余,那丫头为人处事进退有度,口碑极好,只要不是故意栽赃陷害,有陆家的余晖照拂,在这禹州城安稳生活,不是问题。
到了京城后,我开始忙于陆家的产业,将陆家的产业在京城铺开。
好在大嫂的娘家助力颇多,初时有些艰难,但终究是顺利落地。
时间飞逝,表姐夫也终于升任了京官。
我向表姐询问她的境况,他们走后她又该怎么办。
表姐却叫我不必担心,那新任的知州早就得了某位大人的嘱咐,定会护着那丫头的。
某位大人,除了兄长,还能有谁。
看来这么些年,不肯放下的,不止我一个。
我听着禹州传来的一个个消息,她领养了两个孩子,她送孩子上学,她置办了宅子,她把孩子教养的极好,她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她的儿子中了秀才,她的女儿也十分出色,她的儿子过了会试,不日就要进京赶考。
听着这些,我只觉得,当初我的眼光,确实是不错的。
和她结为亲家的事儿,是我这一生对她唯一的算计,以有心算无心,自然是我得偿所愿。
不过,她也不吃亏,毕竟我对我儿子的品行心里有数,又岂会委屈了她养大的姑娘,那不是得罪人嘛。
她的女儿,活泼开朗,不像她,总是一副端方有礼,贤淑大方的模样,我突然想起那年在公堂上气的嗓门都压不住的她,总觉得,或许她原本应该是另一个样子的。
后来啊,大概是时光催人老,我亦不知春秋几何,只觉得梦一般,她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可我清楚的知道,这只是个梦,她啊,早就离开了。
便是没有离开,她也不可能会出现在我眼前,毕竟,思文君啊思文君,那个文君,从来不是我。
可若是有来生,能不能让我先遇见她,她能不能,能不能,也看一看我啊。
我真的,等了她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