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丫头掀开隔风帘幕, 匆匆走了进来,一阵寒气随之涌入, 二姨太正在看绣庄的师傅呈上来的花样子,手里捧着个暖手炉,头都没抬一下,说:怎么, 难不成你们家少爷又闯了什么祸?她原本只是打趣地说了一嘴, 却不想那几个丫头全都缄默不言。
她柳眉蹙起,将选好的花样子交给绣娘师傅,摆手让她退下, 追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平时一个个的能说会道, 这会倒都成了闷葫芦了?小翠儿, 你来说。
小翠儿脸白了白, 朝她略一福身, 小声说道:回二姨太, 方才前院有人来传话,说是府外起了不小的冲突, 大少爷连配枪都掏出来了, 究竟怎么回事奴婢也不清楚, 反正二少爷是叫大少爷抱进门的。
还听说, 还听说……二姨太把镂金雕花的汤婆子往桌上一扔,发出咯噔——一声响,她真真给气笑了, 原以为他大哥回来了,他会知道收敛性子,不给我添麻烦,却原来是本性难移!只要是不好的事,必定有他掺和!说,还听说了什么,我倒是要瞧瞧,他还能给我闯出什么祸来!听说,听说二少爷喝得酩酊大醉,叫大少爷瞧见的时候,二少爷他……他被一个男人搂着亲嘴……说到最后,小翠儿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二姨太蓦地站起身,眼前一黑,险些有些站不稳,满屋子的下人,竟连个敢大声喘气的都没有。
院子里伺候的谁不知道,二少爷一贯是个荒唐的,该做的事,他偏不做,不该做的,他却是一样没落下,先前搁戏园子里一掷千金,捧个唱戏的名角儿倒也算不得什么,听戏听曲,至少当得起一个雅字,可他这玩男人玩到家门口来,可不是要命么?这大冷的天,二姨太惊出了一身冷汗,问:大帅可知道了?小翠儿连连摇头,管事的说,大帅去校场操练新兵去了,许是还没回,不过当值的门房是大夫人的人,青天白日的,虽隔得远,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可那杂碎眼神好得很,不该瞧见的都瞧见了,如今大夫人那里只怕是瞒不住。
而且……今日孙副官带着好些兵在门口当值,大抵也瞧得清楚,大帅那里怕是瞒不过今日。
二姨太狠狠一拍桌,一连骂了数声讨债鬼,手心都叫她掐出血来了,道:沈明煊人在何处!我不管他在什么地方,给我带回来,关进柴房里,我不开口,谁都不许放他出来。
我就不信,我孟兰心精明了一辈子,偏捋不正这根歪苗!小翠儿见她已气得失了理智,只得匆匆应了声是,带人去沈明丞那里讨要她们家少爷。
-沈眠被沈明丞安置在他屋里,孙副官命人打了盆热水送来,却不让丫头们进屋伺候,如今他是大少爷的人,自是很清楚,什么能让外人瞧见,什么绝不能透一点风声。
断袖分桃自古便有,如今到民国,有这癖好的倒也不少,如霍家三爷便是个不近女色的人,更不要说私底下玩伶人戏子的富商、军阀,数都数不过来。
只是对亲弟弟起了心思的人,他们家大少爷只怕是独一份。
他如今缓过神来,便暗自琢磨,大帅年岁大了,大少爷掌权是板上钉钉的事,届时,这跟仙儿似的二少爷,自然是要落在大少爷手里头的。
只是在此之前,大少爷少不得要忍耐一番,方可得偿所愿。
孙副官将热水呈上,道:大少爷,醒酒汤已让人去准备了,热水在这里。
见沈明丞颔首,这才恭谨地退下。
沈明丞拧干热毛巾,把醉酒的人搂在怀里,用热毛巾擦拭面颊,问:还难受吗?沈眠摇摇头,软声唤道:大哥……怎么。
大哥今天拔枪了。
沈明丞沉默。
沈啸威自小便教导他们兄弟二人,沈家人在外不可轻易拔枪,因为枪并不是吓唬人的玩意儿,而是杀人的武器,倘若拔枪,那就一定要有人死,或对方,或自己。
过了许久,就在沈眠以为,这男人并不会回答时,他开口了,大哥今日,原是想杀了霍谦的。
沈明丞把冷了的毛巾浸入热水中,再次拧干,擦了擦男孩白皙的细颈,他碰了你,我很生气。
沈眠眨了眨眼眸,有些不明白,说:可是再生气,也不必杀人啊。
沈明丞垂下眸,将那几根似白玉雕琢的精致的手指头握在手心里,拿起毛巾细致地擦拭,连指头缝都不放过,他擦得很仔细,仔细到有些偏执,直到柔嫩的肌肤通红一片,他才终于停下。
他将毛巾扔进铜盆里头,淡淡说了一句:霍谦该死。
沈眠被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弄得有些害怕,小声说:他或许是有些坏,可不曾伤害过我,大哥……沈明丞垂眸看着他,问:对明煊来说,怎样才叫伤害?叫男人亲了,算不得什么,叫男人搂在怀里抚弄,也不算什么,倘若你是个姑娘家,今日他便是玷污了你的清白,叫外面的人知晓,名声会有多难听?沈眠撅起嘴,不高兴地嘟囔:可我毕竟是男人,又不必似女孩子那样守贞,更谈不上什么叫人玷污了清白,大哥你何必这样生气。
沈明丞冷冰冰的眸子骤然沉了沉,他一把扣住沈眠的手腕,语气咄咄逼人,明煊当真觉得,叫人那样欺负,也无所谓么?沈眠低呼了一声疼,雪白的细腕已叫沈明丞捏红,他轻轻挣了挣,那只宽大的手掌却只是握得越发紧了些,简直要将他的腕骨捏碎,沈眠疼得眼眶泛红,小声说:哥哥,你弄疼我了……沈明丞低笑一声,道:这就疼了?你可知霍谦对你存的什么心思?你对他毫无戒心,不会饮酒却偏要喝,轻易便上了他的车,你可知道,他会给予你的疼,远比这个疼上十倍、百倍,你连这点疼痛尚且难以忍受,若当真落到他手里,也就只能哭了。
沈眠何曾想到,这位如冷玉般冷静自持、淡漠儒雅的沈家大少爷,发怒时竟这般可怖,愣了一愣,才露出几分惊惧来,呜咽着说道:他说我若是不喝,就要用嘴喂我,我又打不过他……大哥,你别生我的气。
他眼眶通红,漂亮的桃花眸里含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却又强忍着不哭,小心翼翼地抬起眸,朝兄长笑了笑,似撒娇,又似讨好。
沈明丞心脏好似被针刺了一下,心疼得无以复加,一把将人揽入怀里,在他发红的手腕上吹了吹,道:对不起,大哥不该把气出在你头上,大哥只是……只是什么?他只是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明煊不曾做错什么,这孩子一贯天真纯然,对人没有防备,只以为旁人都和家里人一样会宠他爱护他,由着他放肆,却不知外面多的是觊觎他的恶狼。
他闭了闭眸,轻声道:大哥只是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怀里的男孩轻轻点头,似乎还在怕他,小声说:那你现在还生气吗?我下回,会小心的。
大哥不生气了,你没有错,错的是别人。
沈眠连连点头,说道:的确是旁人的错!他揪着沈明丞的衣袖,与他说今日的事:我原本好好地上课去,让司机给我买几个包子去,就叫人趁机抢了车,给带到不认得的地方去了,后来霍谦就来了,还带了好些人,我又没长出翅膀来,如何逃得了?说起这件事,他又数落起霍家兄弟。
那个抢我车的人叫霍天,是霍谦的弟弟,他们兄弟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单单是相貌长得相像,连强盗的脾气都是一样的!他把我劫走了,一路上又是数落我没用,又是嫌我傻,本少爷这样聪慧的人,也就他有眼无珠!沈明丞不禁一笑,道:是,是,你最聪慧。
沈眠又道:还有李斯年、刘大富那几个,分明瞧见了本少爷,竟装作不曾瞧见,他们若是机灵些,早些去找你来救我,我何必遭这许多罪?沈明丞抚着他的发丝,轻声劝慰道:你受的罪,大哥会替你一一讨要回来。
他将小孩塞进被窝里,那鬼灵精把脸埋进棉被里,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躲进被窝里傻笑。
沈明丞如同剥粽叶一般剥开棉被,把藏在里面软糯白嫩的小孩剥了出来。
怎么?沈眠抿了抿唇,小声说:被窝里,有哥哥的味道。
沈明丞一怔,良久说不出话来,小孩叫他瞧得不好意思,又钻进了被窝里,沈明丞瞧着在棉被里蠕动的小东西,只觉得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叫人又着恼,又忍不住喜欢到心脏发疼的孩子。
他将这宝贝疙瘩连人带被地抱进怀里,嗓音低哑,明煊,大哥不知道能忍到几时,你要乖乖的,不要再惹我生气。
这宝贝疙瘩竟还问他:大哥为何要忍?沈明丞凝视他澄澈的眸子,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满盛着他的身影,他低低一笑,应和道:是啊,我为何要忍。
不知是自问,还是问旁人。
孙副官敲了两下门。
沈明丞将人安置在床榻上,道:进来。
孙副官停在外间,朝里间请示道:大少爷,二姨太派人来了,说是接小少爷回去。
沈明丞道:让他们先在外面候着,让明煊着衣。
是。
孙副官退了出去。
沈眠拿起自己的衣物嗅了嗅,眉头拧巴在一起,道:这一身酒味,回去免不了受我娘一顿教训了。
沈明丞打开衣柜,翻出了几件往年穿小的袄子,他离家许久,不少衣物都不曾穿过。
先穿这一身,就说原本的脏了,在我这里换下了。
你这身衣裳,我回头叫人洗好了送去你院子。
沈眠却说:我想穿大哥穿过的衣服。
这是为何?沈眠道:总觉得有大哥在,心里会踏实些。
沈明丞霎时间心软成了一滩水,轻声应了声好。
他留学时已过了十八,这些衣物沈眠穿着仍是宽大,款式也都老旧,卷着衣袖裤腿倒也勉强合适,任是谁穿都不会好看,只是他穿上,偏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来。
因为衣领大了些,细颈便露了出来,显出一片诱人的雪白,沈明丞欲替他整理衣领,沈眠却是后退了一步,自顾将衣领理好,笑道:大哥,我走了。
沈明丞应了一声好,眸色有些晦暗。
沈眠转头便走,险些叫沈明丞发现霍谦留下的吻痕,这大哥看着挺正常,却好像是个有病的,可经不住刺激。
小翠儿几个候在门外,见着他,各个都面露难色,直到出了沈明丞的院子,才小声劝道:少爷,这回你务必要好生悔改,保证再不会犯,有二姨太从中斡旋,大夫人或许会为难你,可大帅一向是疼你的,想来不会过分责罚你,可莫要再犯倔了。
沈眠道:你这妮子,说话没头没尾的,少爷我又不曾犯错,认什么错?我爹要罚我,总要有个由头。
小翠儿咬着唇,说:怎么不曾犯错,你分明……分明……这会天色将晚,府里已点上灯,沈眠见她脸蛋一会红一会白的,心底一合计,便知道今日是怎么回事了,他转头便走。
几个小厮将他拦住,小翠儿忙扯着他衣袖,道:少爷,二姨太吩咐了,你今晚要在柴房思过,可万万不可再生事端了!沈眠道:让我见我娘,这件事并非你们所听闻的那般,我亲自与她解释清楚。
少爷,你可千万要拎清楚了才是!二姨太罚你,并非她想要罚你,而是不得不罚你,如今府里上下都知道,你与一个男人……那般,沈家百年清誉,你从前闯的祸加起来都抵不上这一回,回头大帅知道了,还不打折你一条腿?你乖乖受罚认错,吃点苦头,大帅的气才能消,这件事也就揭过去了。
沈眠沉默片刻,他脑袋一向灵光,却还是败给了封建的旧社会思想。
好,好,他微微颔首,对小翠儿道:本少爷可以认罚,你给我娘带一句话,我身子一向不好,最是受不得冷,柴房那地方,住久了病了也是我该受的,只是她千万莫要心疼,否则便是儿子不孝了。
言罢,自顾往柴房走去。
小翠儿在身后急得直跺脚,这哪里是孝心,分明是威胁!他这是逼着二姨太替他翻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