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夷察觉到容妃对她的态度是很满意的——就因为误会她跟陆斐未能圆房?这也太奇怪了些, 莫非容妃当真对继子有些异样的情愫。
纪明夷心头不禁有些闷闷的。
好在容妃也懒得与她应酬,说了会宫中杂事,就让她告退。
纪明夷呼吸了口新鲜空气,眼光余光却瞥见陆斐脚不沾地随在她身后, 像一缕游魂似的。
便皱起眉头, 你怎么不陪娘娘说话?哪有许多话要说?陆斐纳闷, 他与容妃本就非多亲近的母子, 何况父皇命其收养的时候他已经晓事了, 也谈不上培养感情——原本他对容妃就只有尊敬跟仰慕,可出了棉籽油一事后,便只剩面子情了。
纪明夷并不知他心里的小九九, 只以为他刻意避嫌才不去与容妃独处——果然是心里有鬼罢?她轻哼一声, 我要用膳了。
陆斐从善如流地接话,我让小厨房准备。
对于纪明夷的口味,他知之甚详,至于怎么打听到的,当然还是凭那套做梦的说辞。
纪明夷没拒绝, 她是新嫁娘,起初娇贵些也是应该的,要扮贤惠且等日后再说。
于是两口子一起用膳的时候, 内侍们就看见四殿下不住地往皇子妃碗里夹菜, 皇子妃面前堆得都快有小山高了。
纪明夷感谢陆斐的殷勤,但是对方可能高估了她的饭量,不要添了, 我吃不完。
陆斐坦然道:无碍, 剩下的分与我就是了。
侍人们俱滴溜溜打了个寒颤, 四殿下几时学得这样肉麻起来, 还肯吃别人碗里的剩饭——忘了素来多么洁癖了?陆斐当然不觉得有什么,哪怕纪明夷的津唾在他看来都是香甜的,以前想尝还尝不到呢。
饭后,陆斐本来想带她去逛逛重华宫后那个花园子——前儿刚命人买来几十尾锦鲤投入湖中,五彩缤纷游来游去,堪称秋日一绝。
但是纪明夷实在提不起半分好奇,这地方也是住惯了的,等同于第二个家,陆斐以为她初来乍到需要大开眼界,其实不过是故地重游罢了。
纪明夷于是借口小憩,谢绝了他的提议。
好罢。
陆斐有些沮丧,我改日再引你去。
一副恨不相逢未嫁时的神气。
纪明夷心想这装可怜的工夫是跟谁学的?以前从没见他使过。
纪明夷却是顶容易心软的,本来陆斐只要再说两句她就答应了他,然而陆斐倒是擅长排遣情绪,一会儿就振作精神,赶紧地着人将软榻收拾出来,好让纪明夷睡个安生觉——他估摸着纪明夷是乏了,虽然昨夜的劳动强度还不至于将她累垮,但考虑到择席之症,夜不能寐也是有可能的。
这晚两人依旧共同起卧,但是陆斐很体贴地没去打扰她,大约他自个儿也觉得技术活做得不怎么好。
适才趁着纪明夷午休的空档,他已悄悄的命三宝去宫外寻些避火图春宫册子之类来,要实用些的。
其实这些本来该容妃准备,但容妃可能觉得继子用不上了,索性忘了这茬。
纪明夷呢,她自己倒是知之甚深,可她羞于指点——就算上辈子同床共枕也是这么个人,可谁叫两人都是第一次呢?其实也跟新婚差不离。
新娘子自然该矜持些的。
矜持些的纪明夷等了一夜也没等来身边动作,倒是陆斐极容易就陷入呼呼大睡,次早醒来,纪明夷脸上显而易见有些冷淡。
陆斐睁眼的时候,她已然梳妆齐整,当然是自己完成的。
陆斐揉了揉眼眶,怎么起得这样早?纪明夷板着脸,三朝回门,自然得隆重些。
陆斐呀了声,他待会儿还得往工部一趟,恐怕得迟些时候。
纪明夷淡淡道:无妨,你不去他们也能担待的。
本来家里也没多少人待见这桩亲事,胡氏是半羡慕半嫉妒,纪存周则觉得女儿兜兜转转还是挑了这么位女婿,实在是跟当爹的作对——早知如此,当初乖乖应选多好,偏要让他沦为京中笑柄,如今又倒吃起回头草,连声岳丈都不好意思自称。
陆斐肃容,那怎么能行?我一定得去。
并非他对纪存周有多少尊重,只单纯不想让纪明夷丢脸,京中那些贵妇人把礼数看得有多重的。
随你吧。
纪明夷嘴上如此,心里倒是熨帖。
两口子计议已定,纪明夷先乘车去往家中。
纪氏夫妇早已巴巴地候着,为此还特意告了假。
不管心里作何感想,面上总不肯薄待了大姑娘——来日还得指望她捞好处呢。
不过见她孤身一人回来,还是无可避免起了些别的心思。
胡氏幸灾乐祸,还以为四皇子有多疼她,却原来一得到手就丢开了,果真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看来她这位皇子妃也不过徒有虚名而已。
纪存周则暗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总归是他身上掉下来的肉,纪存周多少有点感情在,忙叫人将姑奶奶迎进去,又假模假式地道:四殿下不得空?纪明夷唔了声,他说工部有事,得迟些过来。
果然呢,男人惯会用的借口,纪存周在外眠花宿柳也总是推给公事。
这么一想,就觉得女儿实在可怜,女婿也太可恶了——就算要胡闹,不能等新鲜劲过了再说?总得敷衍个一两月呀。
哪有人刚成婚就宿娼的。
纪存周感叹道:明夷,你受苦了。
叫胡氏看得警铃大作,这该死的,不会又想起那死鬼老婆的好了吧?她才刚损失大笔陪嫁,这会子再不能火上浇油了,胡氏忙将纪明夷接过去,姑奶奶,你妹妹正惦记着你呢,好几日不曾见面,她哭得跟什么似的。
纪明夷似笑非笑,二妹是感情丰富。
先前知道她要出阁,纪明琪确实有好几日泪水不断,不过那是被纪明夷给气的——自从郭绍走后,她本以为纪明夷注定要变成老姑娘了,哪晓得这人还能摇身一变,飞上枝头当凤凰呢?不免又想起那错过的选秀,本来机会该是她的才对呀!好容易缓过劲,一听说纪明夷归宁,纪明琪心口又开始泛疼了,说什么都不肯出来见客,只拿风寒搪塞。
胡氏心想真是烂泥扶不上墙,面上强笑道:姑奶奶莫与她计较,她是昨儿个玩疯了,夜里便没睡好。
纪明夷颔首,云英未嫁,自然该整宿整宿睡不好了。
丝毫不给胡氏留情面——她最痛心的便是女儿亲事,加上那回误打误撞落马留下伤残,至今都没合适的人家前来提亲,竟成了胡氏一块心病。
亏得她涵养好,没当众跟纪明夷撕破脸,反而拿帕子搵了搵眼角,可不正为这事愁的,如今家里的开销一日比一日大,庄子上的出息又越来越少,枉费我操持这份家业,顾全自己都难,更别说贴补明琪了。
这番话当然是一早就跟丈夫商量好的,指望纪明夷将嫁妆退回来——之前纪存周虑于颜面不肯答应,怕人说他薄待女儿,然而如今人已经抬进宫中,总不能再抬回来,这嫁妆也可以好好说道说道了罢?纪明夷望着夫唱妇随的两人,一双明眸跟琉璃珠似的,含笑道:哦?这倒奇了,我既已出阁,小柔也被带去,家里少了两个人,本该削减开销才是,怎么反而变多了?是爹爹过于粗手大脚呢,还是母亲您持家无道?胡氏脸上一僵,死丫头顶会甩锅,忙辩道:话不是这样讲,看看京里现如今米面是什么价钱,油盐又是什么价钱?偌大一个侯府,人丁繁多,你爹的年俸可不曾涨价。
本是诉苦,无奈纪明夷惯会祸水东引,笑吟吟地望着纪存周道:爹,您听听,母亲说您无能呢。
胡氏眉心一跳,恨不得甩她一耳光,死丫头怎么满肚子歪理?幸好纪存周拎得清,捋了捋颌下那把稀软胡须,你娘是个能干人,只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这趟出阁又带了许多陪嫁,相形之下,府里难免有些捉襟见肘。
纪明夷算是听明白了,敢情是找她要钱的——稀奇,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俩口子倒挺会薅羊毛。
但是纪明夷在银钱上悭吝惯了,从来只有她坑人,没有人坑她,亲爹都不行。
于是笑吟吟地道:那就裁人好了,我看前门后院也用不着许多,留下几个懂武功看家的,下剩的匀一匀,丫鬟婆子减去一半,不就能剩下不少了?胡氏哑然,她倒是能掐会算,可凭什么自己吃亏?纪存周也不乐意,他高低是个侯爵,府里若连一两百号人都没有,哪还叫什么人家?宁愿养些吃闲饭的,也不能失了体统。
纪明夷冷笑,那便没法子了,死要面子活受罪,爹爹执意如此,我也只能听之任之。
胡氏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她自愿献出嫁妆,急火攻心跳出来,姑奶奶,人可不能忘本!你如今熬出头了,总得替你妹妹想一想,当初若非她自愿相让,这会子你焉能嫁得好夫婿,日日穿金戴银?只可怜我那苦命的明琪,一年四季连件颜色衣裳都没有,过得比烧火丫头都不如……一面说着,一面淌眼抹泪起来。
这话属实有些颠倒黑白,选秀是纪明琪自己不要去的,坠马也是胡氏给出的主意,何谈相让?至于她所形容的纪明琪的苦况更属无稽之谈,纪明琪的衣裳做得再怎么少,比起在家时的纪明夷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夫妻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纪存周也劝道:咱也不求多的,只想向你借点银钱周转一下,好歹为你二妹置办一副体面些的嫁妆,不至于太过落魄,横竖宫里衣食无忧,哪里有需要用钱的地方?纪明夷心想她爹说谎也是不打草稿的,还口口声声称是借,这钱出去还有回来的希望么?只怕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只是那嫁妆虽是她娘留下的产业,然则纪存周虎视眈眈久矣,就算对簿公堂,纪明夷也难免吃亏。
所谓父母在,无私财,子告父,更是罪加一等,只怕还来不及撕掳清楚,纪明夷的名声就已经坏透了。
大约正是吃准她不敢闹大,夫妇俩才肆无忌惮地威胁。
纪明夷脑中飞快地运转着,正盘算着如何脱困,外头一道清越的声音忽然响起,岳丈不必为难明夷,有什么话直接问我便是。
陆斐笑容满面,大步迈入。
虽在工部耽误了些时候,看来他来得还算准时。
只瞧纪明夷火烧眉毛的模样,便知道她此刻亟需外援。
陆斐自然得帮爱妻分忧解劳的。
望向他胸有成竹的目光,纪明夷蓦然心领神会,委委屈屈地揉着衣角道:您问他罢,嫁妆都是他帮我收着哩。
胡氏:……纪存周:……真的假的?大姑娘这样精明,居然轻易让人给拿捏住了?连嫁妆都肯托付出去。
陆斐柔柔道:明夷一片痴心,我也不好不受。
俨然得了便宜还卖乖。
纪明夷悄悄在他手心捏了一把,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羞不羞啊。
陆斐忍着虎口微微的疼,并不肯更改半字。
但是这也的确是最好的说辞。
纪明夷想了想,眼中渐渐漫出水光来,柔情款段地望着他:我连人都是郎君的了,何况那些身外之物?屋里人不约而同地起了身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