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汽车驶入夜色。
沈眠打了个哈欠, 靠在霍天的肩头犯困,霍天摸摸他的脑袋, 问:这几天吃了不少苦?沈眠道:倒是不曾吃什么苦头,只是休息不好,一早被叫起来练嗓子。
霍天笑道:还不是你自找的,做什么不好, 偏要扮女人。
今天台上那是你自己唱的?这是怀疑他假唱?沈眠道:你这话问得蹊跷, 除了我,谁有这好嗓子?霍天勾起他的下巴,道:那给爷来两段?沈眠眨了眨眼眸, 问:要是唱得好, 四爷可有赏钱?霍天道:你若是唱的好, 不止赏钱, 你想要什么, 爷都给你。
沈眠勾唇一笑, 斜眸用眼尾挑了他一下, 竟用伪音唱起戏腔来,唱的是《西厢记》里崔莺莺的一段唱词:[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 北雁飞南翔。
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绛?总是离人泪千行。
成就迟分别早叫人惆怅, 系不住骏马儿空有这柳丝长。
]闺阁女子的细腻心思叫他唱出个十成十, 翘着葱白的指尖, 轻点在霍天的眉心,他穿着一袭长衫,竟用洁白的衣袖拂在霍天的脸, 这一段还没唱完,便叫霍天扯住衣袖,一把搂到怀里。
霍天垂眸看着他,意味不明地说:你这大帅府的小少爷,不学文不练武,倒是学伶人唱戏去了,怪不得你爹要把你送人。
沈眠问:我爹真把我送给霍谦了?霍天不禁好笑,你家里的事,怎么来问我?如果不是叫你逃走了,我三哥大发雷霆,我都不知道你那大帅爹这么狠的心,把你这小东西就这么送来海城了,我三哥到底给了他多少好处,连儿子都肯卖。
沈眠道:不会的,我爹,我爹最疼我……霍天见他难过,也忍不住蹙了下眉,从皮夹里掏出几张票子放在他手心里,说:曲唱的不错,这是爷给你的赏钱。
怀里这孩子见着钱,先前的忧伤便一扫而空,雪白干净的脸蛋笑意盈盈的,小财迷似的把钱收好,小心地放进衣兜里。
霍天道: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想要什么只管跟我说,我都给你买。
沈眠捂着衣兜,认真说道:我要存够钱,回南城去!霍天轻笑了一声,倒是没有打击他,只是这傻子着实是异想天开,虽说海城与南城离得不算远,可他那位好三哥把所有能通往南城的路线都给堵死了,他除非生出一对翅膀飞出去。
傻子。
沈眠瞪他,道:我大哥说我最聪明。
霍天不禁一笑,说:你这机灵劲儿都用在不该用的地方了,真遇到大事,就只能叫人欺负。
沈眠不理他,趴着车窗瞧外面,霍天从身后把他揽入怀里,道:何况如今的南城也不安稳,你爹重病在床,听说是瘫了,也不知真假,如今只靠你大哥一人撑着,他虽然手段了得,可毕竟年纪轻,你爹以前的旧部能服他?整片华东军区如今都要重新洗牌了。
顿了顿,他笑道: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这傻子大抵也是听不明白的。
怀里那孩子却说:我听得明白,先前我娘说,过了年我爹就能做总司令,现在他病重,他们又不服气我大哥,不肯让他接替我爹的位置,对不对。
霍天说:不错,这样你还是要回去吗?沈眠道:要回去,我大哥现在肯定很着急,我不想他担心。
霍天轻嗤一声,说你傻,你又伶俐过人,说你机灵,你偏又看不懂人心,如今你爹倒下了,南城落到你大哥手里头,他还会如先前那般待你?你爹把你送来海城,许是怕你大哥对你下毒手。
不会!我大哥待我最好,他宁愿自己受伤受罚,都会护着我,你再说我大哥不好,我可真要生气了。
霍天知道他性子简单,最是容易轻信别人,也不再解释,总归日久见人心,这小傻子他好生护着就是。
到了地方,两人下了车。
霍天牵着他往里走,那孩子却不肯,直往后躲,说:我不要去你家。
霍天笑道:这不是霍家,我哪敢把你往家里领,就你这点斤两,到了霍家还不给人生吞了?我可舍不得。
沈眠说:你每次提起家里,好像都不喜欢。
没什么不喜欢,但也没什么喜欢的。
说这话,面前的大门打开,几个女佣立在一旁问好,见到沈眠似乎犹豫了片刻,问候了一声:小姐好。
沈眠正要解释自己是男人,却被霍天一把捂住嘴,给抱上楼去。
进了房间,霍天把人压在门上,手探到沈眠后腰上摸了两把,见小孩气得瞪眼,才笑着把门锁上,道:暂时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是男人。
为什么?这里虽然是我的私宅,但有我母亲的人在,倘若说到我三哥跟前,会有麻烦。
沈眠乖乖点头。
霍天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一笑,道:这么怕我三哥?沈眠道:他想对我……他蓦地停顿下来,脸刷的一下红了起来,说:他不是好人!霍天眸色一闪,知道这小孩不知道从何处长了见识,知晓他三哥对他居心叵测,可惜只长了一半心眼,只知道防备他三哥,却不知道防备其他人,竟就这么乖乖跟他回来了。
他缓缓靠近,停在男孩颈侧,鼻尖轻抵着男孩漂亮白皙的细颈上,灼热的呼吸引得那细腻的肌肤微微战栗,小孩悄悄往后躲,身子已经完全贴靠在门上,无处可躲,只得伸手推搡他的胸膛,说:你离我太近了。
霍天笑道:近不好吗?倒也不是不好,就是有些怪。
霍天笑意愈深,低声说道:小傻子,爷这些天每日每夜都在想你,你可有想起我?沈眠道:你想我做什么,我又不是真的女人。
管你是不是女人,爷就是想了。
我想你,你也要想我,知道吗?沈眠眨了眨眼眸,说:你真是奇怪,想你又如何,又不能多长一块肉。
说着从霍天胳膊下面钻过去,把自己摔到床上,打两圈滚,说:好久没有在这么大的床上睡过了,你不知道我在家过得有多惨。
霍天饶有兴趣地问:怎么个惨法?沈眠道:那次你三哥当着我大哥的面亲了我,还被许多人瞧见了,我娘气得给我关在柴房里,后来我爹回来,就罚我不许出府,还给我关在一间偏僻的小院子里头,又没个人伺候,渴了还要自己烧水喝。
霍天道:是有些惨。
惨的还在后头,我作弄了一个戏子,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天我爹刚好在戏园子里宴客,因为我丢了脸面,他拿着藤条跟我后面追,好在我大哥给我挡了那一下,他脊背上起了一道血痕,好几天才消下去。
霍天眉头一皱,有些心疼地抚摸他的脸颊,说:如此看来,你大哥是当真疼你。
倘若他被父亲教训,几个哥哥只会在旁边嫌打的轻了。
我大哥自是疼我,我爹让人关我睡祠堂,也是我大哥宁愿被责罚,也要救我出去。
霍天道:说来说去,怎么句句不离你大哥。
沈眠抬眼看他,说:因为我最喜欢我大哥!霍天不以为意,只当他是出于弟弟对兄长的钦慕,捏了捏他白嫩软和的脸蛋,说:如此,这件事应该是你爹自作主张,他是不知情的,下回我见着他,就告诉他你在我这里,叫他放下心,如何?你放我回家,我更感激你!霍天笑道:不放。
小孩仰躺在床上,娇软的身子陷在棉被里头,身上还穿着一条雌雄莫辨的素白长衫,衣摆散落在身侧,一身雪白,乌黑的发丝,跟个不染纤尘的仙人似的。
霍天两只手臂撑在他两侧,凝视他漂亮的眼眸,问:你先前说我三哥亲你了?沈眠点头。
霍天说:那我也要亲。
沈眠捂住嘴,说:不行。
霍天拽他的手,拧眉问:凭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我偏要亲。
沈眠道:我大哥说了,不许叫旁人占我的便宜。
你这大哥可真是爱管闲事。
言罢,俯下身在男孩捂着嘴的手背上重重亲了一下,道:等你喜欢我,我亲你就不叫占便宜了。
沈眠道:倘若我一直不喜欢你呢?你敢!霍天说。
……门外响起两声规律的敲门声,有人道:四爷,老太太来了电话,请您回去一趟。
霍天挑了下眉,捏着沈眠的脸蛋,说道:我说的有没有错?我们才刚到,我母亲的电话就追来了,肯定是听说我从夜影捡了个小妖精回来,你好好休息,我要回家一趟,晚点回来。
沈眠见他要走,不动声响地攥住他的衣角。
霍天一怔,低头看见那孩子白嫩的小拳头,紧紧揪着他衣服,不禁笑问:舍不得我走?我在海城,不认识什么人,就只有你还算熟悉。
男孩一双水眸漆黑湿润,沁着一丝雾气,很快消散,朝他甜甜一笑,道:你能不能早点回来。
霍天心头一软,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合该叫人捧在手心里,不舍得叫他受一丁点委屈,伤害,他娇生惯养,骄纵任性,可他当真落了难,却只叫人为他心疼忧心,想好生呵护。
他牵起那只白嫩的小手,放在唇边亲了亲,道:你一直想着我,我就早点回来。
-霍家。
老太太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面色威严,手里拿着个碧色描金鼻烟壶摆弄,霍家二爷,二夫人坐在下头,都低眉顺眼的,只是眼底尽是生分。
霍天进门,一一问好。
老太太指了座椅,说:先坐下。
霍天应好,入座后,才问道:母亲急着叫我回来,是出了什么事?老太太仍旧低着头摆弄鼻烟壶,却是抬了下眼皮,淡声说道: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听说,你把你二哥的人给带回去了?一声冷笑,自是出自二夫人。
霍天道:母亲,我是带回去一个人,可他是我歌舞厅里头的,怎么就成了二哥的人了。
霍二爷道:老四,夜影现在是你在管,可说到底还是咱们老霍家的,不分你我,那姑娘是我先瞧上的,你却捷足先登了,未免说不过去。
霍天笑了笑,说:二哥既然先瞧上了,怎么不先带走,你又不曾在他身上刻个记号,我怎么知道那是二哥你瞧上的人。
你问问你的好二嫂!如今外面有头有脸的人家,哪一个不是几房姨太太?怎么偏我们霍家就娶不得?这话说完,他有些忌惮地瞧了眼上方,霍老太太只低着头,一言不发。
二夫人恨得直咬牙,碍于老太太在场不敢发作,一字一顿说道:霍帆!你想娶小老婆,等我死了再说!你这妒妇!我是妒妇又如何?我告诉你,我孙明玉不是软柿子,你想捏就捏!你霍帆想得齐人之福?做你的美梦去!若是把我惹恼了,大不了与你玉石俱焚罢了!咳——老太太轻咳了一声,屋子里一下子噤声。
她把鼻烟壶放下,拿起桌上一串翡翠佛珠,说道:那姑娘生得很貌美?霍二爷低着头不吭声。
往日,你们吵闹,也只是在自己房里头,这回吵到我跟前来,要么是老二咽不下这口气,要么,就是老二媳妇怕了,觉得受到了威胁,才请我做主的,是不是?霍二爷道:娘,我不曾见过那样干净的女孩子,她与旁人都不同,我只与她说了一句话,就忘不了她。
倘若不是咱们霍家不能娶二房,我当天就把人带回来了,何至于让她继续在夜影,给老四抢先了一步。
二夫人冷笑一声,好一个‘干净’,好一个‘忘不了’,你这样‘见多识广’的人都叫她勾去了魂,可见不是一般的狐媚子!要是真进了门,这个家还能有一天的安宁!老太太道:好了。
她看向最疼爱的小儿子,问:霍天,你说呢?那姑娘生得好不好看?是不是你二嫂嘴里的狐媚子。
霍天笑道:母亲,天仙下凡也不过如此了,我长这么大,还不曾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而且勾人的很,跟妖精似的,进了门只怕当真会搅得家宅不宁。
老四!你——老太太睨他一眼,霍二爷又老实坐了回去,她仍是看着小儿子,道:那你把她接回去,是想如何处置她?霍天道:我好好待他,好生疼爱他呵护他,把他管教服帖了,不去外面勾人。
若你费尽心机,她仍是不肯呢?霍天道:他若还是不肯,我也决计不放手,我就把他关在家里头,只让我一个人看,他就只能在我身边待着。
老太太眼底显出些笑,说:这是当真瞧上了?真瞧上了!老太太点点头,说了一句好。
霍二爷不满道:母亲,你未免偏袒太过!老太太瞧着他,问:当初你要娶你妻子过门,可是我逼迫你的?霍二爷微微一怔,静默良久,摇头说:不是。
你那时候跪在我跟前,说你知道孙家是土匪起家,门第远远比不得霍家,可你不介怀,你就是相中了那姑娘的一身泼辣爽利。
如今那姑娘就坐在你身侧,是你的妻子,你却又想要另一个姑娘。
霍二爷瞧了眼身旁的妻子,却见她别开眼眸,不再看他。
老太太道:我早告诫过,倘若不能一生一世待人家好,便不要招惹人家姑娘,何苦害人害己。
你现在,该自尝苦果。
说着,朝小儿子抬起手,霍天立刻去搀扶她,两人一道走出去,那夫妻二人却在厅里静坐良久。
-如今你们兄弟几个都算安定了,唯独你三哥,还是个孤家寡人。
那沈家小少爷,说到底也只是个男娃,能有多标致好看,叫你三哥跟丢了魂似的找他,都要把海城翻了个底朝天。
霍天笑了笑,心说自是好看得不得了,好看到您三个儿子都为他丢了魂。
他道:或许,三哥与那位沈二少爷,没有这个缘分,劝他早些放弃未尝不好。
净说风凉话,老太太怅然道:我早已不求他如正常人一般娶妻生子,难得遇到一个瞧上眼的,怎么也给丢了。
你若是有心,就帮忙一起找,别叫他当真疯魔了。
霍天应了一声好。
对了,你瞧上的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哪里人,是什么家世?霍天道:他是被亲爹卖了身进夜影的,叫……叫小萱,是个乡下丫头,家世不大好,人还算伶俐。
老太太笑道:你二哥说她嗓音跟百灵鸟似的动听,恰好我喜欢听曲,就送来陪我解解闷吧,我也想瞧瞧,天仙下凡是什么模样。
霍天道:只怕不方便,他胆子小。
老太太道:能在歌舞厅上台演出,胆子能怎样小?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母亲不会吓着你的心上人。
霍天沉默片刻,笑道:好,只能陪母亲一天,我才把人接回去,自个儿都没看够。
霍老太太原就是想亲自掌掌眼,怕真给什么祸殃子招进了门,一天已是足够,自是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