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离今晚这一番坦白, 把赵眉生的注意力瞬间拉去了新的泥潭,转而忘记了之前在导师家时,郁离对自己名分不认可的事。
赵眉生现在满脑子都是郁离的病情, 完全忘记去追究郁离对他们二人现阶段的关系究竟怎么定义了。
他问郁离,从前可曾跟其他人说过这件事?郁离回答道:没有, 这是她的隐私,怎么可能随便说?郁离告诉赵眉生, 哪怕是对帮她办下宏山医院研究中心的周言恺, 她都不曾把自己多余记忆的事,和有关Olan-23的计划告诉周言恺。
赵眉生问,那么今晚为什么对自己说这些呢?郁离笑着反问他:赵医生觉得呢?为什么我就非要对你另眼相待?说完,郁离便笑着扫一眼身边的赵眉生, 打开汽车点火开关,推杆入档, 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夜晚的华灯映照在汽车车窗上, 往郁离的额前、眉间,和鼻端撒下变化多端的幻色。
赵眉生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心中感慨万千。
他想:今天晚上能够听到郁离对自己说出这些话,就算是死,也值了。
……赵眉生不认可郁离的脱敏疗法,准备按自己的节奏为郁离开展治疗。
郁离不懂医,别看她现在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等到真正开始治疗就由不得她了, 一定都是赵眉生说了算。
但是不管采取怎样的治疗方式,Olan-23都成了一个绕不开的槛。
为更好地发现Olan-23更多的隐藏利弊, 赵眉生不得不重新调整了自己的用药计划。
他给十四和十五号病患安排了更加长期的用药计划, 一度停药的十五号病人杜君红又重新用上了Olan-23。
只要病人不出大问题, 赵眉生就不打算再中断他们的用药安排。
经过那天晚上推心置腹的交谈,赵眉生开始更加频繁地与郁离见面。
毕竟两个人光工作就有许多好谈的,更别说其他的什么话题了。
赵眉生甚至不放过每一次与郁离汇报工作的机会,奔赴坐落在行政大楼三楼的院长办公室,与郁离见面。
除了告知郁离有关十四、十五号病人的Olan-23使用情况,赵眉生还要与郁离聊她的前世。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病情反馈,赵眉生很重视,因为通过这个,就可以判断郁离的妄想症状究竟有多严重。
可是郁离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她不大愿意跟随赵眉生的话题聊下去。
这其实很好理解,因为郁离并没有觉得这样的妄想有什么毛病,她不把这个看作是妄想,她只是单纯的不想与赵眉生透露太多罢了。
我不能说太多,说太多,就不灵了。
在赵眉生又一次提及郁离前世话题的时候,郁离这样对赵眉生说。
不灵了?赵眉生好奇,什么不灵了?郁离瞥他一眼,别管什么灵不灵,反正就是不会跟你讲。
眼看赵眉生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郁离又安慰他:并不是想惹赵眉生生气,等到时机成熟,可以讲的时候,她自然会对他讲。
时机成熟?什么叫时机成熟,赵眉生听得一头雾水,当然郁离也只言尽于此,绝不肯再多说一句话。
尽管郁离没有透露太多有关自己妄想症的具体内容,但是根据两个人零星的谈话,赵眉生依然从管中窥得了一点点豹。
郁离说她记得自己曾经是一个非常有权势的人,有多么有权势呢?是手握生杀大权的那种权势。
赵眉生听得眼睛都亮了。
早就可以猜得到,不管什么时候,郁离都一定是最牛逼的那一个。
赵眉生发自内心地赞叹。
你一定是一个威望非常高的女将军。
赵眉生真诚地吹捧。
其实在赵眉生仅有的一点点历史知识里,他猜郁离那种能获得历史书佐证的记忆,权势至少得往省部级上头走,不然进不了书,甚至还有可能是国字头。
从古代女强人的范围里头选的话,武则天,是赵眉生第一个想到的人。
一想到郁离曾经是武则天,就让赵眉生浑身不得劲。
他不记得武则天到底有过什么样的事迹,就只记得这位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曾经有过许多男宠。
赵眉生不敢去想自己应该当和尚还是当御医,哪怕是选择从事自己的老本行医生,赵眉生都很难直视那一个御字。
那是一种很让人没有面子的词汇。
赵眉生选择了老半天,都不知道自己可以接受什么样的职业。
待他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完全不需要选得这般为难,他忍不住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赵眉生才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郁离说拥有前世的记忆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的确是可怕极了……赵眉生嘴里嘟囔着,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十四号病人的病情似乎越来越好了,有一天赵眉生突然发现,当惯了炮筒的十四号病人,似乎连炮筒都不想当了。
这名中年妇女已经彻底抛弃了自己曾经的那两名炮友,她看不上对方如此愚蠢的邀请,也不想陪他们再继续玩飞机大炮的奔跑游戏。
赵眉生问十四号病人最近怎么样?这名中年妇女思考了片刻告诉赵眉生,她在想自己究竟从哪里来,又该到哪里去。
赵眉生点点头,觉得这事还有点意思,Olan-23的加入似乎让病人终于意识到了她是人,不是炮。
虽然人依旧不正常,但是能意识到自己是人不是物,已经是一种很大的进步了,这意味着病人的自我意识正在开始觉醒。
赵眉生问病人,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玩游戏的。
病人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赵眉生明白,病人没有时间的概念,她依旧不能准确表达昨天今天明天,更不懂什么叫上个月、去年。
于是赵眉生只好换了一种表达方式:是谁告诉你不要和他们玩的?没有谁。
病人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和他们玩,很傻。
赵眉生快要鼓起掌来。
他挪了挪身子以缓解心底的激动。
病人没有出现幻觉,自我意识正在复苏,明显的向好趋势!赵眉生问她:那么你想明白你自己究竟从哪里来,又该到哪里去了吗?妇女一脸茫然地看着赵眉生。
我从哪里来,又该到哪里去……她口中喃喃,脸上露出焦灼的表情。
赵眉生见状赶忙阻止她。
没事!我们可以跳过这个问题!赵眉生说。
这个问题太高深了,不应该属于精神病人考虑的范畴。
毕竟就连赵眉生自己也都只能知道自己从大山里来,至今还没想清楚能够到哪里去呢。
你女儿和儿子昨天来看你了!赵眉生适时抛出了这一条讯息,他认为现在正是告诉病人这条消息的好时候。
女人听了果然平静了下来,她重新回到了迷茫的状态,看着赵眉生。
女儿和儿子?病人问:他们来看我?是的!赵眉生拍拍女人的肩,站了起来。
说了这么久,你肚子饿了吧?已经中午了,我叫护士给你送饭。
赵眉生说。
今天已经足够好了,赵眉生不准备再谈。
病人保持这样的状态,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正常与亲人见面了。
走出十四号病房门的时候,赵眉生暗自松了一口气——这算是使用Olan-23以来,唯一一个取得正向效果的案例了。
……下班后,赵眉生一个人回家。
走到创业大楼门口的时候,他看见大堂里的沙发上坐了一个男人。
男人见到赵眉生便站起身,朝赵眉生走了过来。
赵眉生有些迟疑。
男人走到赵眉生的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好!我姓周,叫周言恺。
男人说。
赵眉生不知道周言恺为什么要来找自己。
不过赵眉生不用猜也能想到,周言恺是为了谁才来找他的。
他只是有点奇怪,原来男人也玩女人的这一套吗?分手都分得这么不洒脱的男人,还是很少见的。
周言恺中等个子,长得敦实,五大三粗的,穿一身做工精致的西装,脖子上一根匪气十足的海盗王的链子,一看就知道是一个脾气不大好的人。
赵眉生以为周言恺是来揍他的,都已经做好了反击的准备,结果听见周言恺干脆利落地对他说了一句:走!茶馆去坐坐?赵眉生原本不想与周言恺这样的人有什么交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怎么能指望听周言恺说什么好听的话?周言恺这个时候来找他,摆明了就是来使坏的,肯定不会冲着祝福来的。
可是周言恺似乎猜到了赵眉生一定会拒绝他,他接下来的一句话,便成功把赵眉生本来要拒绝的话给重新塞了回去。
我知道你是医生,你或许不知道,郁离的脑子有点不正常,出于社会责任感,我想提醒你注意安全。
……心里一个咯噔,原本攥紧在身后的拳头瞬间松开。
你说什么?赵眉生皱眉,声音里的不耐烦远远大过了震惊。
周言恺看出来了赵眉生的不耐烦,便笑了:哥们儿果然是见过世面的,疯子也能爱得下去。
……赵眉生无语,他不想与周言恺做无谓的口舌纠缠,扭头便要走,却被周言恺一个箭步给拦住了去路。
兄弟别走!周言恺说,你知道我有公检法的人脉,郁离是精神病医院的院长,现在她却带头脑筋不正常。
这种事,要是传了出去,你说结果会怎样?赵眉生没有说话,但他眼底原本坚定的目光开始有了动摇。
周言恺识破了赵眉生情绪里的那一丁点变化,他笑了,适时候地张开手臂往赵眉生的肩上轻轻一推:走吧,哥们儿!赵眉生便真的动了,跟随周言恺的邀约,朝着创业公寓的大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