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存周未知两人纠葛, 只觉得这青年人油腔滑调,未免太轻浮了些,遂沉下脸道:四殿下还望自重,我纪家再怎么小门小户, 也不该拿女儿的婚事取笑。
尽管有君臣之别, 可他身为长辈, 又有爵位在身, 多少不能叫人轻侮了去。
胡氏也觉得这人不似诚心——还以为能拿出什么名堂呢, 哪晓得上下嘴皮子一翻就想白得个美人,容妃获宠多年理应不穷啊,怎么连聘礼都拿不出来?看来养子到底比不过亲生。
胡氏本来有十分热情, 这会子也淡了三分, 附和丈夫道:殿下还请先回吧,您的亲事自有圣上与娘娘作主,臣妇们岂敢自专?陆斐正要解释他是认真的,纪明夷暗地朝他使个眼色,咳了咳道:殿下是来帮五公主取香囊的吧?请随我来, 就在后面屋里放着呢。
其实她何曾答应五公主做什么香囊,不过寻个由头将其支开,省得再说出些不中听的话来。
陆斐摸了摸鼻子, 乖乖听命, 脚不沾地跟在她后头离去。
那两口子也松了口气,知道是玩笑,可还真吓了一跳!设若他竟赖着不走, 保不齐许白两位公子倒得被他吓跑, 那两车聘礼也留不住了。
到了院中一株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下, 纪明夷便停下脚步, 她当然不会领陆斐去她房中,本来清清白白倒成了问心有愧,不如光明正大说开就好了。
陆斐还在装傻,香囊呢?纪明夷耐着性子,殿下一定要与我作对么?我知您今日不过心血来潮,既如此,明知我这会子正烦着,您怎么还来捣乱?陆斐压低声音,我是真心,但只今日事发突然,仓促间来不及准备。
又要来那套前世今生的理论,纪明夷斩截地打断他,行了,我不曾怀疑殿下居心,可您也不该这样逼迫我,总得给我些梳理的时间。
您自个儿设身处地想想,换做是您能接受么?陆斐默然,倘若有谁贸然跑来自称是他前世的妻子,他也会觉得此人脑子有病——这么看来他是脑子有病。
陆斐只能虚心接受建议,好罢,那你会否答应白清源与许从温的求亲?适才不假思索地张口,主要还是出于危机感——倘若纪家夫妇脑子一热将女儿许配出去,那他岂非从此断了指望?唯有拿出皇子之尊来,压一压两位求亲者的身份,多少能延挨些时日。
纪明夷对他无语了,他到底把自己想成什么?为了几捆绸缎、几卷藏书就能卖身,她还没这么廉价。
何况许从温与白清源在她这里是已经出局了的。
纪明夷仰头望着橙红似火的石榴花,曾经她很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生活,可若不是心爱之人的血脉,那也没什么意思。
原本她的宏图远景只在嫁人成亲,没想过更后头的事,然而陆斐一番言语又把她曾经的渴慕勾了起来。
现在这个目标有了实现可能,但是他们已错过了一辈子。
到底是时机不对啊。
纪明夷垂下眼睫,我不会答应白家或许家求亲,这点你大可放心。
陆斐按捺住喜色,小心翼翼道:那么郭绍……下个月郭绍就要离京了,此去山高水长,若要抓住机会,便只能尽快。
他好像真的挺担忧。
纪明夷望着那只颤动的袖管,叹了一息,边塞非久居之地,臣女弱质纤纤,又兼多病,怕是难于禁受。
陆斐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他努力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纪姑娘说得对,还是该多为自己着想才好。
虽还未完全如释重负,至少目前的危机是解决了,至于日后——铁杵磨成针,只要他再接再厉,早晚能动摇纪明夷的芳心。
想到郭绍这阵子让他做了多少噩梦,陆斐又忍不住想给情敌上点眼药,那批言之说闹得沸沸扬扬,郭绍竟也不出来帮你分辩,此人实在没担当。
纪明夷心知肚明扫了他一眼,到底也不过是些流言蜚语,我都不曾当真,少将军就更不必了。
陆斐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好生郁闷,虽然纪明夷已不打算与郭绍成婚,但看来仍当他是半个知己,这样维护他。
自己这个正宫反倒退后一射之地,屈居人下了。
纪明夷懒得理他作何感想,仍旧从角门绕出来,大毒日头毕竟难耐,白清源已寻了块树荫坐着乘凉兼看书,许从温则捧着小柔端来的冰碗吨吨畅饮着,本来被晒得红透的脖子也不那么刺痛了。
一看到纪明夷,两人蹭地放下东西,忙忙到她跟前罚站。
纪明夷莞尔,两位无须再演戏了,我很感激兄长们的好意,但,实在不必。
这番话倒是发自肺腑的——虽然两人的办法拙劣了些,但却真真切切为她着想,她不能不领受此恩。
许从温讪讪地挠了挠头,你都瞧出来了?纪明夷当然不是傻子,早不提亲晚不提亲,偏赶着那玄慈法师批完命数,京中开始流传她克夫之说的时候——凭心而言,纪明夷的脾气算不上好,又素来有些心高气傲,得罪的人不在少数,好不容易能搅黄她的姻缘,自然少不了添油加醋的。
其实玄慈方丈的意思只是她跟郭绍八字不合,但是三人成虎,架不住有人要往她命中带煞引,加之她生母早亡,府中又男丁凋零,难免以为是这位大姑娘的缘故。
若真让流言传得纷纷扰扰,只怕纪明夷往后都没法抬头了。
因此许从温白清源两厢一合计,顶着压力前来下聘,也好让京城人瞧瞧,纪家大姑娘并未受谣言影响,依旧还是很走俏的。
纪明夷笑道:许世伯的意思,大约还是要表哥安心科举吧?不必急于成家。
看他拖来的绸缎虽然簇新,但并不成套,想必是自个儿偷了钥匙从府库取来的私藏。
许从温红着脸点点头。
纪明夷道:表哥还是仍旧放回去罢,回头让世伯知道,恐免不了一顿排揎。
她顿了顿,还有,前阵子我劝表哥试行商贾,但如今想来,表哥还是听伯父的话好,无论如何也等试试明年恩科再说,到时候要不要走仕途,我想表哥自己也有了主意。
一开始她是秉着过来人的心思,想让许从温少走弯路,但现在想想,那样就一定是对的么?她始终以前世的经历来推演今世,可事实却并不尽然,譬如她并未嫁给陆斐,而陆斐也不再为隐疾所扰。
谁能保证许从温这辈子就不能在官场闯出名堂呢?就算真的不能,人总得吃一堑才能长一智,许从温也得经历不断地尝试,才能明白自己内心想要的是什么,而非全然听从旁人指引——若人生的路每一步都按部就班分毫不错地去走,那日子得多无趣啊!许从温细细品咂着话中滋味,似有所悟。
至于白清源,他本就聪敏,不待纪明夷说话,便自己为自己找好了台阶,笑道:还是大姑娘足智多谋,我这点小手段哪里瞒得了你?罢了罢了,今日许世兄来捧个钱场,我不过捧个人场,也算值了!说罢便唤来家中老奴,把那些藏书收起来,回头还得给五公主讲经呢。
仿佛他一开始就打算配合吴贵妃去追求五公主,今日的胡闹不过是一时兴起。
纪明夷虽觉得这人未免有些善变,不过还是心安下来——对白清源而言,尚公主的好处自然比她多得多,等当了驸马,仕途也会顺利许多,强似现在辛辛苦苦地熬工龄。
何况,五公主也的确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她值得。
唯独陆斐敏锐地在白清源眼中瞥见一抹黯淡之色,也许他并非将纪明夷当成半个恩人,而是确有一份不可告人的情愫在。
幸而,纪明夷是不知道的。
等巷子里的人马散去,陆斐负手而去,老神在在地道:其实我今日的确带了礼物来送你。
因从袖中取出一副卷轴来,正是上个月答允传递的画作。
纪明夷简直无言,当着白清源的面他不说,人走了才来献殷勤,生怕被人抢功劳不成?没见过这样厚颜无耻的。
不过打开一瞧,才发现上头除了白清源的笔迹,还有陆斐留下的批注——特意注明了哪些颜色有现成的绣线,哪些需要另外染织,连相应的染法都标得清清楚楚。
有些地方墨迹晕开,还被他重新描补过。
想起他挑灯夜读加以修缮的情状,纪明夷勉为其难道了声谢。
陆斐笑道:嘴上说说可不作数,纪姑娘打算拿什么谢我?不如送个香囊罢。
纪明夷:……不会吧不会吧,还真好意思跟她收谢礼?旋即就见陆斐轻轻抬手,拂去她肩上一片落花,清润眉眼泛着温柔之意,说笑的。
纪明夷耳根诡异地泛起微热。
有那么一瞬,让她以为回到前世。
郭绍要走了。
纪明夷挑了个适当的时机前去送行,前儿她已差小柔送了封书信,信上婉拒郭家求亲之意,请他另择佳偶。
但是郭绍到底没找着合适的,军令如山,他也不得不即刻启程——也许在塞外,会出现真正爱他懂他的好姑娘。
但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郭绍健康而微黑的脸膛倒是看不出气愤,只爽朗地向她挥了挥手,行了,或许咱俩八字真差那么一撇,总归是阴差阳错。
纪明夷其实是有点抱歉的,她用护国寺的批言、与对塞外困苦的担忧来做拒绝,等于是把锅甩给了郭家,但其实这些并非根本。
根本原因是她不想嫁他了,没有理由,只是很单纯的不想。
或许是她不愿将命运牢固地绑定在一个男人身上,不管那男人看起来有多好。
郭绍沉吟道:最开始,你其实是愿意的对么?纪明夷无法反驳,若不愿意,她也不会私底下由着他说那些话,还主动去参加吴贵妃的赏花宴,不就是为了借机示好?是什么让你改变主意?郭绍实在有点好奇。
他虽然年轻而率真,但这并不代表他完全粗枝大叶。
倒不如说,天性的坦白让他尤其能察觉他人情绪。
略一沉吟,他便笑起来,是因为某件事,还是某个人?纪明夷只觉窘迫难言,郭绍的赤忱仿佛让任何隐秘都无从遁形——他是善良的,可也是残忍的,尤其是对他自己。
有生以来,他还是头一遭体会到失败的滋味,还不是在战场,而是在情场。
这令他分外好奇,也分外想认识那击败他的敌人是谁。
纪明夷不能瞒他,唯有顶着压力给他一个模糊的答案,是某个人。
更多的,她自己也无法回答。
郭绍本打算刨根究底,然而脑中倏忽闪过一个影子,他蓦然醒悟,不再追问下去,只含笑道:是啊,我输了。
船家已在催促,郭绍不好再逗留,提着包袱跳下去,脸上灿烂万分,祝我一路顺风吧,纪姑娘。
纪明夷踌躇片刻,还是让小柔将一个锦囊递过去,当然并非情信,而是交代他日后几个需要避开的地方——印象中郭绍便是建武八年被匈奴人困于一方幽谷,乱箭穿心而亡。
不管能否改变固有的结局,纪明夷也不愿一条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流逝,拼着泄露天机,她也想帮郭绍一把。
只是她又哪里晓得,郭绍昨日便收到一封同样的密函,上头写着同样的内容,而送信人则是与他素无渊源的四殿下。
郭绍素来不信鬼神,然而此刻却不得不承认,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那两个人,才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握着怀中锦囊,唇边露出淡淡苦笑。
眼看着三位求婚者走的走散的散,纪家夫妇心情实在复杂难言。
胡氏埋怨道:老爷早些肯听我的便好了,从温那孩子心眼实,老爷您当时不肯答应,他自然以为您在拿乔摆架子,哪里还敢上门来?好好一尊财神爷被赶跑了,半分聘礼都没留下,胡氏实在肉痛得紧。
纪存周绷着脸,他哪晓得许从温这么禁不起激,既然爱慕明夷,不该越挫越勇才是么?还有那白状元也是个朝三暮四的,嘴里说着要来造访,贵妃娘娘那里倒是一次都没落下——五公主还是个黄毛丫头呢,他就敢打她的主意,也不怕折寿!胡氏自怨自艾片刻,又恨恨起来,说来说去都怪大姑娘不中用,看不上那两家便罢了,怎么连郭家都抓不住?郭绍这一去,猴年马月才能回来,她真打算一辈子赖在家里?关于这段良缘无疾而终,胡氏心内虽有猜疑,倒想不到是纪明夷故意为之,只以为郭家听信了老秃驴谗言,迟迟不肯提亲,如今倒好,郭绍扔崩一走,她们府里得出个老姑娘了!且因为这段时日风风雨雨,那些跃跃欲试的人家也都歇了心思——看纪家也不像家风清正的,两口子又尽会拜高踩低,娶妻娶贤,那大姑娘即便生得再美,恐怕也不是好相与的。
因此纪明夷尽管芳名在外,纪家也还是日渐门庭冷落起来。
唯一还高兴得起来的便只有纪明琪,她不无幸灾乐祸,哈,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如今可算遭报应了,该,实在是活该!当初距离皇子妃不过一步之遥,是她自己不肯要的,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当然也是咎由自取!四殿下更非傻子,好马不吃回头草,不会要这盘凉透了的菜,天下好姑娘多的是呢!任凭纪明琪冷嘲热讽,纪明夷懒得睬她,只安心在屋内刺绣,准备给吴贵妃的生辰礼。
她婉拒了郭家求亲,尽管是私底下未伤及颜面,可吴贵妃心里多少有些芥蒂。
为着五公主的缘故,纪明夷也不想与这位娘娘生出嫌隙来,好在吴贵妃也容易打发,弄些精致的绣品哄一哄就是了,到时候五公主帮忙说上一嘴,照样能和和气气的。
只是碰了这么个软钉子,吴贵妃日后不会再帮她说亲了,纪明夷还是有些怅然的。
弄成这般局面,她当然难辞其咎,可是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只觉得满心茫然,仿佛要抓住点什么,可却什么都抓不住,连视线都是模糊的。
府中暗流汹涌时,宫中却颁下一道圣旨,定熙帝金口玉言,下诏将永平侯府之长女赐与四皇子陆斐为正妃,择日完婚。
消息一出,阖家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