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5书房, 盛鸿正在翻阅文件,忽然有人敲了两下门。
短短时日, 他已然苍老了许多,仔细看去,能看到两鬓多了几丝斑白,喊了声进, 揉揉眉心, 道:是不是那个混账玩意儿有消息了。
来人是陈清河,有些犹豫,走到他跟前, 低声道:不是泽少的事, 是为了二先生那个孩子。
盛鸿微微一愣, 他弟弟的儿子, 他当然是有印象的, 道:那孩子不是安排进了学校, 他能出什么事。
陈清河斟酌着道:我也是偶然听说的, 好像……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
盛鸿以为自己听错了,道:你说他被人欺负?这是他这么些天来, 唯一一次想笑, 盛天泽在幼儿园时, 就知道搬出盛家的名号在学校横行霸道, 耀武扬威,就算是盛家旁支的那些孩子们,也知道借盛家的威势在外面保护自己, 何曾听说过被人欺负?陈清河道:具体的我也不了解,只是听人说得罪了高年级的学生,一直被联合排挤,而且时日不短。
盛鸿蹙眉道:瞧着倒是个机灵的,受欺负也不会告诉大人。
陈清河道:那孩子我接触过,很乖,大概是不敢说。
这些琐事原本盛鸿是不必理会的,随便安排一个人就可以处理好,但那毕竟是他的亲侄子,何况如今盛天泽生死未卜,极有可能是盛家这一代唯一的血脉。
他想了想,到底还是站起身,道:备车,送我去学校。
陈清河忙应了声是。
如今京城所有的学校加起来不超过十所,几乎全是盛家资助的,如今这世道活下去都难,有能力读书的,自然也都不是寻常人家。
在这圈子里,家长们互相知根知底,孩子们耳濡目染,自然也逐渐了解和习惯了所谓的处世规则,而中途插班来的学生,难免引起关注。
如果那孩子用的是原先盛子尧的名字,但凡是个聪明人,都知道是惹不起的,可当初办理入学手续的时候,沈眠偏偏替他用了许这个姓。
京城中许姓已经没落,但几年前的确轰动一时,而好巧不巧,父亲那一栏里,偏偏就是当初事件的主角:许慕。
这样一来,谁都知道这孩子是个软柿子,是可以随便欺负的。
盛鸿到学校的时候,正是授课期间。
可那孩子不在教室里上课,反而坐在教室外的台阶上,手里捧着一本书,慢慢翻阅。
他安静地端坐着,就好像沉浸在一个别人走不进去的世界。
盛鸿大约明白这孩子受人排挤的原因了,大家习惯于孤立和自己不同的存在,这孩子的父亲是,这孩子也是。
你怎么不进去上课。
他明知故问。
盛子尧抬起眸,看到他时,只诧异了一瞬,他跟盛鸿只在医院的时候见过一面。
伯伯的哥哥,他这样称呼盛鸿,道:我课本损坏了,老师罚我在外面听课。
盛鸿道:应该不是你自己损毁的吧。
盛子尧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老师。
盛子尧道:他们人多,老师相信大多数人的供词,我只是一个人,所以他不会相信。
盛鸿默了默,在他身旁坐下。
你不是第一天被欺负,为什么不告诉你爸爸,还有你伯伯。
那孩子瞥了他一眼,说: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因为他们会保护你不受人欺负。
盛子尧摇摇头,道:他们不想和我一起上课,我也不想和他们一起上课,所以老师罚我在外面,我很高兴,就算爸爸替我教训他们,他们也还是讨厌我,我也还是讨厌他们,我们不会改变各自的想法。
盛鸿道:至少出口气也好,给点教训,他们才不敢为难你。
盛子尧道:我会自己去做,我希望他们惧怕的是我,而不是我爸爸。
盛鸿一笑,看着这个一本正经口出狂言的六岁大的孩子,道:你要怎么让人惧怕你?盛子尧定定望着他,盛鸿微微怔住,这慑人的气势,他曾在盛嵘身上见过,只是毫无疑问,比盛嵘弱上千百倍。
但这是个六岁大的孩子。
盛子尧道:我会做到。
只是简短的四个字,男孩板着白皙严肃的小脸蛋,语气稚嫩,但盛鸿已经没办法用看待孩童的眼光看待他。
这孩子,无疑是盛嵘的种。
-隔日,陈清河在盛鸿的授意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了沈眠。
听他说完,沈眠沉默许久,才道:我完全尊重我儿子的想法,既然他不希望我插手,我就不插手。
陈清河皱眉道:你想清楚了?尧尧毕竟还小,或许你把他想得太成熟了。
沈眠勾起唇,道:我自己教的孩子,我自己清楚。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也顺便告诉盛先生,我很感激他对尧尧的关照。
陈清河叹了口气,道:盛先生说了,这是还你救泽少的人情。
沈眠道:还没找到人?怎么,你有线索?沈眠勾唇一笑,道:没有,我只是在想,或许他这辈子都不敢回京城了。
那天,盛天泽已经充分认识到,他永远也不可能击败帝夋,那是神明与人之间,足以叫人绝望的距离。
陈清河皱眉道:我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就算泽少不能回来,尧尧成为盛家唯一的继承人,你也不会是获益者,我们都清楚,尧尧根本不是你的儿子,等他长大,有了善恶是非观念,知道他的养父是怎样的为人,到那时候,他还会不会把你当做父亲?沈眠道:那不重要,对我来说,尧尧好好长大成人,才是最重要的。
陈清河噎住。
好半晌,低声道:希望你是真心的。
他离去后,沈眠便站起身,道:我出去一趟。
刚走到门前,便被凭空出现的男人握住手腕,一把扯进怀里。
我还以为,你真的肯不插手。
沈眠冷笑道:我是答应了不插手尧尧的事,可那些熊孩子无法无天,我替他们父母管教一下,总没问题。
阿眠,在你眼里,那孩子是需要你保护的存在吗。
沈眠微怔,抬起眸,道:不然呢?帝夋低笑两声,道:或许,你一直低估了他。
沈眠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盛嵘作为我的一缕神识,拥有足以抢夺天命之子气运的力量,而那孩子,是他的直系血亲,是最完美的复制品,盛家那位老爷子的确造出来了一个不得了的东西,只是他不识货,在婴孩的力量尚未显现之前就抛弃了他。
你以为许慕为何收养这孩子?沈眠道:这个问题我也想过,难道不是为了养大,好去勒索盛家?帝夋不禁一笑,道:那是你才敢做的事,以许慕的胆量,他怎么敢勒索盛家。
那是因为什么?当初盛老爷子把那小鬼扔给他养,他当然不愿意,抛下几次,那孩子都最终找回来了,他不敢报警把孩子送回盛家,怕惊动盛嵘,要了他的命,只好就这么将就养着。
沈眠点头,难怪他对尧尧不好,他养活自己都难,再养一个孩子自然负担不起。
帝夋道:这是一点,还有一个原因,因为这孩子,就是一个小怪物。
他抬手一挥,眼前出现了一道泛着刺目光辉的通道,帝夋牵着他的手走进通道。
刚踏进去,身后的入口便消失不见。
转眼之间,他们来到了一间潮湿发霉的出租屋内。
这是……沈眠环顾四周,道:这是我刚来这个世界,看到的地方,是许慕的家。
还是那个萦绕着腐朽气息的屋子,还是黑色窗帘遮挡住大部分的光线,那时候小鬼吓得嚎啕大哭,死活就是不让他拉窗帘。
沈眠走到窗边,扯开那块遮挡住光线的帘幕,稍稍有些刺目,他抬手遮挡了一下,待适应了强光,他眯起眼睛,看向窗外。
瞳孔骤缩,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被男人从身后揽入怀里:不怕,有我在。
沈眠倒不是怕,在这个世界什么肮脏恐怖的东西都见识过,要还会怕才是笑话,只是他着实在不及防备的情况下受到些许惊吓。
窗外钉着一只干瘪的丧尸,大概是想从窗户爬进来袭击,被人用一把水果刀刺中头颅要害,成了标本一直悬挂在这里。
这是谁做的……沈眠下意识询问。
问完才意识到自己犯蠢了,或许是他潜意识里不想相信,当时这间出租屋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没有异能的许慕,还有一个,当时才五岁的盛子尧。
你已经有答案了。
沈眠愣了好一会,才低喃道:真的是尧尧。
那孩子比你想得复杂得多,他生而知之,一出生就通晓人事,从他出生在研究所,到被扔给许慕抚养,期间所有事情他都记得,自然和一般的孩子不同,到后来末世来临,整栋楼无一生还,只有他们父子安然度过二十天,不是许慕保护了他,而是他自己保护了自己。
帝夋看着他,道:甚至,他尊敬你,也是因为他早就看出你不是原本的许慕。
沈眠沉默良久,道:他在我面前一直表现得像普通的小孩,是因为,怕我讨厌他。
他大概已经明白,自己的特殊会招来别人的恐惧和排斥,所以装作寻常的孩子,更好生存。
帝夋捧起他的脸颊,轻声问:现在,你还觉得他需要你的保护吗?沈眠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对盛子尧的确是投入了真情实感,但也并未到掏心掏肺的地步,那孩子究竟是个天真无害的孩子,还是个可怕的小怪物,他其实并不在乎。
他只是多少有些受伤,亲自教养的孩子,一直防备他,对他有所隐瞒。
理智上可以理解,情感上,难免不舒服。
他忽然有些疲惫,故意笑问:从前,你发现被我欺骗的时候,也是这种心情吗。
帝夋顿了顿,摇头,不是。
嗯?你骗人的样子,我也喜欢。
我对你,远不是你对盛子尧那种同情怜惜的感情可以比拟的。
沈眠道:所以,被我骗的时候,也会更加难过。
帝夋道:但我们现在很好,那些毕竟都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上个世界,我离开后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使你苏醒的,如果我记得不错,你说过散落灵魂碎片的世界有近百个,除了我攻略的那些世界,剩下的碎片是怎么回来的?帝夋道:时候到了,自然就会回来。
你说过不会再骗我。
男人沉默下来。
沈眠道:我不知道你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你为我付出了什么,但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和你想得不一样,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会不会后悔。
不会。
沈眠道:我甚至不明白你喜欢我什么,脸吗?帝夋微微蹙了一下眉:你知道不是。
沈眠道: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这样的人,偏偏在我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犯蠢?我有聪明到,能欺瞒神明的地步吗?他的语气不自觉变得咄咄逼人。
帝夋宽大的手掌抚上他的软发,道:我也不清楚,好像遇到你,就只想抓住,别的都想不起来了。
宝贝,你是在难过吗。
沈眠用力闭了闭眼眸,再次睁开时,清透的眸子已经恢复平静。
我只是有些累了,这里的气味难闻,窗户外面那只丧尸也很难看,还有……这里的一切我都不喜欢,我要离开。
他胡乱地指责了一通。
帝夋只是柔声应了声好,将他打横抱起,转瞬之间,两人已经离开了那间逼仄阴暗的出租屋,踏入卧室。
将他放在沙发上,帝夋半蹲在他的身旁,正斟酌着如何哄他开心,那乱发脾气的孩子忽然一把搂住他的脖颈,用撒娇一般却不无傲慢的语气,缓缓说道:我知道我不完美,但我会变得越来越好,至少我比任何人都适合你。
男人微勾起唇,搂住他柔韧的腰肢,将这要人命的妖精紧紧扣在怀里。
你就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