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尊贵的太后娘娘面前, 谭湘展示了自己的勇猛无畏。
既然是祁都督要他瞒着的事,即使娘娘亲自找上门来,威逼利诱严刑拷打, 他谭湘也是绝不会告诉她的!周书禾:……方才在门口和那小兵争论了一番,周书禾感觉自己已经精疲力竭, 实在不想再多和谭湘打交道,点点头没说什么,拉着还想据理力争的春叶退到一边, 不多做强求,自己找人去了。
等谭湘七绕八绕, 确定周书禾没有偷偷尾随之后,光明正大地回到祁遇身边,却发现他家都督居然不见了。
祁都督呢?他挠挠头, 问道。
王传武正在和他的爱马你侬我侬,见谭湘回来, 随口哦了一声:刚才有个自称是你娘的女子,找祁都督问你在军中的表现,都督可能不太擅长应对下官的父母吧,表现得有点怂,被拉到帐中谈话去了。
谭湘花容失色:娘、娘娘她自个儿找到都督了?王传武点点头,冲他扬起一个爽朗的笑容:对了谭哥, 你爹是做什么的啊, 给你找了好年轻貌美的一个娘。
谭湘:……不愿再提。
另一边,谭湘他娘、不对,周书禾……周书禾面无表情, 拉着祁遇的手腕钻进一旁的营帐。
小禾, 祁遇心里打鼓似的, 暗自斟酌着她的脸色,主动道歉,对不起小禾,我错了。
周书禾其实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生气,初闻他谋划时泼天的急怒,被这一路上三两个神人打断,等终于见到他,气是气不起来了,她只是觉得很难过。
面前的青年如修竹般笔挺,所谓风骨大抵如此,他其实很瘦,却撑得住这一身冷硬的黑甲,也撑得起她的喜怒哀乐。
周书禾连眼皮也不抬,压抑着情绪淡淡道:错哪儿了。
祁遇低咳一声掩饰心虚,一条条地数落自己:哪里都错了,我不该自以为是,不该以身犯险,不该偷偷摸摸,更不该伙同旁人欺瞒你。
既然你知道错了,现在该怎么做?祁遇的手腕还被她抓在手心里,他沉默片刻,慢慢把手抽回来,周书禾用了蛮力想要抓紧,但其实当他真正想要挣脱的时候,她是抓不住他的。
对不起小禾。
他柔声重复道。
这人的歉意做得不得假,可固执却更甚。
周书禾咬紧牙关,伸手想把他垂在两侧的手掌拉起来,但那个平日里温柔的、顺从的、从来都以她为优先的人……他是一块顽石,顽石是拉扯不动的。
他爱她的时候如此,要离开她的时候亦然。
周书禾低着头和他的手较劲,声音绷得紧紧的:你什么意思?祁遇见她用力到手指发白,心中升起不忍,只好松开力气许她拉起自己的手,看着她紧紧扣住那一根根手指,那两个人十指相扣连接起来,眼神执拗,像是一把燃不尽的火。
她说:不许你走。
祁遇摇摇头:对不起小禾,大军就要出发了,等我回来好么?他的手心是温暖的,目光亦温柔如水,吐出来的话却令人心中升起无边恶念,周书禾眼角发红,嗓子被烈火焚烧似的沙哑: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他离开她就不好。
祁遇试图跟她讲道理,从北方狄人入境到赵王谋逆兴兵,还有四方诸国、百姓生民,又说他是大宁的臣子该当为大宁抛头颅洒热血,甚至还拉来岁岁增添砝码,说陛下亦不忍百姓遭到欺凌,小禾你自己不也一样么?不一样,周书禾咬牙切齿,我说我想百姓过得好,是要在我自己、你、岁岁和我的父母兄姐过得都好的前提下,我们活着,能吃饱穿暖衣食无忧,不被人欺凌,那样我才会去想要别人也活着、也吃饱穿暖、也不为人所欺。
百姓是别人,我愿意对他们好一点,但你是我的。
你就必须得好。
外头传来将士们的脚步声,偶尔还有马儿的嘶鸣,距离定好的出征之时只剩一刻,祁遇很想再说点什么,可是喉咙就像被卡住似的,千言万语淹没在校场的风沙之下。
谭湘牵着一匹黑马停在账外,黄色的帐面透出他的身形:祁都督,要出发了。
祁遇匆忙应声,转头看向周书禾,视线停在她的头发上,突然开口道:你怎么没有带我那个簪子?不喜欢么,我还觉得自己做得挺好看的。
周书禾冷笑一声,硬邦邦地说:那是你当初用来同我订婚的玉佩,是信物,而不是……不是遗物。
这个词她说不出口,祁遇却会过意来,低笑一声,拿起同她十指相扣的手放在唇边,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
别担心,我会长命百岁的。
*天空突然放了晴,冬日的阳光是温凉的,照在人身上几乎察觉不到暖意,好在光辉灿灿,总能驱散阴霾。
祁遇的心情比自己想象中好很多,出城的时候嘴里甚至还哼着歌儿,王传武瞧了他好几眼,偷摸摸问谭湘:都督他平日里就这么喜气洋洋一人么?谭湘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含混道:可能吧。
护卫们在一旁讲小话,祁遇都听在耳朵里,但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半点都不介意。
就是很高兴。
他曾经同春叶说,他不想让周书禾知道出城诱敌之计,因为他自己愿意去,但是不想由她来允诺。
春叶问他,掌印的意思是不是不想让娘娘做恶人,不然倘若他不能平安归来,娘娘会很自责。
当时祁遇没有回答,春叶以为他默认了,于是对他的态度也和气了许多。
但其实不是的,或者说……不只如此。
一直以来,祁遇都在抗拒自己对周书禾的情感中不那么无私部分,他不许自己索求、讨要,甚至是刻意的,在用一种无法被她感知到的方式,精细地讨好着她。
就比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岁岁。
那孩子到来的那日血光弥漫,憎恨宛如一场滔天的巨焰焚烧他的心肺,可是其他人——寄月、春叶乃至周书禾自己,在岁岁降生之后,仿佛就忘却了一切痛苦和恨意。
祁遇无法理解。
所有阿娘都会爱自己的孩子啊。
周书禾是这样回答的。
随后她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用一种唯恐什么东西会破碎的眼神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祁遇,你阿娘也一定是很爱你的,她只是不晓得该怎么表达。
那时,他维持着眼中的笑意,温和地告诉她,是的,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邹姨娘会在他生病的时候唤他遇儿,会在死去前最后的一刻,绝望又爱怜地叫他快逃。
他可以从种种迹象中寻觅到生母对他爱的遗迹,但是排除这些理智的分析,他从未感受过母亲爱着孩子时,怀抱里的温度。
姨娘很爱莹莹,祁夫人很爱远儿,周夫人很爱小禾,小禾也很爱岁岁。
很讨厌。
祁遇装成和所有人一样,对此感到理所当然的样子,把自己内心所有晦暗的、怯懦的、可望而不可即的渴求藏起来,藏到就连春叶这种一直对他有敌意的人,也下意识默认了他的无私。
不是这样的,他说不想让周书禾允诺,就是真的,字面意义上的不想而已。
他愿意为了黎明百姓以身犯险,这是他的为人之道,而倘若周书禾同样把这些放在他的安危之前,好吧,那也没有什么不对,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
他只是不想被清清楚楚地摆在天平两端——然后输掉。
是,他以为他会输。
祁遇发现,自己好像从来就没有赢过。
他生来就是庶子,越是听话懂事会读书,越会让父亲觉得他像那位远走京城的祁徽之,父亲一面勉励他向学,一面对他警惕怀疑,仿佛认定了他会成为那样一个冷漠自私的白眼狼。
而嫡母祁夫人严厉冷肃,不可能像对亲子祁远那样疼爱他,姨娘心中更是有万千顾虑,更何况她很快又有了莹莹,一个可以让她尽情去宠爱的孩子。
即使后来认识了周书禾,他也没有赢过什么。
父母生恩养恩仁至义尽,夫妻情深缘浅天命如此,既然求而不得,便不再强求。
可是方才,他好像赢了。
半时辰前,甫一发现周书禾找到校场来,祁遇就偷偷派人去通知了周少忱。
太后要出宫,旁人自是不敢阻拦,可她这样贸然跑来京西校场,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看见了,呆得越久越容易传出不好听的话,祁遇这会儿分身乏术,实在顾不上,就只剩周少忱这个亲哥哥有能耐说服她,好把人安安稳稳地送回宫里。
但是周少忱也没能说服她,谁都不行。
周书禾头发散乱、眼角通红,像是一头凶猛的小兽,在兄长怀里拼命挣扎着,用力到额角青筋直冒,眼泪打湿没来得及卸干净的妆容。
就是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她失态痛哭起来的样子,和任何一个伤心的姑娘都是一样的,显得狼狈又可怜。
我不许你去!听到没有祁遇,我不许!那都是些不相干的人,伤害他们的又不是你。
老皇帝手下四方军队积贫积弱,倘若没有你,岭南早就乱了!还有楚怀章那厮沽名钓誉只求自己享乐,现在赵王更是不把老百姓当人,本来就是他们的错,退一万步也是我和岁岁的责任,我当了太后,自然要为这片土地负责,你呢!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你凭什么要为不相干的人去送死!??距离出发的时刻越来越近,谭湘催了他三次,周书禾表情也越发惊慌,她先是张牙舞爪地斥骂他,后来又哭,到最后都哭累了,怏怏地被周少忱禁锢在怀里。
求你了……祁遇,别去好不好,我求求你。
祁遇一直都没有说话,垂手立在帐中,偶尔回应谭湘要他等一下,却对周书禾的——斥骂也好哭泣也罢,甚至哀求,通通一言不发。
他看她伤心难过,觉得很心疼,却又有一股难以自制的快乐,枉顾他意志地在四肢百骸里雀跃着,周书禾越难过,越舍不得他,越爱他……他就越高兴。
祁遇无视周少忱阴沉得要吃人的表情,尽力遏制住自己嘴角的笑容,附身用自己的额头贴上她的。
小禾,我刚才说错了,我不光会长命百岁,还要和你白头偕老。
我是不会死的。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