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入v万字

2025-04-02 00:48:28

三年后, 承平二十八年,夏末。

太极殿西侧的丹房常年被烟雾缭绕,几名道人跪立于大鼎四方, 手执蒲扇,烧炼这炉里的神丹大药。

鹤婕妤朱月悬踏进房内, 手中拂尘轻挥,扬起满室白烟。

明日起,还是劳诸位师兄弟用回之前的丹方吧。

诸人纷纷应是, 朱月悬也不多留,说了几句寒暄的话后便转身离开。

大宫女清儿一边跟随她的脚步, 一边飞快地小声回禀:皇后娘娘派人来传话,要您别下手太狠,娘娘现在是要陛下病重, 但过几月还得治好才行。

朱月悬啧了一声,不满道:禾姐姐老是拿我当小孩子似的叨个没完, 我能不知道么?!小殿下才六岁多,皇帝这会儿要是没了,太子稳稳登基,嘉嫔在地下都得笑得活过来,我才不要便宜了她。

清儿有些纠结:奴婢就这样回禀皇后娘娘和祁掌印么?这不太好吧。

朱月悬瞪她一眼:没脑子的傻蛋,就不会编点儿好听的话回过去么?清儿偷偷吐了吐舌头, 笑着领命跑开了。

今年夏天去得早, 大暑方过,只有午后那会儿热得发燥,到黄昏时分便微微凉爽了起来。

本是极好的天气, 南方第一批粮食收成也好, 四海安定, 百姓安居乐业,朝堂内外却皆是一片慌乱。

身子骨一直硬朗的皇帝,在早朝时忽然眩晕倒下。

举朝哗然。

庄妃宁潺刚从太后宫里回来,老人家的焦虑忧愁令人揪心,那一声声的如何是好搅得她心中越发慌乱。

皇帝病重如山倒,她悲痛伤心有之,却也不免算起日后。

若皇帝就这样……去了,太子继位而嘉嫔已死,周书禾将成为宫中唯一的皇太后,太皇太后衰老软弱,左右不得她,到那时,她宁潺的生死存亡将不得不依托于周书禾之手。

庄妃桀骜了一辈子,实在受不了这个憋屈气。

她在钟粹宫正殿左右踱步许久,等天色彻底暗下来,终于一咬牙下定了决心。

来人,给本宫去吧祁掌印找来,就问他,他去年提出的合作可还作数。

合作的提议当然是还作数的,事实上,祁遇已经等她很久了,在被宫女带领着踏入钟粹宫门槛时,他感受到久违的,恶劣的愉悦感。

六年前,周书禾产下楚承延所受过的苦楚他一刻也不敢忘却,留庄妃至今,不过是因为捧杀太子一事需要太多人的帮助,而这宫中有势力背景的高位妃嫔实在是太少了。

只有她宁潺,既是后宫妃嫔,在前朝又有家族支撑,更妙的是她身上还承载了太后的亲情,皇帝重孝,如此才最能诛心。

见祁遇前来,庄妃免了他的礼,直抒胸臆:本宫愿意和你合作,让太子的继位之路更好走些,可是你为何要找本宫?陛下对你信重之至,太子亦视你如肱骨之臣,无论如何,你都能做大宁最具权势的宦官,本宫可以给你带来什么?祁遇含笑道:可陛下对皇后娘娘珍之重之,太子重孝对嫡母亦是敬重有加,只有庄妃娘娘您,可以帮奴婢对付皇后。

庄妃被戳中心思,心头猛地一跳。

为何要对付皇后?祁遇语调森冷,眼神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凶恶:庄妃娘娘或许有所不知,奴婢和皇后娘娘有旧,然而奴婢受家族牵累蒙难,却被皇后娘娘视若渣滓浊沫,入宫后更是千方百计想陷奴婢于死地,免得泄露秘密,害了她周书禾的清白名声。

庄妃目光闪烁。

这些事庄妃查过,方知晓此事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挖到了宝藏,再一想,皇帝若晓得了,绝不会允许其他知情者存活于世,所以它是她的杀手锏,却也是把双刃剑。

她一直都不敢贸然泄露出去。

庄妃未置可否,只盯着他:你想怎么做?祁遇笑了笑:陛下心意不可动摇,但太子尚且年少,倘若奴婢告诉他,三年前行宫避暑的路途上,嘉嫔死于楚怀章刀下一事,是皇后娘娘一手策划的惨剧呢?此话当真?奴婢可以让它成真。

庄妃沉吟片刻,又问:你告诉我,陛下身体到底如何?娘娘节哀。

夕阳余晖撒在眼前这个姿态恭谦的奴婢面上,眼睫在他眼下投出一道长长的黑影,庄妃看着那道影子,觉得他像吞噬人心的沼泽,而她恰恰需要一个沼泽。

本宫要做什么?又可以得到什么?祁遇抬眼,柔声道:陛下病重,朝野震荡,太子殿下尚未及冠,又是第一次在无陛下干涉的情况下取得监国之权,他镇不住许多世家大族,您要帮助他,让他明白,谁才是真正值得尊敬的……母妃。

这样的结果可谓是正中下怀。

庄妃深吸一口气,客客气气地给祁遇赐座,又赠了一箱金银,两人你来我往商讨一番,一直呆到暮色四合。

祁遇前脚踏出钟粹宫,后脚庄妃便唤来大宫女红药,按耐住心痛激动,吩咐道:前年行宫路上发生过什么事,你派人给本宫查清楚,从宫中入手也罢、出动家中力量探查也罢,半只苍蝇的动向也不许遗漏。

红药虽不解,却也习惯了她言出必行的性子,行跪礼应是后便膝行离开。

庄妃在宫中叱咤半生,自然不是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的人,更何况在她过往查到的信息中,祁家获罪后,周书禾还去牢里探视过他,甚至七年前宜和宫大火一事,也是祁遇冲进火海救出的周书禾。

这般深情厚谊,总作不得假。

要说变故,大概出现在避暑之行之后,自那时起,祁遇明里暗里不知帮了朱悬月多少次,让那妓子出身的小小宝林一跃成为圣宠不衰的婕妤娘娘,而作为皇后的周书禾,虽然仍得皇帝爱重,却和她宁潺一样,几乎再没了侍寝的机会。

所以,那次她为代理六宫而未曾前去的避暑山庄之行,便成了其中的关键。

庄妃确实很希望他们反目成仇,但那必须是真正的仇怨。

*第三日午后,红药给庄妃带来了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当初避暑山庄的真相着实值得玩味,嘉嫔意图勾结楚怀章杀死楚王,周书禾将计就计,引楚怀章跳反反杀嘉嫔,又鸟尽弓藏,让祁遇派人格杀楚怀章。

更有趣的是,她害怕私自脱队和楚怀章不清不楚的事引人口舌,求皇帝瞒下这件事,把和楚怀章一同失踪半日的经历按在已死的嘉嫔身上。

如此,便没有人勾结楚怀章伤害皇子,嘉嫔亦是善心好意,一个地位尊贵的好人被害身死,除了加害她的人,负责护卫的奴婢自然也要受到责难。

祁遇帮了周书禾,却又被她推出去承担罪责,这样狼心狗肺之人,与之结仇也是自然。

但若说这是他二人演的一出戏……庄妃迟疑片刻,摇头失笑道:罢了,又有谁会布下这么久的局,只等我一人上钩呢?红药有些茫然:娘娘,你在说什么?庄妃笑了笑:没什么,你派人出宫,就跟哥哥说,陛下病重恐命不久矣,太子年轻,虽然名正言顺,但手头上的实权比不上赵王那几个皇叔王爷,朝臣也各怀心思,到底麻烦。

正巧,除了太子妃的娘家陈家,还没有什么世家大族站在他的身后呢,就不妨让我宁家来做他的后盾罢。

乌云席卷,大雨将至,当傍晚的第一滴雨点砸到地上的时候,周书禾身后跟着寄月,正带着岁岁走出太极殿。

夏天的雨来得不讲情面,疾风骤雨敲打地砖发出清脆的鸣响,她收回脚步,叹了口气,止步停在院中小亭之下。

一旁侍立的宫人极有眼色地想要上前服侍,周书禾摇头示意他退下,拉着岁岁的手问:想不想一起看看雨?岁岁小声欢呼:好哇,阿娘,好大的雨哇。

周书禾唉声叹气:当初是你嚷着要早早启蒙进学,如今都两年多了,老师就没教你点文气一些的表达?整日哇来哇去的,跟你四舅舅一个德性!岁岁缩缩脖子:嗯……那就,晚来一阵…什么雨,洗尽铅华?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殿下要说的可是清安居士的‘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净炎光’*?周书禾听到熟悉的声音,忙转头看去,是祁遇。

在她有所行动之前,岁岁抢先冲了过去,仰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哇,祁掌印好厉害,我想说的就是句话!说罢,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偷瞄了周书禾一眼,轻咳一声正色道,吾之有心,汝忖度之,实乃能人也。

他说这话的时候双手背后,老学究似的,逗得周书禾忍不住哈哈大笑,边抽着气边断续着说:哎!傻孩子,这倒也不必。

祁遇摇头暗笑不已,牵着一脸茫然的岁岁走过来,抖抖另一只手上的两把油纸伞,解释他的来意。

说是请安侍疾,可宫里这些人每日来来去去总是闹腾,累到陛下了,这会儿他已入睡,我看外头在下雨,就想着给你们送伞来。

周书禾笑了好半天才直起腰来,接过他手中的伞放在石桌子上:这雨下不了多久,撑伞回宫染一身潮气,叫人抬轿来又怪麻烦,坐在这儿看看雨也挺好的。

祁遇笑道:娘娘实乃雅举也。

……周书禾无语地看着他:这么大一人了还学六龄稚子的舌,蔫坏蔫坏的。

祁遇颔首谦逊道:不如娘娘笑得大声。

岁岁虽然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却也看得出他二人正在打趣自己,不太高兴地撇撇嘴,丢下这两个坏人,拉着寄月蹲在地上,玩起被困在亭下阴处的蚂蚁来。

周书禾收回放在他身上的目光,转头去看祁遇,他这两年身高像是又慢悠悠蹿了半寸似的,她得微微仰起脖子才能直视他的眼睛。

听说在我带岁岁来侍疾前,太子也来过,陛下还挺高兴的。

祁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以往太子监国都是同几位陛下的亲信大臣一起议事,说是监国,实际上不过是做一个皇权的象征。

但这次陛下病势汹汹,来不及布置太多,只能真正放手,如今这朝野上下一片慌乱,他虽斥太子愚钝,内心却是放心的。

周书禾瞥他一眼,意有所指:太子不是无能之辈,待朝臣有礼,又愿意虚心纳谏,这些日子没什么天灾人祸,他就按照律法宣科,也不会出什么乱子才是,想必现在的乱象是某些人有心之举。

祁遇笑纳下这某些人的名头,理直气壮道:娘娘谬赞。

……周书禾剜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和他并肩立在亭下雨帘前。

她知道,祁遇明白她想要的一切,也能妥帖地安放好她心中所有的犹疑和不忍。

就比如她对太子的恻隐之心。

周书禾很难用语言把这份情绪表达出来,没有人能容忍旁人妄图伤害自己的孩子,许多次,她恨不得把嘉嫔从地底下挖出来鞭尸,被楚怀章一刀了结实在太轻松了,以至于她对楚承稷也曾满怀恶意。

但是……他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储君,一个尊敬嫡母的孩子,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温柔的哥哥。

楚承稷对岁岁很好。

周书禾神色复杂地望着岁岁,他不知道是在和寄月讲什么话,说着说着,便传来一句语气嘚瑟的是太子哥哥教我的。

岁岁也很喜欢他。

周书禾想过,要不要就让太子正常继位,反正楚怀章已经死了不是么?按前世来看,太子还可以活十年,她早些让承平帝死去让位太子,待十年之后,岁岁无论是想继续做个闲散亲王,还是想登上大位,都可以由他自己决定。

但最后她还是否定了这个设想,人心易变,周书禾永远没有办法把自己的生死荣辱寄托在他人之心上,倘若太子真的在她的默许下登上皇位,当他作为皇帝,有了疑心和忌惮时,就会给她带来许多没必要的麻烦。

何必自讨苦吃。

只是她多少还是软下了心肠,她要手握权力,却不一定得让太子死。

祁遇对楚承稷本就没有好恶可言,不过是一颗品相尚可的拦路石,既然周书禾于心不忍,他手下留情便是。

比如给太子制造一些混乱和困境,让皇帝暂时对他放下心来,那么倘若日后太子党做出了一些藐视君威的举动,前后两相比对之下,就一定是太子受到旁人——比如庄妃和宁家的教唆指示,而不是他生来反骨、不敬君父了。

这样做到底有无用处其实不好说,实际上,无论是祁遇还是周书禾,都没有一定要保住楚承稷的打算,不过是他以举手之劳善待岁岁,他们便也顺应本心,以举手之劳得一个心安罢了。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其实很简单,滴水之恩报以滴水,涌泉之恩报以涌泉。

恩情如此,仇怨亦如是。

*太子监国的第三个月,朝堂渐渐稳定了下来,浪潮变成暗涌,风波虽尚未停歇,但好歹不再混乱了。

大朝会结束后,朝议大夫周少忱随着乌泱泱一片穿红戴紫的人群往宫外走。

同样是朝议大夫的安鸣从后头挤过来,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个跨步拦在他面前,露出一个光辉灿烂的笑容:早上好啊,国舅大人。

周少忱不住地皱眉:安大人莫要这般言语。

安鸣害了一声,翻了个白眼:知道啦知道啦,周大人不想让旁人觉得你借了皇后娘娘的光嘛,裙带关系说来难听。

周少忱摇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作为当朝皇后周书禾的嫡亲兄长,为官以来,周少忱从未同人说起自己和皇后之间的关系。

只是这事儿不是不说便无人知晓的,说不说都有人晓得要给他行方便,以至于他同进士出身,进京三年多就已官居五品,若不是自己刻意低调,四品大员怕也是担当得起的。

而安鸣就是知道他身份,并一直试图给他行方便的人之一。

周少忱一贯对这些人敬而远之,只安鸣不同,他性子活泼热情爱玩闹,言语间或有几分冒失,相处起来却很轻松,仿佛在他眼里,甲的妹妹是皇后同乙的弟弟是厨子都一个样,前者讨得好了,能赏他几个官位爵位,后者讨得好了,能送他几道山珍海味,都是顶顶的乐事。

两人同僚两年有余,这般相处着,倒也成为了不错的知交好友,往日里周少忱对安鸣的调侃总是笑笑便罢,可如今这种局势,皇帝病重太子执政,朝中风波四起,他心中绷着根弦,把好友拉到一边小声解释了起来。

我周家小门小户,在京城更是半分根基也无,娘娘登上皇后的位置定是千难万难,我这做二哥的,就算帮不到娘娘,也决计不可给她徒添麻烦。

你一句国舅,若被有心人听到了,从我身上入手给她使绊子,这是万万不可的。

安鸣嬉皮笑脸:就像方才朝上,赵王的表弟从太子妃娘家堂兄入手,给太子使绊子一样?周少忱面色一沉,拂袖道:此话更是不当讲。

安鸣哈哈大笑,他比周少忱矮上半个头,强行勾肩搭背的时候看着有几分滑稽,在一众老沉持重的朝中大员中间格外显眼。

行、行,咱不讲,那老弟请你到新月楼吃酒去,你这人,若不到酒酣处,两棍子都拍不出个响屁来。

新月楼是这几年来风头最盛的酒楼,京城这地方,若是没点背景,连做乞儿都捞不着块热乎地头,新月楼自然也得有靠山,只是这靠山究竟是谁,便无人可知了。

安鸣似乎是这儿的常客,大堂的伙计见是他,二话没说就把人带到了专门接待贵宾的五层。

楼阁小道走得人眼晕,周少忱随他走进雅间,进门前抬头看了看,门上竟没有牌子。

新月楼的环境布置没话讲,就连小小一副碗筷都是金玉雕花的,一路走来,无论是大堂还是雅间,都富丽堂皇又不显庸俗。

周少忱的银子归夫人方静在管,从未拿到过足够来新月楼挥霍的银钱,一时也是有些愣神。

几轮酒菜过后,两人具都放松下来,不免谈及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一幕。

陈家子弟众多,有稂自然也会存莠,即便是太子,也很难管到太子妃在老家的白身堂兄是否仁善吧。

周少忱叹道,不过这也都是些小事,殿下向来秉公无私,今日朝上也说了,倘若欺男霸女一事属实,他也绝不会徇私枉法。

安鸣举杯置于唇边,笑了笑:周兄和太子共事过,一向对他敬重,若比起来,你同亲外甥楚王殿下都没有同太子亲近吧。

这话有些越界了,纵使喝了点酒,周少忱也没法忽略其中深意,他眉间拧作一团,冷然道:安兄这是何意。

安鸣没有回答他,一口喝下杯中浊酒:周兄可有听到什么声响。

周少忱微微一愣,确是有些声响,似是从隔壁的雅间中传来,他仔细分辨了一会儿,是刑部尚书宁廓和御史大夫陈常青的声音。

换句话说,是庄妃的兄长和太子的岳丈正在一处议事。

周少忱迟疑地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墙边,听起人家的墙角来。

安鸣乐得自斟自酌,一人独占两只脆皮烤鸽,吮得滋滋作响,最后一根翅膀下肚,正好见周少忱面色恍惚地回至桌前。

其实宁廓和陈常青也没说什么,不外乎一些官官相护的寻常事,宁家散几分钱财、灭几人口舌,帮着姓陈的把那案子往假了做,给太子殿下一个对他来说更合适的真相。

周少忱喃喃:是太子……安鸣摇摇酒壶给他满上:倒也不是,太子此人含仁怀义,不至于做出这等害人性命之事,只是他太年轻了,手中的权力都是虚的,身边又没有真正为国为民的忠臣良将,他会被人蒙蔽,亦会为恩情所挟。

他抬起下巴指向墙后边:若你站在太子的位置上,妻子哭着求你救救她的堂兄,你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她没办法,求到别处去,旁人帮她护住了她的兄长,难道你还要把人家送到牢里去不成?以怨报德不太好吧。

所以……安鸣含笑看向周少忱,等这样的人越来越多,都聚集在太子身边,他便当不了好皇帝了。

更何况如今宁家也掺和进来,当初那庄妃可是害得皇后娘娘差点死在产床上,你与这些人为伍,会让娘娘难过的。

周少忱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前头说的什么太子皇帝国啊民啊的通通被抛到脑后去,他脑子一懵,噌地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小禾,不,娘娘她……诶,急什么急,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安鸣示意他坐下,都是些宫里的传闻,我偶尔听了一耳朵,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晓得,但这事儿是保真的,反正皇后娘娘和庄妃相当不对付。

是啊,都是老黄历了。

周少忱缓缓坐下来,有些恍惚地想。

进京后他也入过几回皇宫,得以和多年未见的妹妹重逢,可宫里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皇后娘娘也不是湖祥县的小姑娘,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好像也没想让他多说什么。

只初入宫时那次,周皇后看着他眼角横生的纹路,含笑道:二哥三十多岁时原来会是这般模样啊。

说得像是惊异于他还能有三十多岁似的。

周少忱摸不着头脑,却也从中感觉到了些许伤怀,他们兄妹之间相隔许多年,幼妹孤身一人在宫中生活,而他鞭长莫及。

他这样想着,不禁喃喃自语般说了出来。

孤身一人……安鸣啧了一声,语气中似有几分深意,周兄也不必太过感伤,叫花子都有三个穷朋友呢,即使在宫里,娘娘也会有相知相携之人。

周少忱摇头按下心中波澜,视线定住他:家事就不说了,安大人今日带我听这一耳朵,究竟是作何用意?小二又上了一份雕花蜜饯,酸酸甜甜正好能解烤鸽的油腻,安鸣连忙夹了一只梅子放入碗中,没吃。

等小二离开后,他才嬉笑着说:不是很明显了么?小弟就是希望周兄莫要再当这个太子党,这也是娘娘的意思。

这么说你在为娘娘做事。

是。

娘娘现下是怎么想的?娘娘不想让太子当皇帝。

周少忱点头:我进屋前发现门外没有挂牌子,以为贵宾区比旁的位置更重私密,入内只能是小二带路,不给雅间取名还能避免旁人顺着房门找到贵客。

可若真是这样注重隐私,我们又怎么可能听到隔间的声音呢?大名鼎鼎的新月楼,总不会连个隔音的墙壁都做不到。

安鸣大笑,爽快道:周兄慧眼,这处的确不是寻常雅间,而是新月楼专门听墙角用的。

我这是故意带周兄感受一下太子党里的阴私事,免得你满脑子明君良臣的美梦,要奉一个空有仁善和文才,于实事却仓皇无措的皇子为主。

周少忱闷下一杯酒,没有反驳:这么说,新月楼也是娘娘的产业咯?是,也不是。

怎么讲?安鸣起身给两人都满上酒:新月楼明面上的掌柜的叫刘贵,如今刘掌柜忙其他事情去了,藏在暗处真正管事的是一位席姓的夫人,常年戴斗笠蒙面纱,便是我等也不晓得她到底是谁。

而刘贵是祁都督从镇北关带入京的商人,席夫人也同他相交甚笃,便有许多人以为新月楼是祁掌印的产业,捧个场撒些钱,孝敬一二。

可实际上,这楼是由皇后娘娘出资投建的,目的并非揽财,而是这些——他敲敲身侧的墙壁,这些能够探听高门大户们私事的渠道。

明面上有监察院,私底下有新月楼,京城内外万事逃不过他二人之手,和太子的虚权不同,这是实实在在的手段。

那么周兄觉得,由楚王殿下登临皇位可好?周少忱缓缓闭上眼睛。

太子重仁重孝,对嫡母一直尊敬有加,他也是确定了这点后才投入了太子一党,若太子登基,总比赵王成王那些皇叔们弟继兄位对周书禾好些。

其实周少忱也不是没有想过楚王,那毕竟是他的亲外甥,孰亲孰疏一目了然,只是楚王现在还不满七岁,他若登基,要么是太后垂帘听政,要么是皇叔摄政大臣辅政,后者情况复杂,或许还不如让太子正常继位,而前者……周书禾是他的亲妹妹,这才多少年,一个爱玩爱闹的活泼少女,怎么可能成为兼权熟计的女政客呢?倘若她真的要垂帘,身后定然要附上一道巨大的暗影。

比方说——周少忱不愿多想,但话已至此,他不得不多想。

安鸣,他语气生硬,你说你为娘娘做事,那你到底是娘娘的人,还是祁都督的人。

安鸣淡淡道:有区别么?周少忱闻言额角青筋直冒,几乎要怒吼出声: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问!周兄小声点,被隔壁陈、宁二位大人听见就不好了。

安鸣不明所以,拿起筷子把一颗梅子放入口中,囫囵着说,皇后娘娘和祁都督同心共济,楚王殿下虽然还小,但人各有命,他就是个被能人辅佐的好命,我是娘娘的人还是都督的人不重要,总归,我是楚王殿下的人。

周少忱这才会过神来,安鸣对湖祥往事并不知情,他方才所说的只关乎立场,而不是…不是那些他深夜辗转许多次,甚至不敢和妻子方静诉说的,那些可能。

不、那是不可能的。

他告诉自己。

周书禾是尊贵的皇后娘娘,祁遇再有滔天权势,也早已沦为区区一介阉奴,如何能够玷污天上的凤凰呢?他帮她的儿子,也只是结党以守住自己的权财,能稳稳地做他的九千岁罢了。

但即使这样,他心中还是不太舒服:照你这么说,倘若楚王殿下日后登基,岂不还要仰仗一个内宦的鼻息?安鸣神色中略略有几分讶异:祁都督名声不好,虽有隐情,但你心存反感觉得他是奸佞也正常,可楚王殿下身后还有皇后娘娘呢,娘娘自然会护好他。

周少忱皱眉:皇后娘娘到底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妇人,即非吕后之辈,亦无班昭之才,如何扶助幼帝临朝,给我大宁一个太平盛世?说来道去,还不是要眼睁睁看着阉党把持朝政。

安鸣上下打量着他,叹道:周兄太小看娘娘了,也实在不了解我们都督。

他这话说得周少忱心中恼火,忍不住出言相讥:怎么?你比我更懂你的主子么?也是了,你在宦官手下办事,耳濡目染的自然懂得怎么讨主子欢心,想来你当初接近我也是别有目的。

你放心,我不会做和娘娘相悖的事,只是你回去告诉祁遇,我更不会放任他挟幼主来祸乱天下!其实周少忱这洋洋洒洒的一大段,纯粹是在虚张声势,他一个小小五品朝议大夫,门第又低,哪里管得了天下大势。

可他就是想说,如若不这样说,他就忍不住去想七想八,要么想到祁遇是为了些不堪启齿的事才站在楚王这边的,要么想到日后他势倾朝野,又会以此胁迫周书禾做些不堪启齿的事。

安鸣并不在意他的讥讽,笑眯眯地说:周兄莫怪,小弟说你小看皇后娘娘,是因为你只看到她作为妹妹的一面,觉得她孱弱无依、识人不清;说你不了解都督,是因为你听信市井传言,觉得他贪位慕禄、无情无义,可事情另有隐情啊。

周少忱不屑地冷哼一声,略过关于周书禾的段落,讥诮直指祁遇:难道他祁大都督贪墨的事儿是假的不成?就祁六姑娘出嫁那十里红妆,莫说世家小姐了,便是郡主翁主的嫁妆阵仗也不过如此。

谁人不知祁都督对财帛来者不拒,拿人钱财不替人办事不算什么,可不给他钱财的,又要为他所陷害,乱七八糟的罪名往不屑行贿的清流文士们身上泼,这便是你口中的‘隐情’!?诶!消消气消消气,安鸣给他盛了一碗薄荷灯心汤,用眼神逼他饮下,缓缓道,周兄你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京城本就是汪浑水,清廉奉公者要么是你我这样的小人物,要么就得英年早逝,祁都督自然不肯。

周少忱冷笑,张口欲言,却被安鸣打断。

至于你说的清流……周兄此言差矣,哪里有什么清流,清之一字不过是些托词,那些人犯的事儿可都实得不能再实。

只是自古以来,文人和那些高门大户最大的愿望不过就是这身前身后的名声,祁都督要他们偿命,却也愿意留他们清名,他先退一步,那些世家宗族便也默许他执法,不再阻碍监察院办理案子。

求名者得名,求实者务实,大宁需要一个务实的辅佐者,有何不妥?*这又有何不妥呢?周少忱翻来覆去想了一个多月,渐渐想明白了,祁遇本来就有经世致用之才,如今身处高位,又尚怀初心,其实是没有什么不妥的。

他真正介怀的也不是这政事上的弯弯绕绕,而是五妹妹究竟处境如何。

当初周书禾只向母亲李如岚解释过她入宫的缘由,而其他人,父亲也好兄弟姐妹也罢,他们还以为她只是想入宫当个女史,好与祁遇相逢。

他们都在反对,毕竟没有人会愿意自己的亲人自甘堕落,去追着一个罪奴跑。

遗憾也好惋惜也罢,总归那天之骄子已经跌进粪土里了,凭什么还要赔上他周家娇娇养大的姑娘呢?只是周书禾坚持,李如岚也非要护着她,加之选秀之期愈发临近,熬到最后,才不得不顺了她的意思。

周少忱日夜祈祷,希望周书禾要么就别被选中,等回家后再慢慢挑个如意郎君,要么就被选为宫妃,成为真龙天子的女人,待她晓得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荣耀,就不会再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梦了。

上天垂怜,让五妹妹成为了宫妃,甚至如今她已经是世上最为尊贵的女子了,可老天似乎又没有真正应他所求,那些她少时孩子气的执拗,行到此处,竟仿佛有可能已成真相。

他觉得羞耻,却又不愿意这样想自己的妹妹,心绪矛盾搅得人睡不着觉,一直到寅时,叫起的侍女点着一盏烛灯踏入卧房,他终于决定去找祁遇问清楚。

妻子方静模模糊糊醒来,想要为他更衣,周少忱柔声安抚她睡下,在丫鬟的服侍下穿好官袍踏出府门。

这日是大朝会,周少忱从东侧门入宫,准备等下朝后直接去祁府门口拦人,他心里想着事儿,脑中便慢了一拍,等跟着百官行礼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时,他才突然意识到,今日坐在龙椅上的掌权者,居然又变回了皇帝。

而太子……他隐蔽地环顾四望,心口猛地坠了下去。

太子和几个官位较高的东宫属官都不在朝上,这些日子越发飞扬跋扈的陈常青和宁廓则垂手立在自己的位置,像两颗蔫了吧唧的咸菜,摆出了多日未见的恭顺姿态。

皇帝正在一点点清算他重病在床时,朝中的那些不臣之心,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握有监国之权的太子。

周少忱突然想到,那日安鸣叫他不要做太子党,是不是早已料到了今日。

或者说,是不是周书禾和祁遇二人,他们早已布下了今日之局面。

作者有话说:*清安居士化用李清照易安居士,这句词出自她的《丑奴儿》万字肥章,我真的觉得我已经精疲力尽(安小鸟疲惫.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