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斐回来后便气愤地将这话对纪明夷学了遍, 丝毫不讲究朋友道义——别说他重色轻友,这内人跟外人还是得区分开的,敢诋毁他的妻子,自然该付出应有的代价。
纪明夷则了然于胸, 只轻轻睨了他一眼。
她自然看得出陆斐多么不放心, 有道是朋友妻不可欺, 可也有种说法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陆斐惯会疑神疑鬼的, 哪怕如今两人成了亲,可白清源毕竟还单着呢,又生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怎叫他不心生提防?纪明夷其实早就对白清源歇了心思, 但这不妨碍她借机作弄一下陆斐,便故意说道:他真是这么说的吗?还是殿下从哪听了些风言风语,特特到我跟前诋毁?陆斐竖起两道剑眉,我是这等人吗?他把白清源视作情敌不假,可罔顾事实扭曲真相, 这种行径他可做不出来。
简直是对他人格的污蔑。
言毕,却见纪明夷扑哧一笑,他这才恍然, 上前要咯吱她, 好啊,你又诈我?纪明夷慌忙往贵妃榻上躲,一张上好的狐皮锦毯被揉搓得坑坑洼洼, 满是褶皱, 陆斐仍是不肯放松, 恨不得将她挤到那褶皱里去。
小柔实在看不入眼, 便嗽了两声,王妃,您要的银耳红枣汤炖好了。
陆斐这才从她身上起来,却淡淡地吩咐道:拿来吧,本王亲自服侍你家小姐就好。
这回轮到小柔垮着脸了,自从姑娘怀了身孕,殿下也跟换了个人般,处处跟她们这些下人争抢,不拿强拿,不动强动,长此以往,还有她们的活路么?她就不信了,这四殿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还能比她们伺候得舒坦?然而事实还真叫小柔失望了,陆斐斜签着坐在榻边,举止没有半点不周之处,那双手更是比花岗岩还稳,丝毫不用担心纪明夷被溅出来的热汤烫着。
纪明夷亦有些疑惑,殿下以前这般服侍过旁人么?陆斐淡淡道:自然是有的。
以前容妃怀陆珉的时候,他也这般照拂过她,不过是以一个孩子对母亲崇敬的心情。
那时他是真心期盼十弟的到来,也真心相信容妃的说辞,以为日后兄弟和睦,互相扶持,哪晓得他所付出的种种,不过是旁人计划中的垫脚石——从最开始,容妃就没将他视作亲眷,也难怪会步步为营暗中算计了。
纪明夷知道他被容妃伤透了心,不过陆斐还是第一次当她面坦白承认,这让她不知说什么好,她抓起陆斐那只粗糙的大手,轻轻放在自己小腹上,温声道:等咱们的骨肉出世,殿下便可以收利息了,教导他如何做一个乖巧的孩儿,父慈子孝,共享天伦。
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陆斐的人生始终是缺憾的,他曾幻想从容妃那里得到应有的母爱,然而容妃却狠狠给了他一刀,让他伤得体无完肤,幸好,同样的覆辙不会在下一代身上重演,他将倾注全部的心力,让这个承载了他全部理想的肉团安心成长。
陆斐轻靠在她略显丰腴的腰腹上,静默无言。
肃王妃有孕的消息很快传遍京中,永平侯府自然知悉,几次三番催促纪明夷归宁,纪明夷都已要养胎为由婉拒了,她实在懒得应酬娘家那些真真假假的笑脸——纪存周倒是笑得真切,然而他更想官职能更上一层楼,看在他女儿为天家开枝散叶的份上,肃王殿下不该满足他的小小愿心么?至于胡氏则完全强颜欢笑了,不过她也知道轻重,不敢开罪这位风头正盛的姑奶奶,于是打着为纪明夷分忧的旗号,想把纪明琪也塞到府上来。
她知道纪明夷的性子,争强好胜不能容人,若直说让明琪代她侍寝她定然不肯,可是妹妹照顾姐姐就分属情理之中了——保不齐哪天就照顾到姐夫床上去了呢?对于胡氏的算盘,纪明夷回应她的唯有呵呵二字,开玩笑,她才不放心让纪明琪照顾,倒不是怕陆斐被引诱——纪明琪容貌勉强算得秀丽,不过那副张牙舞爪的脾气实在叫人难以消受,也不见得有迷住男子的风情。
她只单纯觉得纪明琪粗手笨脚干不来这些事,她连照顾自己都费劲呢,更别说伺候生产了。
于是纪明夷叫人送回去一块绣布,一套厨具,明摆着说纪明琪德容言功样样俱缺,还需好好练习,把胡氏气了个倒仰,她自己生的女儿当然晓得多少斤两,可用得着这么让人家看笑话么?京中夫人们白看了场好戏,对纪明夷这位肃王妃倒多了几分敬畏,原以为她不过凭美貌得宠,以色侍人,如今瞧着却是个心内有成算的,真要让自家女儿进了王府,指不定鹿死谁手呢。
一时间倒存了观望之态,且不急于怂恿肃王殿下纳侧妃了。
纪明夷自然乐得清闲,前世陆斐当了皇帝都只立她一个,难不成做王妃还得跟一群狐媚子勾心斗角?她可应付不来!于是人家不提,她便装作不知道。
虽说贤惠的妻子是该为丈夫方方面面都考虑到的,不过陆斐也不像龙精虎猛的那种人,能消停几个月,指不定他还觉得是福气呢。
秋闱放榜出来,许从温不出意外名落孙山,他初来京中水土不服,前阵子又染了风寒,能顶着发热前去应试已经鼓足全力了。
然而好运并未降临在他身上,有些人情场失意赌场得意,于他而言,却是两样皆输。
未几,纪明夷就听闻许从温接手了许家名下的几间商号,打算先回余杭一遭。
这消息还是有些意外的,纪明夷以为他至少会多进学一年,哪曾想他这样快就改变主意,还是因自己那番话的缘故?启程前,纪明夷本想劝他深思熟虑再做打算,然而许从温看起来决心已定,他自知文才有限,在八股上亦无甚天分,况且……他瞥了眼对面微凸的衣裳,眼神躲闪道:表妹如今已是王妃之尊,未免人言可畏,你我还是避些嫌疑的好。
显然他也听闻之前那些流言,尽管在他看来是谣传,可为了纪明夷的声誉,他也不想给对方添麻烦,毕竟相识一场。
这趟回余杭一则为了免于风波,二则,他也实在没勇气面对曾经的心上人——若纪明夷不曾有孕,他还能将她视作从前那个小姑娘看待,可如今她连肃王殿下的孩子都有了,许从温那点最后的幻想,也终于宣告破灭。
他以为此话一出,纪明夷多少会挽留一二,然而纪明夷却比他想象中更决绝,只淡淡道:也好,许家本就发迹于余杭,表兄这趟回去,也算落叶归根。
许从温白净的面庞上,鼻尖颤动了两下,到底还是没能忍住,他小心翼翼道:此地一别,不知几时还能相见,我想问你一句实话,你对我可曾有过……纪明夷知道,他想问自己是否有过男女之思,许从温是个心胸开阔的好人,这辈子不曾有什么事困扰过他,只除了这桩——何况,自己最初确有嫁给他的打算。
纪明夷很明白,若出于道义,自己该给予他肯定的答复,好叫他心无挂碍地离开,然而,她却不忍心对其说谎,正因许从温的的确确待她好,她才更不能从感情上瞒骗他,那无疑是误人误己。
她微微阖目,摇了摇头。
许从温苦笑,我明白了,多谢王妃。
这回,再没了那层亲昵的称谓,从此以后,他只会以亲朋身份对她——或许从一开始,便应该如此罢。
纪明夷看着船夫撑起竹篙,藏青的船篷在湖心渐渐缩成一个乌黑的小点,忽然想起数月前她也是这么送别郭绍的。
当初还以为她会从这些人里从容地选择一个,哪晓得兜兜转转,她仍旧回到陆斐身边,这里也终于成了她的埋骨之地。
是她自愿的,但愿她不后悔。
这日陆斐到毓秀宫请完安,便挤眉弄眼对纪明夷模仿了一番容妃的腔调。
容妃话里行间不断暗示他纪明夷有越轨之举,他头上那顶乌纱恐怕染了些新绿,陆斐则只顾装傻充愣,表示他相信纪明夷的人品,绝不会做出有辱门楣之事。
眼看挑拨不成,容妃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其实她才不在意陆斐的感受,陆斐对纪明夷一片痴心是好事,等来日奸情戳破,对他的刺激才更大——光是想想,容妃就已经心绪沸腾起来。
她几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纪明夷却觉得还不够,要让容妃相信他俩感情生变,光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奸夫还不够,还得有实际表现。
她便对陆斐说,自今日起要分房睡。
陆斐当时便呆住了,啊?打从成婚以来,两人几乎寸步不离,他更想不到纪明夷要将他驱逐房中——他不是照顾得很周到吗?想想都怪委屈的。
纪明夷看他可怜巴巴的模样,便好言抚慰,只是障眼法而已,等挨过这阵子便好了,你也不想娘娘起疑罢?至于私心里,纪明夷则是生怕陆斐哪天擦枪走火,且不说他了,每每被他搂在怀中时,纪明夷都觉得心里有阵邪火,恨不得扒光他的衣裳来场痛痛快快覆雨翻云,冷静一下对两人都好。
听她阐明利害,陆斐只得委委屈屈收拾铺盖去往书房,以前他原是很勤奋的,每每秉烛至深夜,可自从跟了纪明夷之后,每日睡得也早了,吃饭也香了,这下子又得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想想挺难受的。
小柔则是得意非凡,可算没人跟她抢差事了!伺候姑娘本来是她分内的活计,可四殿下一来,她反倒无所事事,被挤兑得没地方站,如今眼中钉一走,小柔立刻生龙活虎起来。
这晚就寝前,小柔便踊跃地道:姑娘,我在里头守着您吧?纪明夷想了想,算了,你就在外间值夜,等渴了我自然会唤人。
这丫头夜里睡得比她还沉,指望她惊醒还不如自己动手。
小柔只得领命,没一会儿,门外便传来香甜的呼噜声。
纪明夷躺在软床上却如坐针毡,习惯了与陆斐肌肤相贴,乍一离开,总觉得空了点什么似的。
他又天生体温热乎,往常搂着能当半个暖炉用,纪明夷偶尔还嫌他过烫,如今秋夜沉凉,却不禁怀念起那天然的温度来。
正辗转反侧间,忽闻一阵窸窣之音,纪明夷不禁汗毛倒竖,小柔没有起夜的习惯,那是进了贼,还是地底冒出的怨鬼?听闻这王府旧址本来是片孤坟来着,本以为请了大师做法超度该无异常,如今看来,似乎还是魔高一丈。
鬼魂飘然而袅,倏忽已到了跟前。
纪明夷正纠结要不要唤人,那黑影却忽然伸手将她按住。
热热的,是只活人的手。
看来不是精怪作祟,纪明夷松口气,随即才反应过来,不对呀,那是强盗入侵?正要呼喊,黑影无奈地将手掌覆盖在她唇上,小声比了个嘘的姿势,是我。
纪明夷定睛一看,可不是那吃饱了撑的,半夜里不睡觉四处晃荡,她柳眉倒竖,殿下一定要这样吓唬人么?陆斐已然娴熟地宽衣上榻,长臂轻轻一捞便将她拥入怀里,轻吻了吻她鬓角,含笑道:想你了,睡不着,你还不是一样?从方才两眼就圆睁得跟兔子似的。
纪明夷正要辩驳,陆斐便把毛茸茸的脑袋在她颈间蹭了蹭,撒娇道:好啦,我不该吵醒你,只此一晚,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