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出,薛妤睁眼时,天光乍现,晨露沁人。
她起身,推开紧闭的支摘窗,初冬的风猛灌进来,卷着细小的雨丝,撞到墙面上发出孩童般的啼哭声。
薛妤手肘微微撑在窗框边,半晌,伸手抚了抚鬓边完全沉睡的蛱蝶。
那阵突如其来的困意,跟这段时间一直紧绷的心神有关,也跟飞天图有关。
璇玑好似想告诉她些什么,可因为真身被毁,妖力散尽,只能简单地比划几个手势,还总是断断续续,时隐时现。
她不明白具体意思,可有一点能确认。
璇玑要告诉她的事,和裘桐有关。
薛妤静站了片刻,视线落在窗外吸饱了雨露,像是徐徐舒展开全身线条的柔嫩绿叶和花苞上。
须臾,她收回视线,回到案桌前,提笔蘸墨,极为认真地勾画出几条扭扭曲曲的线条。
她看了一会,面无神情地撂下了笔,推门而出。
在外守着的是朝年,他见薛妤出来,顿时站直了身体,规规矩矩跟在身后,问:女郎,咱们去哪?知府那边审得怎么样?薛妤一边通过长长的过道,一边吩咐道:给朝廷传信,半月之内,另派德行足以服众的知府上任。
已经审过了。
朝年脚步稍微缓了缓,道:朝廷那边也联系过了,指挥使下的命令。
薛妤止住朝前的步伐,下颚微微往下敛,半张脸隐在昏沉沉的阴影中,她看向朝年,问:他还下了怎样的命令?朝年将查封传送阵的事如实道出,而后又开口补充道:指挥使和愁离等人联系核对了飞云端开启,邺都大致的人员名单,并且让殿前司严查邺都属地内诸多门派弟子杀人灭口,夺取天机书任务的事。
半个时辰前,佛女,赤水圣子和指挥使三人共审,肃清执法堂,先前那些和知府串联一气的长老,弟子,都用了搜魂之术,发现他们确实和知府方面来往过密,但没有出现人皇的身影。
指挥使现在在正厅见沉羽阁少当家。
朝年一鼓作气说完,又诶了一声,将手里的册本递到薛妤跟前,道:这是指挥使吩咐的,让交给女郎。
薛妤翻开册本一看,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螺州飞天图结案报告这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她从上往下通篇扫了一遍。
透过手里这一层薄薄的纸,她似乎能看到他提笔落字时的样子。
两个时辰浅睡,那些繁杂如麻,等待处理的事被人一样一样理清,清顺,事事妥当,无有遗漏。
薛妤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她拎着那道册本掂了掂,须臾,极浅地勾了下唇角,道:走,去正厅看看。
细雨如麻,天色尚浅,执法堂内处处都点着灯,一路顺着小路到前厅,薛妤隔着一层珠帘,正见溯侑和对面的男子同时站起身,他沉着眼,声线不疾不徐:少当家见谅,这事我无法应答,需等女郎裁决。
沉泷之苦笑着拱了拱手,声音清润:烦请指挥使和女郎说说,如今距离飞云端开启只有两月之期,沉羽阁的人手再过一两日便能抵达邺都,没有敲章的大印,我们进不去啊。
薛妤顿了顿,不再刻意收敛气息,她跨过门槛踏入正厅,裙摆上的银色缀边在视线中闪出灿灿珠光,空气中泠香暗动。
女郎。
溯侑开口,声线如流水潺潺,眼中逸开的墨色聚拢成深而重的一团。
沉泷之有些诧异地抬眼。
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方才这人坐在自己对面,是何等气定神闲,漫不经心,话说得客气又官方,可一字一句里透露出的强硬姿态,令人印象深刻。
而女郎两个字出口,那股锋芒之意,少了一半不止。
那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语调变化。
难以想象,这位风头正盛的指挥使,在邺都公主面前,竟是这个样子。
沉泷之不动声色收敛神情,徐徐敛袖,朝薛妤的方向拱手一拜,道:沉泷之,见过殿下。
少当家。
薛妤礼貌地颔首,受了半礼,不等他再次重复自己的话,便开门见山地道:飞云端提前开启,我也才得到消息。
事情发生突然,许多事堆积到一起,我们也没办法。
说起这个,沉泷之回想起几个时辰前,自己才得到消息时,连鞋都未穿便下了榻,算了算螺州现在一团糟的现状,顿时心都凉了一半。
想了再想,实在是情况紧急,顾不得瑟瑟的秋风,一边连声低骂自己乌鸦似的嘴和直觉,一边不得不连夜亲自来一趟。
唯一的好消息是,飞天图的任务已解,这边需要处理的都是些善后工作。
沉泷之挤出不知道今夜第几回苦笑,艰涩地开口:殿下,听说飞天图任务已完成,算一算时间,三位殿下回圣地,也就在这一两日。
飞云端开启,着急的,为此忙碌的远不止他一人,六圣地的传人,有一个算一个,全得提前回去做准备。
是。
薛妤动了动唇,一双漂亮的眼落在他脸上,声音没什么波澜起伏:我有更要紧的事,回程日期会往后拖一拖。
沉泷之其实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女子,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纵使有意寒暄也不知如何开口。
他出身不低,沉羽阁的家底撑着,身边结识的都是天之骄子般的人物,就连北荒的佛女,赤水的圣女也接触过几回,还算有所了解,至少关键时刻,能说上几句话,给他几分面子。
唯独薛妤,他是第一次见。
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沉泷之算了算火烧眉毛的时间,心中默念着取舍二字,深深吐出一口气,笑着道:殿下,着急动工这一条不在合约之内,所谓在商言商,我们愿意再出一百五十万灵石。
薛妤抿了下唇,下颚拉成一条纤细的线,她掀了掀眼皮,道:我并非趁火打劫,坐地起价。
我确实有事。
沉泷之默了默,良久,摁了下眉心,话音弱下来:殿下要去哪?珊州城,云西镇。
沉泷之脑子飞速运转,想珊州在哪,等脑袋里那张图连成线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嗡的一声。
珊州,距离山海城不远,在羲和圣地的范围内,从螺州到珊州,那可真是隔了千山万水的距离。
这一来一回,按照圣地传人不爱破规矩,总慢悠悠乘马车的习惯,光是赶路都得要大半个月,若是办的事再棘手点,等薛妤到邺都,不说多的,一个月跑不掉。
不知殿下要办什么事。
沉泷之格外诚挚地道:沉羽阁在珊州有一座传送阵,若是殿下不嫌队伍吵闹,泷之和一友人可同行,途中若有所需,亦可尽绵薄之力。
像是怕薛妤拒绝,他又补充道:总归,我与我那友人最后也是要到邺都的。
我提前去,届时也能催催动工的人。
薛妤多费这么多口舌,其实就是为了这一句话。
沉羽阁在螺州,珊州都有传送阵,这样一来,他们来回轻松,不费时间,若是一切顺利,几天就可以回邺都。
她其实也没多长时间可以耗。
可以。
薛妤转身,溯侑与沉泷之跟在后面跨过门槛朝外走,她道:你们收拾东西,今日正午出发,等到珊州城,与羲和圣子汇合。
闻言,沉泷之又是一顿。
一个两个的,不是公主就是圣子,不会又要出什么搞不定的大事吧。
可眼下有求于人,他也不能说什么,只能在心里认命地叹了口气。
路过书房,溯侑倏地开口,他朝沉泷之看过去,道:少东家稍等片刻。
这是有话要单独和薛妤说的意思。
薛妤提了提眉,抬步踏进书房。
灯影氤氲,墨香浅淡,男子背影拉长,身姿挺拔,背光而立时,眉眼间是说不出的惹眼颜色,他看着薛妤,道:女郎,当下之际,应回邺都。
薛妤像是早料到他要说这个,此刻抬眼扫了扫他,明知故问道:为何?飞云端开启在即,旁人需要时间准备,女郎也需要。
还有呢?薛妤又问。
溯侑顿了顿,又道:陈年旧事,过了就过了,我不在意。
当真?溯侑看着她皱起的眉心和黑白分明的眼睛,轻声道:当真。
在她身边一日,他便可以一日不去回想那些事。
比起收拾一个玄苏和疏忽职守的圣地执事,她的前程,她的得失,无疑重要太多。
十九。
薛妤静静地看着他,半晌,道:你抬头,看着我。
他于是抬了抬下颚,在昏黄的灯光下,眉梢眼角全是明媚而刻意敛收的乖顺,瞳仁里蓄着一点亮堂堂的光。
这一切,都是跟在她身边,一点点养出来的样子。
百年前玄苏往你身上泼蚀骨水的情形,忘了?被羲和圣地断经断骨的滋味,忘了?审判台上等死的情形,也忘了?薛妤顿了下,又问:这些全都无所谓?不在意了?她一个接一个问题砸下来,溯侑的眼神有一瞬锐利,而后便是微不可查的躲闪。
怎么可能不在意,怎么可能放得下。
不过是看在她的面子上,缓一缓,再缓一缓。
这是你的心魔。
薛妤道:你修为已经到了这一步,心魔一日不除,飞云端给再大的机缘,你也无法完全吸收。
溯侑看向她,缓缓眨了下眼,道:做女郎的指挥使,就代表女郎,代表邺都,言行举止,初衷当朝善,杀意当泯然。
照你这样说,圣地就都是大好人,大善人,被人欺负到头上来还引而不发?说罢,薛妤展开一卷图,边看边道:代表着我就代表着好欺负?谁教你的?见他还想说什么,薛妤微微直了直身,两条细长的眉拧起,将手中的图卷啪的一声合起来,道:溯侑。
四目相对,溯侑被这连名带姓两个字唤得下颚微绷,须臾,他抚了抚喉结,哑声道:听女郎的。
灯光下,他清隽从容,出了这扇门,已经是能震慑沉羽阁少当家的角色,可此时此刻,那种无声的沉默,每一刻都带着某种愈演愈烈的不安,躁动。
印象中,这好似还是他头一次与她产生分歧。
为的还是她。
薛妤抿了下唇,开口道:你去,跟沉泷之说,计划不变,尽早处理完事情尽早回邺都。
溯侑这一次没再坚持,他抬了抬眼,用余光勾勒出她的影子,低低应过一声之后,推门而出。
长廊下,风停雨止,一盏花灯静静悬挂在头顶,沉泷之听见脚步声,顿时回头,眼中带着某种亮闪闪的希冀,他忙着追问:怎么样?殿下是不是改变主意了?溯侑倚在廊下刷了红漆的柱子上,眼睫微微朝下扫成整齐的一排,道:没有。
沉泷之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不过片刻,又调整心态转身道:还和羲和新上任的圣子扯上了关系,这么大阵仗,为了什么?一阵风过,廊下一种常青树摇动着枝干簌簌作响,溯侑开口,声音里糅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
有一个人,放下手头的事,拒绝一百五十万灵石,联系圣子,忍着日夜奔波的疲倦,从一个城池风尘仆仆赶往另一座城池。
因为他。
溯侑难得有些躁乱,几乎是抑制不住地卷了卷衣袖软边,手指因为用力而浮出一点点如网状的经络。
他想起那声溯侑,忍不住阖了下眼。
听过几声略显亲昵的十九,感受过她给的耐心,温暖和善意,于是好像连一点刻意的带着佯怒意味的冷落都承受不住。
他克制不住,好似有些失控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路承沢和松珩说了薛妤第二日启程的消息,夜凉如水,松珩怔了怔,皱眉道:北荒和邺都有一段同路,她不跟佛女一起?路承沢摇了摇头,道:不同路,邺都那边临时起意,会和沉羽阁那边的人去羲和的领地,珊州那边。
哪里?松珩似是没有听清似地又问了一遍。
路承沢稀奇似的看着他,又说了一遍地点。
松珩脸上的血色像是被某种东西一点点抽干,他从袖中抽出一张小纸,展开后,他的食指从溯侑的脸上,一路划到下面的详情介绍里,直到某一刻,确认了某两个字样,才骤然失力般颓落下来。
路承沢凑近一看,明明白白两个字,写的正是珊州。
这。
他看向松珩,张嘴欲言,半晌,说出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来:你别想这么多,飞云端提前开启,你天大的机缘也跟着来了,现在调整好状态才是最要紧的。
上一世,松珩正是在飞云端中经历一场蜕变后异军突起,崭露头角的。
松珩摇了摇头,道:薛妤是个很理智的人,她明白什么时候该做怎样的事,这个时候,她应该推掉手边一切事回邺都。
而不是陪一只妖鬼回家乡。
除非……他疲惫得几乎说不下去。
除非那个人很重要,重要得能让她强行抽出时间来。
他们这个时候去珊州做什么?路承沢才问一句,便听松珩开口答:翻案。
翻了案,就能晋升为公子。
松珩顿了顿,才艰难地说下去:也只有这样,他未来才有资格陪伴在女皇身侧,或侍君,或侧君。
这世间强者为尊,男人大多花心,左拥右抱,可像音灵,像九凤,像薛妤,她们身份尊贵,实力超然,想要怎样的男子都只是勾勾手指,一句话的事。
只是薛妤不搞这些,眼里常年清清冷冷的容不下一个人。
所以当初,松珩才要拼命爬上去,只有身份相当,地位相当,两人才互有约束,不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松珩又在心里念了一遍,道,从前,她只是不搞这些。
那现在呢。
松珩拍桌而起,沉声道:我去会一会他。
子珩。
路承沢忍不住皱眉,摁了摁他蓄力的肩,道:你即使有天大的苦衷,你被下了咒,你中了药,但和那茶仙春风一度,是事实吧?薛妤是怎样的出身,怎样的性格,你我都知道,她如今不再追究往事,好聚好散,不行吗?松珩蓦的抬眼,眼尾勾着一点骇人的红意,他一字一句道:若不是那些妖,何至于如此?路承沢有些郁闷,他感觉最近和松珩沟通起来越来越困难,当即道:是,你当时考虑时局,将邺都犯了罪的妖赶尽杀绝,我没反对你,但人间那么多妖,那些好的,未曾害人的,他们总不至于都不活了吧。
他帮朝廷军队杀妖,那些妖为了自保,设套,下药,想起来也没问题,毕竟也没谁会坐以待毙等死啊。
松珩握了握拳。
从前你三缄其口,我不知缘由,想着你们也是一段缘分,撮合撮合算是当个好人,可知道内情后,我真得劝你一句。
路承沢唏嘘道:别说薛妤,就是音灵,遇到这种情况,她都不可能眨一下眼,回一下头。
你和薛妤,这叫阴差阳错,错过就算了。
你们一个天帝,一个女皇,各有各的道路,算了,行吧?也别难为他了。
松珩道:承沢,什么事我都能听你的劝,唯独这件,要放手,绝无可能。
说罢,他拂袖沉入黎明的亮色中。
溯侑在感受到一刹那的气息时,飞快抬眸,三两下越过高高的院墙,鬼魅一样出现在青山半腰,嶙峋巨石和苍翠树柏间,他与松珩面对面站着,一个面色沉如水,一个眼尾勾着惊人的戾气。
松珩看着他,声音沙哑:飞云端开启之际,你拉着她替你翻案,果真好心机。
溯侑垂着眼嗤笑一声:插手我们之间的事,谁给你的胆子?路承沢?松珩骤然出手,他手背因为蓄力青筋暴起,一道掌风迎面刮过溯侑的脸颊,咬牙怒道:你算什么,一只妖鬼,不过是仗着邺都的势。
溯侑倏地出剑,他先是轻飘飘挑开那道掌风,而后剑柄重重抵在松珩胸膛处,力道毫无收敛地爆发,下一刻,剑花挽成网,从四面八方斜斩出去。
松珩退出去七八步。
妖鬼又如何。
溯侑勾唇笑了下,一双桃花眼中亮光熠熠,声音一字一句,都透着一种温和外衣下致命的危险:妖鬼她也不看轻,照样培养,时时带在身边,指挥使的位置都给了出去。
松珩像被刺激到一样发力,掌风一道比一道迅猛,剑光掌印中,他声音嘶哑:你果真对她存有不轨之心。
剑光渐盛,来回数十招之后,溯侑一剑将松珩逼到树干后,他一步步走近,璀然笑着认下:是啊。
他走到松珩面前,用剑尖挑起他的下巴,以一种极为侮辱人的姿势居高临下地端详那张脸,好看的眉不满地皱起,道:百招都走不过。
怎么是你呢。
这样的满口礼仪道德,实则什么也不是的人,怎么就得到她的另眼相待,怎么就曾有机会能光明正大,得她应允,以另一种身份陪在身边呢。
松珩被刺激得热血上涌,他睁着眼想要发力,却被溯侑轻轻松松制在原地,后者唇线流畅而笔直,透着一种天生的薄情意味,他道:你是路承沢身边的人,我不杀你。
她说留他一条性命,他就是将滔天的嫉妒烂进肚子里,也不杀他。
松珩看着那双与在薛妤面前全然不同的眼,那副轻狂而乖张的样子,忍不住呵的一声,眯着眼睛咽下一口上涌的血,道:人前人后的样子,你敢给她看么?你说,她若是知道你这番心思,会如何?你就不怕今日发生的事传到她耳朵里?他每一句话,都在往溯侑弱点上戳。
至此,溯侑像是被触到什么伤口似的,他眼尾和脸上的笑全敛了进去,露出皮囊下堆叠到极致的阴鸷来,他凑到松珩耳边,恶劣地低喃道:好啊,我正愁不知如何告诉她,你若是愿意帮我跑这一趟,那便再好不过了。
你说,我就快忍不住要用尽一切手段勾引她,让她怜惜,让她心疼,让她心软。
她退一步,我便进一步,我就是肖想她,觊觎她,无论如何,不顾一切也要——他可以顿了顿,眼瞳迷成一种危险的弧度,一字一句将话补全:彻底占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