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熙帝的诏书非但迅速化解了流言, 也给了那些嘲讽纪明夷嫁不出去的人重重一耳光。
纪明琪脸上火辣辣的就不说了,就连胡氏与纪存周都觉得纳罕,大姑娘摆明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四殿下怎么还真要娶她?明眼人用脑子想想都能明白, 纪明夷上回落选必是故意, 四殿下却连这都不计较, 依旧巴巴地穷追猛打, 思来想去, 只觉得还是纪明夷魅力太大,四殿下既做了裙下之臣,怕是逃不脱手掌心了。
望着眼内喷火的纪明琪, 胡氏唯有感叹, 只可惜女儿未生得纪明夷一般好相貌,偏让那狐媚子得了意去——可见所谓娶妻娶贤都是鬼话,男人家没有一个不重色的。
随着整抬整抬的聘礼抬入家门,侯府也再度变得热闹起来,之前是因为求亲, 这回则是为了攀交情。
谁能想到风水轮流转,这回又到了纪家呢?未免皇子妃日后记恨,还是提前打点的好。
纪明夷脸上却看不出多少得意处, 也压根谈不上扬眉吐气, 只觉得兜兜转转,还是得重复和前世一样的道路——罢了罢了,既是命定, 她唯有接纳。
更令她心头微凛的是, 她发觉自己还是忘不了他。
哪怕过去这么多年, 她即将琵琶别抱的时候, 陆斐一句话又硬生生将她拉了回去。
她虽不曾对陆斐投以颜色,却那样干脆地拒绝了其他仰慕者。
归根结底,是她先前觉得嫁谁都好,如今又觉得嫁谁都不好——多可悲呀,喜怒哀乐都牵挂在一人身上,终成习惯。
小柔扭扭捏捏地进门,姑娘,新姑……四殿下来了。
她一向自诩是小姐肚里的蛔虫,可如今对这两人的关系是越发看不透了,小姐到底喜不喜欢四殿下?若不喜,又时而要跟他出去;若喜欢,四殿下先前百般示好,小姐为何偏生不肯答应呢?这回若非皇命难违,只怕两人依旧难成眷属。
小柔决定当个聪明的傻子,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横竖她们做下人的听命行事就好,主子们之间有何爱恨情仇,与她什么相干呢?两人虽已定亲,陆斐这样直言无忌地来侯府仍是不太妥当的,然而纪明夷径自咬断那截线头,叹口气道:替我梳妆,我这便出去面客。
其实用不着精心妆饰,叫人以为她多上心似的。
纪明夷只单纯不想失了仪态,哪怕纪家一年不如一年,她依旧是京中贵女,此前又有翘楚之名——她不肯被任何人瞧不起,尤其是陆斐。
化了一个看似无招胜有招的浅淡妆容,纪明夷含笑现身,四殿下安好。
陆斐看起来有些局促,简单招呼过后,便急忙道:父皇此番赐婚非我之意,若纪姑娘不愿,我去劝劝父皇。
纪明夷微抬眼皮,淡淡道:何必呢?君无戏言,已经颁下的诏书岂有再收回去的道理,定熙帝还没这般通情达理——回头陆斐若遭到训斥,没准又成了她的罪过。
陆斐更窘了,他当然知道这件事有多难办,只单纯不想纪明夷误会——也的确是误会。
他虽有此意,可若想拿皇命来压她,早就可以动手了,何必等到今日才来强娶?陆斐估摸着定熙帝是为了安抚老臣,纪明夷两次受难,皆因为王淑妃亲眷之故,如今纪家又受谣诼之困,定熙帝正好出来邀买一波人心——不过是凑巧赶上了,他的婚事则是顺便。
陆斐隐约听闻,容妃也在其间出了一把力,纪明夷那所谓克夫的运数,对容妃来说倒是天大的好消息,阴差阳错才将这两人凑成一对——她自然是巴不得陆斐能早早被克死的。
只是这些理由即便说与纪明夷听,她会相信吗?秋日的阳光照在纪明夷恬静面容上,连那些微细的绒毛都泛出浅金色,她整张脸就像个烤好了的奶团子,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陆斐下意识咽了口唾沫,重新申明来意,你真的无须惧怕抗旨,我会去说的。
太麻烦了。
纪明夷只简单答道。
她对陆斐的嫌弃还不足以让她做出如此牺牲,冒着触犯圣驾与危害家族的风险。
何况,这桩婚事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她总得嫁人,与其厚着脸皮去找白清源与许从温,又或者重新寻个素昧平生的,倒不如干脆当她的皇子妃。
反正已有了经验不是么?陆斐小心翼翼觑她一眼,你当真愿意?纪明夷颔首,殿下不愿意么?那您自个儿去说好了。
陆斐忙说他当然也没意见——说得太急,差点咬着舌头。
这件事进行得如此顺当,连他也觉得纳罕,说起来与皇室联姻本来是女方的光彩,他却这样苦苦哀求,实在是有失身份,但是陆斐哪还顾得上身份不身份的?因着纪明夷一个点头,他眉眼俱舒展开来。
陆斐情不自禁地带上抹笑意,我这就命他们准备,只是父皇这道旨意来得仓促,还来不及出宫建府,咱俩仍得在宫中住段日子,少不得委屈你些。
其实是件好事,定熙帝迟迟未将他封王,自然是有立储之意,将来若成了太子,便可直接住进东宫——他所担心的,只是纪明夷会与诸位娘娘们处不来。
然而这对纪明夷并非难题,横竖前世做惯了的,与其跟陆斐日日相对,还不如去应酬那些两面三刀的长辈更容易些。
她轻声道:你无须担心,我自然愿意嫁与你,自当尽好皇子妃的本分,总不辱没你的名声便是。
一席话听得陆斐简直惶恐,脚步更是轻飘飘的,如同踩在云端一般,他蓦然问道:你不会也信了那老秃驴的批言,以为能克得我早死么?虽然前世他算英年早逝不错,可陆斐半点也不觉得那是因为纪明夷之故——没能耐的男人才会将过错推到女人头上,何况事实证明容妃才是幕后黑手。
他这样一本正经的问法,纪明夷好险笑出声来,不过看陆斐模样认真,也只好正色道:自然不会。
陆斐叹道:真真假假的都无妨,只是我若早死,你也落不着好。
想到那之后的日子,不免心有惴惴。
他并不知上辈子驾崩之后纪明夷的情状,原本以为容妃看在他面子上不会太难为她,如今方知这位养母何等蛇蝎心肠,只怕在他之后,纪明夷便是第二个要被除去的对象。
这一世,他断不会容它发生了。
陆斐到底还是去找了护国寺的高僧,他知道这玄慈方丈确有些看相的本事,因此还是让其卜了一卦。
然而玄慈的说辞与先前殊无二致,两人的八字依旧不甚契合,可见他并非故意针对郭绍,亦非被人所收买散布流言。
陆斐并不意外,反而神采奕奕地道:天意也未必是一成不变的,纵使命里如此,我也一定要尽力挽回。
重生对他而言并非重走一遍过去的道路,而是尽量弥补缺憾,实现那些未能实现的美好——他之所以给郭绍送去那封指点迷津的密函,并非因为他与郭绍多么投契,只单纯不想令纪明夷失望。
玄慈望着眼前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唯有感叹,人与人到底是不一样的,郭家因为流言而起了退缩之意,可在四殿下这里,无论外界如何更替,他只遵从本心。
或许这一点,才是纪姑娘愿意嫁他的原因罢。
陆斐布施完香火,正要离去,玄慈望了他一眼,忽地骇声叫道:施主留步!怎么了?陆斐还是头一遭见这老秃驴如此失态,难道撞邪了?玄慈绕着他打量了数圈,连连摇头,奇怪,奇怪!从八字上看,两人的姻缘本该遭遇波折,甚至有中道崩殂之忧,然而观其面相,神气充盈,光蕴其中,又似乎预示着四殿下终能心想事成。
连他都说不出所以然了。
陆斐只以为这老方丈存心安慰自己,好在他本来也不甚介怀,只拍了拍身上香灰,行了,您无须多言,得闲时在观自在菩萨前给我插炷香罢,我也不怪您了。
至于姻缘,他一开始就打算凭自己的能力争取,才懒得求菩萨庇护。
纪明夷出阁的日子是个大阴天,但是吹锣打鼓的声响十分热闹,似乎如此就能将乌云给赶走。
幸而不曾下雨。
纪明夷其实巴不得落两滴雨下来,新嫁娘出门的时候照例得哭一哭拜别父母的,似她这样面无表情,实在是有些冷淡。
好在纪存周不怎么在意,只是笑容僵硬得跟生了锈似的,风一吹就能掉下来。
胡氏倒真个想痛哭一场,临行前她好心想帮纪明夷盘点嫁妆,才发现那些铺子早就归别人所有——虽不知买主是谁,可这死丫头能神不知鬼不觉将财产转移,可知有她的路子。
胡氏恨恨地瞪她两眼,这脏心烂肺的滑头,活该生儿子没屁-眼。
纪明夷觉得她该接受胡氏的祝福,毕竟前世连儿子都没得生呢。
一行人敲敲打打地离了侯府,绕皇城一圈后,方才从宫殿正门进去。
纪明夷昨夜睡得并不怎么好,在花轿里便打起盹来,等进了喜房更是犯困。
迷迷糊糊地睁眼,才发现廊下已掌起了灯,陆斐一身鲜红喜袍,近在眼前。
他似是怕她受凉,正要拿棉被为她盖上——但是这副模样倒好像急于圆房似的。
陆斐尴尬地放下铺盖,你自己安置罢,我到书房睡去。
虽然纪明夷勉强答应了成婚,可他很有自知之明,不愿唐突佳人,她又是那样骄傲受不得气的,他怎么敢让她不快?少不得新婚之夜忍一忍好了,日后看能否循序渐进——至于仆从那里,他会交代不许泄露半分,以免人言指摘。
哪知纪明夷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她瞬也不瞬地看着他,殿下不打算向我证明么?证明什么?陆斐一愣,旋即耳根红透,自然是为了梦里那番不举的言辞。
可是这有什么好怀疑的,他又没必要撒谎。
纪明夷轻嗤一声,谁知道你如今是否已大好了?终究不过是一面之词。
她已经上过一回当,这辈子还得独守空房?趁早发觉不对,便该及时止损。
陆斐已经尴尬得不敢看她,只望着澹澹燃烧的烛台,你要我如何?纪明夷轻拍了拍身侧床榻,朱唇微启,过来。
晕红烛光下,玉人娇颜似昙花盛放,陆斐忽觉心如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