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潮露

2025-04-02 00:48:28

周书禾记住了这些话。

于是月寒日暖, 一岁又一岁,她经历了一些男子,也谨记着母亲的教诲, 维系着那些人岌岌可危的自尊。

然而两世为人,她依旧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極乐。

现在她知道了。

人体玄妙之处在于它只是灵魂的容器, 却永远在寻求肌肤相亲。

周书禾其实渴慕了许久,但向来点到为止,对待视若珍宝的人, 自然要用比对旁人多得多的小心和谨慎,用以保护那被世道践踏的尊严。

而在私底下, 周书禾曾找陈潇潇学过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奇淫巧技,一次一次在内心勾画,希望用这些还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的手段, 来给他快乐。

她没有想到的是,到头来脑中竟只剩一片空白, 那些图啊册啊,都随一汪春水,潺潺流去不复回。

你怎么会这些……她喃喃。

祁遇抬起头,目光明澈又轻柔:总是要学的。

周书禾面上滚烫,忍不住心中羞赧,移开视线不敢看他, 却又有些不甘心, 咬唇嘀咕着说,可是,我也想让你快乐。

好, 你想怎么做?我也学过, 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对的, 如果我做得不好,会不会让你觉得难过?不会,祁遇擦去唇边的水亮,认真凝视着她,只要是你做的,都很好。

周书禾抿唇笑了笑,起身轻轻啄了下他的鼻尖,那上面还留着方才生火时被点上的碳灰,现下也沾染了潮露。

怎么了?没什么,她放开勾绕着祁遇鬓角的一缕发丝,缓缓抚上他的伤处,我就是突然发现自己庸人自扰,呆得很。

祁遇的眼睫蝶翼般微微震颤着,却不肯闭上,一定要一直一直注视着她才好。

有些事情周书禾本该一直都知晓,可她自诩清醒,对待男人时常有些自己都不晓得的傲慢,觉得他人浅薄、虚弱、容易欺骗,实际却被潜移默化着,自己也信了那就是尊严。

但其实不是的。

魂灵之间的爱慕和皮肉贴合的渴求本就是最单纯直率的东西,若非要让它承担起尊严的意义,不过是因为那些人本就没有尊严。

自己立不住,才会把尊严强压在旁人真真假假的拜服之下。

而祁遇的尊严,是即使被人折断脊梁,以至于不得不在污泥里爬行,也不曾屈服的——沉默的抗争。

或许还有她这个人。

周书禾突然想到,倘若有一天他们真的把皇帝拉下来,自己攀到世上最高的位置,又该做些什么呢?到那时,她的亲友们定然能过很好的日子,她该教导岁岁,让他给大宁子民一个更好的世道,但即使他做到了,后世呢,万万世呢?天下安危寄托在皇帝一人的贤明或昏庸之上,天灾、人祸、战争、苦难……一切将重演不知几何。

她不该操这些闲心,可她就是忍不住,忍不住觉得古往今来许多同他一样默默抗争的人,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以后……我们可以写些东西。

什么?祁遇缓缓道:你说不知道做什么是有意义的,我觉得把想法写下来流传下去就会有意义。

很多事都不是依靠自己就能想通的不是么?古往今来那么多书,有人读过,就能有思考、有行动,世道也会变好。

月升日落,整日阴沉的天幕彻底暗了下去。

周书禾有些累了,但还不想睡。

可是我觉得它在变坏,她茫然道,炎黄二帝、尧舜禅让,过去王侯将相能者居之,后来生来便有贫富贵贱,又有阴阳尊卑,而今不知过了多少代,代代如此。

祁遇的气息抚过耳侧,她有些痒,要很努力才能摈弃杂念,听清他的话。

小禾,你有没有想过,在愚公移山之前,北山下的百姓分明活得好好的,后来要平山移石,不知过了多少代,代代负山石之重,愚公的子孙也不知这是在变坏还是在变好。

他侧身面对着她,眉眼间带着清风般温和的笑意:我不像愚公能留下子子孙孙无穷尽,但是监察院办案侦查的人都晓得,人畜行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痕迹,所以人这一生,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也定然不是虚妄。

一定会变好的。

周书禾凝视着他的眼睛,心中突然又兴起一阵难耐的悸动。

好啊,我相信你,她凑过去,眼睛扑闪扑闪的,有细小的光芒在她瞳孔深处跳动,但是你得亲亲我。

秋夜似春朝,春情胜诗情。

到了后半夜,祁遇起身给她换下汗津津的中衣,周书禾由着他摆弄,只依稀记着好像还有个什么事儿,但她太困了,明日再说也该来得及。

她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太阳照常升起。

周书禾醒来的时候,她身上的中衣被人换了新的,床上的褥子也像是换过。

床头案上的花瓶里新插了一支海棠果,红色小果挤满了整个枝干,沉甸甸地坠下来,很像百姓家过年的时候会挂在门边的辣椒串。

她坐起来随手摘了一颗放进嘴里,果子汁水丰沛,吃起来酸酸甜甜,令人口齿生津。

祁遇轻手轻脚地进来,周书禾转头见是他,忙把手里的海棠果藏到身后。

祁遇走到她身前:小禾,这果子是装饰用的,要吃也可以,总该先去洗洗。

周书禾哼哼:以前爬树摘果子的时候都是这样直接吃,就你穷讲究,还要教训我,烦得很。

祁遇摸摸鼻子,妥协道:我错了,可以吃。

周书禾这才满意,又揪了两颗果子递给他: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盈盈和梁广的婚事不是还得你在么?她狐疑地看着他,总不会是想让我醒来第一个看到你这么老土的理由吧。

……祁遇小声嘟囔:也不算很老土吧。

周书禾瞠目结舌:你认真的?不是,祁遇连忙解释:本来昨晚就已经出宫了,去监察院看了些文书,准备今早回府准备的。

那赶紧去准备啊!周书禾站起来,这么大的事儿呢,你这个当哥哥的怎么都不知道着急?祁遇抬头看她,眼底含着笑意,温声道:盈盈说,我得找你讨一样东西,不然就不许我作为女方长辈,受梁将军送来的纳采礼。

……周书禾一时卡壳。

哦,是的,本来昨天带你过来就是要给你的,我……我色谷欠熏心,不小心给忘了。

这理由实在不好开口,周书禾老脸一红,讪讪说不出话来。

祁遇了然,自己走到隔间里早早备好的圆凳上坐下来,双手平放在膝盖上。

或许是因为端正过了头,有时候,周书禾甚至会觉得在他的行、卧、坐、立里,都带着半分说不上的乖巧,让她的心中柔软又安定。

她打开锁扣,从八宝匣里拿出一顶白玉冠,缓步走到祁遇身前。

我要给你带冠啦。

祁遇眼睛一刻不离地看着她:好。

这眼神跟昨夜看她时一样认真又专注,不知怎么的,周书禾被他盯得有些紧张,一时不察顺拐了两步:要不……你闭上眼?祁遇哦了一声,乖乖闭眼。

正经的及冠礼是要先授缁布冠,次授以皮弁,最后再加爵弁,还要设赞冠、读祝词,大宾取字、拜见君长*。

只是……冠礼是士族的事。

既已为奴,不可行冠。

其实以祁遇如今的地位,便是越了古制也没什么,只是若真要大张旗鼓办个及冠礼,不仅不会得到祝福和风光,还无端惹人讥讽非议,实在没必要。

祁遇自己在这件事上是没有执念的。

有执念的是周书禾。

别家儿郎有父母、尊长、赞誉和荣光,而祁遇……祁遇有她。

表字取子逢,可好。

好。

多年后的某日,周书禾想起这事,突然心生疑惑。

虽说按照礼仪规范而言,女子婚事的确需由家中女性长辈,或已经及冠的成年男子出面商讨,但皇权高于宗礼,祁遇有御赐的蟒袍,怎么着都是合理合规的,根本不用特地跑回宫中找她讨顶没有效用的礼冠。

当时时间那么紧,要是耽误了盈盈的婚事可如何是好?再说那冠本就是给你备下的,又不会有人抢。

祁遇没有回应,耳根却渐渐红了起来,周书禾见他这副模样,陡然猜到了什么,眼睛微微睁大。

你不会是真的想让我醒来第一个见到你吧!他低咳一声,眼神飘忽,视线偏移到别处,盯着灌木上低飞的鸟儿不放:嗯,有点土是吧。

周书禾连忙扑过去抱住他的肩膀,两手轻轻捏他的面颊,忍笑道:哪里土了,不许瞎说,我就喜欢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百度搜的冠礼仪式,不保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