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夷这样肉麻并非常态, 胡氏夫妇难免起疑,陆斐脸上倒是坦坦荡荡的,慢条斯理道:聘礼你们也收了,如今这嫁妆自然该由明夷自己处置, 她因不善经济的缘故, 才交由本殿下打理, 二位想来没意见吧?这其实说的也是实话, 纪明夷那些铺子确已到他名下, 只不过并非代管,而是纯粹地卖与了他——羊毛出在羊身上,总之纪明夷是不吃亏的。
至于所谓高昂聘礼, 大多数都是宫里抬出的赏赐, 上头刻着内务府的徽记,既不方便变卖,纪存周又是最爱面子的人——倘被人知晓他要靠变卖皇家之物过活,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相反,还得日日着人看守清扫, 反而多了笔支出,也难怪两口子为银钱发起愁来。
如今听陆斐如此说,纪存周眉心跳了跳, 想不到女婿这样强势, 想从他身上讨得便宜,无疑难于登天——他当初怎会以为牺牲一个女儿就能拉拢四皇子呢?简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胡氏则大着胆子道:四殿下,那我们姑娘也太吃亏了。
陆斐挑了挑眉, 怎么会呢?明夷是我的妻子, 一饮一食皆由我府里负担, 用不着自个儿出钱, 至于打点下人,逢年过节要出的赏银等等,宫里也自有布置,实不必贵府操心。
胡氏心说你倒会装模作样,还不是惦记我们姑娘的嫁妆!这会子已觉得自己素日高看了纪明夷,没见过这样蠢的,刚成婚就让夫家把嫁妆给贪去了,她是半点不为后路打算?胡氏却不能不拿出继母的体统来,殿下,但铺子里的出息……本金不好意思讨要便罢了,赚的银子不能不分点给妻房吧?胡氏看重的,也正是这点孝敬。
哪知话还未完,陆斐便唉声叹气,我正想说此事,那几间铺子不知经营不善还是今年形势不好,亏损了已有月余,偏偏我手头的现银又都投到工部去了,这会子正坐困愁城,胡夫人您若有余钱,不如借我周转周转,等回头挣了银子,一定还你。
胡氏立刻紧紧闭上嘴,再不说话了。
开玩笑,她都没跟他要银子,他还反过来找她借钱?没见过这般贪婪无度的女婿,一点教养都不懂。
经历这番谈话,两口子已是兴味索然,再不提嫁妆的事。
纪明夷则对陆斐的口齿刮目相看,她以为他的才智皆在朝政上,如今瞧着,宅斗也不赖嘛。
来都来了,饭总是要吃的。
纪存周早就命厨下备了膳,胡氏因想着客人来了大半天,女儿还赖床有些不妥,又三请四接去把纪明琪拎了来。
纪明琪听说陆斐在场倒是精神百倍,特意新换了件颜色衣裳,脸上还薄薄施了点脂粉,一副病西施打扮——倒不是刻意争风吃醋,只单纯不想让纪明夷得了意去。
可惜她出尽百宝也没赢来陆斐半分关注,用膳的时候,陆斐集中精神帮纪明夷把那条红烧鳜鱼上的净肉剔下来,自个儿却没怎么动筷子。
纪明夷爱吃鱼,但最怕鱼刺,素来对这道菜讳莫如深,但是有陆斐的帮忙就十分顺利了。
纪明琪酸溜溜地道:长姐,你的手受伤了吗?公然对这种饭桌上秀恩爱的行为表示不满。
纪明夷待要回答,陆斐已抢先一步道:明夷的手是用来写字绣花的,哪能干这种粗活?纪明琪眼角抽了抽,绣个花都算粗活,她是有多娇贵呀?偏偏纪明夷半点没察觉她的情绪,依旧和颜悦色地道:二妹无须羡慕,等你出阁也能如此的。
纪明琪忽然觉得饭都吃不下了。
一顿膳用完,虽谈不上宾主尽欢,好歹也是食不言寝不语。
纪存周夫妇只觉满心疲倦,哪里还顾得上使绊子?以致于礼数上该留姑爷姑奶奶住一宿的,他俩竟也浑忘了。
当然纪明夷也不稀罕。
等坐上回宫的马车,纪明夷才忍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道:其实适才你不必如此。
她有手有脚,用不着连夹菜都处处代劳,叫人瞧着以为她多么弱不禁风呢。
陆斐一双桃花眼笑眯眯的,我乐意,有何不可?上辈子他就是表达得太少,不但纪明夷误会,就连宫里人也以为他俩貌合神离。
这辈子,陆斐决定不再掩藏本心,她是他的妻子,也是他唯一所爱的女人,为何不能随心所欲地对她好?倘若爱一个人都不能直白表露,那人生未免太无趣了些。
纪明夷扭头望向窗外,不想跟陆斐辩驳,她觉得他是太过自恋,所谓的唯一,也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罢了——容妃就是她心里的那根刺,也始终令她如鲠在喉。
两人还未到重华宫,半路上就遇见了出来采风的五公主跟白清源。
五公主不像刚认识的时候那样生分了,对着白清源有说有笑,尽显活泼本色。
臻首低垂时的娇态,隐约也能窥见几分大姑娘的风情。
纪明夷望着她一袭鹅黄衫裙,颇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至于白清源,仍是那副玉树临风的模样,沉凉如水,静默如松。
彼此对了个照面,少不得停下招呼。
五公主一见她小嘴便撅起来,纪姐姐,你有了四哥,连同我说话都不愿意了。
纪明夷失笑,我的好公主,咱俩才几日不见?从前儿起又要忙着拜堂,又要忙着见客,昨儿又得满宫里请安,今日一大早又回纪府,我纵是个八臂哪吒也支不出空闲来,不信你问殿下,看我是否撒谎?五公主哼了声,四哥当然是卫护你的。
陆斐笑而不言。
白清源踯躅片刻,亦含笑上前,殿下安好,纪姑娘安好。
之所以未改称谓,只单纯不知怎么叫合适,陆斐尚未出宫建府,亦未封王赐爵,便不能称王妃;若直呼纪夫人,又恐怕叫老了,且与现永平侯府的那位相冲。
白清源只得维持原样。
殊不知落在陆斐耳里却是别有居心,他下意识冷了声调,我与明夷是否安好,很不必白兄牵挂。
好端端的吃哪门子干醋?不过白清源也糊涂,明知道彼此有些嫌隙,装作不熟就是了,还非得过来。
纪明夷正要解劝,五公主却悄悄捏了捏她的手,纪姐姐,让他们自个儿去谈罢,男人有男人的解决办法。
纪明夷:……这小丫头几时长了颗七窍玲珑心?不过五公主说得也对,陆斐与白清源本就是旧识,自己不便贸然插手,去了也只怕是火上添油。
便跟着五公主来到御花园西北角一处凉亭中,五公主又附耳道:纪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对外人说呀!纪明夷心想她能有何秘密,目光眼错不眨地望向不远处——还好,没打起来。
白清源是个弱质书生,陆斐想来也不屑于对他出手的,何况本是陆斐理亏在先。
当初她有意白清源时,陆斐还自告奋勇当媒人,帮他们传递字画呢,哪知新娘子却被媒人截胡了。
尽管她与陆斐前世有过一段,可白清源毕竟不知情,怎么想都是最无辜的受害者。
纪明夷正出神,就听五公主爆出了一个极劲爆的消息,昨儿个被宣召侍寝的王淑妃,竟然原封不动地抬了出来。
原因当然不出在王淑妃身上,她好不容易得着面圣机会,自然想使尽浑身解数留住皇帝,哪晓得事与愿违。
五公主悄悄地道:听宫人说,是父皇的毛病,不知怎的,就是弄不起来,王淑妃出来时脸都黑了。
纪明夷:……那是自然的,定熙帝的脸只怕比王淑妃还黑。
这种话正经女人本来不该表示兴趣,然而纪明夷还是多嘴问道:你从哪打听来的,果真么?五公主红着脸捏了捏发热的耳垂,我哪里知道,他们私底下在议论呢。
想来大差不差,吴贵妃作为后宫一把手,也是有权查看彤史的——王淑妃到底承没承宠,自然看得出来。
纪明夷不由得想起前世,陆斐说自己不能人道才不碰她,是因为被人下药的缘故,可定熙帝这回因为什么?前世没听说他夫纲不振呀。
待要寻五公主问个仔细,那边两人已回来了,纪明夷只得住嘴。
凝神望去,陆斐与白清源皆无打斗迹象,气氛也是其乐融融的,纪明夷不免纳罕,你们聊了些什么?陆斐莞尔,没什么,不过讨论些诗书经义。
纪明夷才不信这话,请教学问得避着人?但纵使陆斐真对白清源威逼利诱,她也没法指摘些什么,归根结底也是为了她声誉——流言蜚语最能要命,既入了皇家,尤其不能给人捕风捉影的余地。
纪明夷只喟叹一句,有劳白大人了。
白清源嘴唇翕动,终究没说些什么,只安分地随五公主往椒房殿去。
这厢陆斐却牵起纪明夷的手,咱们也回罢。
纪明夷感知他发热的掌纹,忍了忍,到底没深究——她若连这点小事都不信他,那这婚无疑是结错了。
纪明夷只漫不经心将五公主那桩宫中逸闻道来,你说,此事究竟意外还是人为?能拿龙体做文章,此人的胆子未免太大了些,可若只是意外,定熙帝何必如此震怒呢?陆斐沉着脸,半晌,却轻轻吐出两个字,容妃。
你疑心娘娘?纪明夷讶然,这不可能,你不是一向最爱重娘娘的么?怎么无端诋毁她起来。
话说得太快,也未察觉到用词的微妙。
直到陆斐神色古怪的转向她,爱重?纪明夷:……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现在收回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