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惊梦,我不断在现实与梦境中来回拉扯。
我梦见了陆大人,梦见了陆公子,还梦见了他,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呼唤我,都在叫我的名字,只是两个人在叫子规,一个人在叫阿媛。
我知道他们在叫我,可我却一个都不能回答,似乎有一道锁锁住了我的咽喉,让我闭嘴。
我是被伙计砰砰砰的拍门声给惊醒的。
他隔着门喊道,老板娘,陆府的张生来了,说要见你。
我心下疑惑,暗道,张生,这大清早的,他又来做什么?但是嘴上仍忙不慌的回小伙计说,好的,我知道了,你先去前厅招呼着,我换身衣服就来。
张生看见我,不似昨日的冷淡疏离,我还没问,他就率先对我说,大少爷让我来拿兰花。
兰花?什么兰花?我疑惑道。
张生说,大少爷说你昨天答应要送他两盆兰花,昨天回去的时候忘了带走,差我今天来拿。
我这才记起昨天好像的确是答应了这件事。
只是后来那戏剧性的一幕让我让他都忽略了。
没想到他还记得,还让张生上门来。
我没有表露太多情绪,连忙道,哦,这件事啊,张生哥,你稍等一下,我去拿。
我挑选了两盆上好的碧玉兰,用麦秆编的篮子装好递给张生。
本欲再留他吃盏茶,他却推辞要走,我自然不再勉强,将他送到门口。
张生脸上似乎有些纠结,看了我一眼,眼神闪烁。
我直接问道,张生哥,你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张生听了,低头沉思片刻,少倾,抬起头对我说,子规,你可知,陆家要举家迁往京城了。
什,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就这几天,大少爷此次回来,一是为二少爷成亲一事,但最重要的乃是这搬家一事。
我又问,是整个陆家都要迁走吗?张生回道,现如今老太爷还在,膝下只大老爷和二老爷二子,又只生了大少爷和二少爷两个男丁,如今自然是都要迁走的。
这是自然,陆家两位少爷虽是堂兄弟,但奈何这一辈只他二人两个男丁,如今陆大人在京城站稳脚跟,自然是要扶持一二的。
那,陆家的奴仆也都要跟着主子一起入京吗?我问张生。
张生回我道,那倒不会,只会带一些管事的和年轻灵巧的,一些上了年纪的奴仆,听大夫人的意思,是要留在禹州守陆家老宅。
我心下思索片刻,斟酌两遍才开口对张生说道,张生哥,我想求您一件事儿。
张生忙说,不必说求不求的,你直说就是。
刚刚听你那样说,想必李嬷嬷不在此次入京之列,她年岁已高,且身子一直不好,我想让你帮我向主子求个恩典,让我把李嬷嬷接出来,我想为她养老。
本来该我亲自去的,只是我身份尴尬,贸然上门,只怕会惹主子不快。
所以,还请您帮忙,替我在主子跟前说说。
张生看着我,眼睛里闪动着复杂的情绪,似是欣慰,似是赞赏。
轻声回道,这都是小事,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就是。
我对他福了一福,低垂着眼睑,真挚而郑重的说,多谢。
不得不说,张生果然是陆大人身边最为得力的人,办事效率着实快。
当日下午,一辆陈旧的马车咯吱咯吱碾过青石板路面,停在兰君楼门口。
从马车里率先下来一人,不是李嬷嬷,而是王嬷嬷,她下车后,向车里伸出手去,将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妇人扶下车,不是李嬷嬷又是谁。
不过几年未见,再见李嬷嬷,她仿佛苍老了十几岁,原本只是略有白发的她已是满头灰白的头发。
我连忙上前将她扶住,她看到我,瘦如骨柴的手紧紧抓着我,眼里噙满了混浊的泪花。
我只觉鼻酸眼涩,眼前有些迷蒙。
用力的扶住她瘦弱的身躯,王嬷嬷也在一旁红了眼睛。
一时无话,只有无言的情绪在四周蔓延开来。
张生见状,说道,别站在这儿了,进去让李嬷嬷坐下吧。
我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将李嬷嬷王嬷嬷扶进兰君楼。
扶着李嬷嬷王嬷嬷坐下后,我站在她们面前,一时只觉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王嬷嬷拉着我的手,看到了我戴在手上的镯子,正是当初她送我那只。
她看着镯子,叹息道,当初怕你出府后没有依靠,怕你日子过不下去,怕你流落街头,却未曾想你这丫头不但是个有主意的,也是个有本事的。
如今看你过得这样好,我也就放心了。
说着,轻轻拍了拍我的手。
我将眼里的湿意忍下,将喉咙里的哽咽咽下,对王嬷嬷说道,王嬷嬷,我,我愧对您的关心和教诲,是我一意孤行,是我自作主张,让您操心和费心了,是子规不好。
王嬷嬷却笑了,欣慰的道,傻丫头,有什么愧对的,我又没怪过你。
她看了看身边的李嬷嬷,回过头将我的手握的更紧,你是个好孩子,不忘本,我没看错你。
以后,李嬷嬷就托付给你了,也不用我嘱咐,相信你也会将她照顾的很好的,我就不多说了。
只是,孩子啊,听嬷嬷一句话,你再强,也不过是一个女子,莫要太为难自己,嬷嬷希望你呀,能早日找个依靠,有个家才是。
王嬷嬷在陆家是重要的管事嬷嬷,且丈夫儿子都颇受主子重用,此番必然也是要一同进京的。
这一别,不知此生还能不能再见面了。
我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不止为了送李嬷嬷,还是为了来同我道别,为了来看看我。
我想起初来这个世界的无助,迷茫,是王嬷嬷手把手教我种花,刺绣,识文断字,教我这个世界的生存之道,教我为人处事。
是她,将愚笨的我安排进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那么多腌臜事的博雅院做事,让我在李么么的庇护下安然顺遂的长大。
又是她,虽气我不吭一声的做决定离开陆府,却还是费心的为我安排后路。
我心知此一别是再见无期,而此间恩情,我只怕无法回报。
对着王嬷嬷,我屈膝跪下,郑重的对她磕了三个头。
谢她一生善良怜我孤弱,谢她一路护我安稳长大,谢她倾心教我知礼义,辨是非,谢她无数次无偿相助,谢她满腔的真情与关心。
抬起头道,王嬷嬷,子规知道了。
王嬷嬷眼含热泪,拉着我的手不住的道,好,好好,好孩子,好孩子……我将李嬷嬷安顿在我隔壁,方便时刻照应。
李嬷嬷拉着我的手说,我一生孤苦,无依无靠,未曾想,还能有你这丫头给我养老送终,我,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孩子,好孩子,嬷嬷,嬷嬷谢谢你,孩子。
我连忙道,嬷嬷,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护我小,我自然该护你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说谢谢,不是要折煞我吗?李嬷嬷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握着我的手,看着我,泪眼婆娑。
陆家搬家的速度实在是快,不过短短七八天的时间,就已经收拾完毕,整装待发。
装满行李箱子的马车乌泱泱的排满了街道,碾过青石板街道,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排头有两人,格外引人注目,他们骑着高头大马,丰神俊朗,风采卓绝,矜持有礼的向两旁祝贺,欢呼,祝福的百姓点头回应。
车队行过兰君楼,我站在一楼的人群中,注视着车队,注视着马上的人,和所有人一样,轻轻的挥手,向他们道别。
马上的二少爷似乎察觉出什么,微微转头,向着我的方向,同样举起手,轻轻挥了挥,我知道,那是他在同我道别。
我目送着马车队远去,似乎有什么东西也在渐渐离我而去,我抓不住,也留不住。
后来我才想明白,那是我懵懵懂懂,无所适从,恐惧害怕,处心积虑又战战兢兢的曾经。
陆家举家搬迁,为了方便管理,处理了不少产业,其中就有不少黄金铺面。
许多商家都卯足了劲儿想要趁此机会扩大规模,兰君楼自然也不例外。
不知是巧合还是运气,我看中的几间铺面,或卖或租,反正全数都落到了我手里。
我虽感到惊讶,却并没有去细想原因,因为有些事本不需要想的太明白。
看着新入手的铺面,我斗志昂扬,撸起袖子要大干一场。
于是,兰君糕点坊,兰君酒铺,兰君制衣店,兰君胭脂阁纷纷开业。
在我的提议下,红杏姐姐夫妇将自己的糕点铺子同兰君糕点坊合并,我出铺面和人工原材料,红杏姐姐负责制作和管理,利润五五分成。
知州夫人苏青青时常来我店里光顾。
每次一来,张嘴就来,小规规,你这又上啥好东西啦?快拿过来给姐姐瞅瞅。
举止言谈没半点大家夫人的样子,若是换个性别,她大概是个花楼常客。
还小龟龟,每次听了都掉一地的鸡皮疙瘩。
无奈,这大腿还得抱。
我只得忙不迭,笑盈盈的回答,苏姐姐,好东西当然给你留着呢。
你过来瞅。
你看看,这是我最近新研制出来的糕点,用的是天然水果熬制的果糖,口味清甜,不发腻也不发胖,最适合你这种爱吃甜食的啦。
还有这个,是我调制的甜汤,是用桃胶,银耳,枸杞,木瓜和蔗糖文火慢炖三小时做出来的,冬季食用有美容养颜的功效。
还有这个……苏青青几乎每次都会说,唔,不错不错,小规规,那就各给我上一份吧。
亏了苏青青一次次的赏光,整个禹州城都知道我同知州夫人交好,这知州大人同知州夫人感情又极好,对知州夫人几乎是百依百顺。
是以,我的兰君产业虽日渐扩大,但也再没有谁来找我的麻烦。
日子就这么一日日的过去,转眼已是五年。
红杏姐姐和王大哥的感情着实是好,他们的孩子,一个男宝四岁,一个女宝两岁,现在,又揣了一个在肚子里。
我每日打理生意,照顾李嬷嬷,空闲时再带带小孩,倒也是过得怡然自得。
只是李嬷嬷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
自多年前那场大病之后,李嬷嬷的身体就大不如前,汤药也未曾断过,如今,也终于到了尽头。
李嬷嬷卧在床上,神色衰败,大夫前来诊断皆摇头不已。
她颤颤巍巍的向我伸出手,我伸手握住她枯槁的手,眼泪如珠串般掉落。
李嬷嬷道,丫头,不,不要哭,嬷嬷这辈子,不遗憾,值,值了。
只是,嬷,嬷嬷放心不下你啊。
我知道她放心不下什么,这五年以来,李嬷嬷总是操心我的个人问题,只不过每次,都被我打哈哈过去了。
丫头,你是个女孩子,这女孩子啊,总要有个家才行。
不然,你这家业做的再大,没有人继承,又有什么用呢?我运气好,遇上你,为我养老送终。
可是,丫头啊,你呢?你若是一直这般下去,等你老了,又有谁给你伺候汤药,给你送终呢?我看着她牵挂的眼神,握紧她的手,对她说,嬷嬷,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也会好好规划自己的后半生的,我也,会有个家的。
李嬷嬷拉着我的手,眼里都是牵挂,她想用力握握我的手,却无力的垂下来。
丫头们,来看看,嬷嬷给你们带好吃的回来了。
丫头啊,咱做下人的,就得守好本分,记住自己的身份,可千万不能仗着主子的喜欢就生出非分之想,不然碧桃就是下场。
丫头啊,这喜鹊夹袄真是你亲手做的?做的真好,嬷嬷很喜欢。
丫头啊,你跟在大少爷身边,就好好服侍,别挂念嬷嬷,嬷嬷啊,没事。
丫头啊,你怎么就想出去呢?这是嬷嬷这些年攒的一些积蓄,你都拿着啊。
丫头啊,你再要强,也只是个女孩子啊,这女孩儿家的,总得有个依靠啊,听话,改天我找个媒婆打听打听有没有好人家,你且瞅瞅。
丫头啊,这些是你当年没带走的那匣子东西,嬷嬷还给你留着呢,就当嬷嬷给你攒的嫁妆啊。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我跪在李嬷嬷面前,紧紧拉住李嬷嬷的手,从默默流泪到低声啜泣,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嬷嬷,李嬷嬷,你别走,你别扔下我,没了你,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疼我的人了。
嬷嬷,你醒来看看我,你还没看我出嫁呢?你不是一直盼着我嫁人嘛?我嫁,我听你的,你起来看看我好不好?嬷嬷,你起来好不好?嬷嬷,你再,再疼疼我,好不好?红杏姐姐怀着身子站在我旁边也默默垂泪。
这些年来,红杏姐姐也常往我这儿跑,有时陪着李嬷嬷聊聊天,有时和李嬷嬷一起给小孩子做衣裳,更多的时候是和着李嬷嬷一起操心我的婚事。
我以女儿的身份送走了李嬷嬷,将丧事办的体面且隆重。
我在禹州经营多年,自有一圈子人脉。
许多交好的商铺老板,生意主顾都前来吊唁。
那几天,我忙的脚不沾地,头不沾枕。
待到丧礼结束后,我打开了李嬷嬷留给我的那只匣子。
比起我初见时,里面又添了好些东西,应该都是她这些年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
我开始认认真真的思考李嬷嬷的话。
是啊,我现在还年轻,不过二十多岁,我身强力壮,体力充沛,我可以将我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生意上,将兰君号发扬光大。
或许,我还能成为一个传奇,一个属于女子经商的传奇。
可是,嬷嬷说的对,我再要强,我也只是一个女孩子,我也会感到孤独,我也真的,想有个家。
所谓家,不是一个房子,不是一份产业,不是有很多钱,而是,有人。
有家人陪伴的地方,才叫做家。
以前,嬷嬷在时,我有家。
可如今,嬷嬷去了,我又没有家了。
走在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夫妻相携,父子母女相依,爷孙和乐。
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无依无靠,无所寄托。
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一个地方,我抬头一看,牌匾上写着慈幼局三个字。
这是朝廷专门收养鳏寡孤独之人的地方。
里面都是一些老无所养,幼无所依的老人和孩子。
我迷迷糊糊之间走到了这里,或许,这就是天意。
接待我的是一个中年妇人,见我衣着较好对我甚是热情。
听到我的来意,想要收养一个孩子时更是热情的将我领到一间屋子里。
屋子里挤挤攘攘的铺着稻草,凉席,被褥,十几个衣着破烂的小孩儿就挤在这一个屋子里。
我将手中的糕点交给妇人,让她分给孩子们吃。
屋里的小孩儿一拥而上,伸长了手讨要糕点。
在这一群小孩儿中,每个人拿到糕点就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生怕晚一秒就被旁人抢去。
只有一个小丫头,个头小,大概三岁的样子,好不容易分到一块糕点,却并不急着自己吃,反而向隔间跑去。
出去好奇,我跟着她来到隔间。
只见一个小男孩儿躺在地上,衣服破烂,头发凌乱,脏污不堪,额头上还有半干的血迹。
小丫头小心翼翼的举着手里的糕点,喂到男孩儿的唇边,男孩儿却紧闭了嘴唇,用力抬起手将糕点推回给小丫头。
小丫头见男孩儿不肯吃,急得直哭。
哥哥,你吃一点,吃一点嘛。
男孩儿微弱的声音哄着小丫头道乖,你吃,哥哥不吃,妹妹吃。
一块一寸见方的小糕点,两个孩子却一直推拒着。
我走过去,又递给男孩儿一块,说,别推了,你俩一人一块,快吃吧。
两个孩子这才吃了起来。
管事的中年妇人见我不见了急忙找过来,问我可有看上的孩子。
我向她询问那两个孩子的情况,为何男孩儿身上有伤,为何孤零零的躺在地上,连张草席都没有。
从妇人的口中我知道,这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本是兄妹,因家人俱亡,哥哥带着妹妹一路流浪到禹州,因为饥饿,哥哥便偷了一个馒头给妹妹,却被人发现,打破了头,后来被好心人救下,送到了这里。
又因为偷窃为人所不齿,所以被其他孩子排挤到了这里。
我将两个孩子带回了兰君楼,给哥哥取名叫思君,妹妹取名叫思文。
楼里的伙计看我带回两个孩子,都惊讶不已,不过一瞬之后,又一副了然的样子叹口气,自去做事了。
洗漱完换了衣服的思文拉着思君站在我面前,想说什么却憋红了脸也说不出话来。
我出声道,你们不用叫我娘,我本来也不是你们的母亲。
今日我将你们领回来了,重新取名字只是为方便上户籍,既然你们随我姓,便叫我一声姑姑吧。
思君这才领着思文端方有礼的对我行礼道,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