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荟山, 沐浴在月影清晖中。
荟山虽然也算一处盛地,但盛地的深山里,依然很少路灯的。
旅游局一定不会考虑到有人晚上还要进山徒步, 所以除了在几条重要的交通要道两旁布设有路灯外,荟山的大部分地方都是没有照明设施的。
赵眉生不怕, 他带有野营的高亮度手电。
除此之外,赵眉生的背包里还装有户外生存用的指南针、荟山地图、直柄匕首、急救包、打火机和压缩饼干。
从一开始, 赵眉生就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的——一定要找到郁离。
只不过他怎么也没有想到, 郁离居然会拒绝见自己。
赵眉生想,郁离应该是看见新闻了,她这是在责怪赵眉生的自作主张。
可是赵眉生依旧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别的事都好说,只此事有关郁离的生死, 赵眉生肯定不会由着她乱来的。
既然郁离拒绝见自己,赵眉生也不强求。
只要知道她在这里待着, 赵眉生就放心了。
住在荟山的确比留在江城安全, 赵眉生也宁愿郁离在警察找来之前,一直都在这里住着。
赵眉生来过一次荟山,知道傅公馆就坐落在一处叫做舞草坡的地方。
除了一段穿越梅林的路比较偏以外,其他路都是经常通车的要道。
就这样,赵眉生背着背包,打着手电,踏上了进山的路。
好在这一段时间都没有下雨,所以进山的路还算好走。
大约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 赵眉生总算来到了傅公馆的牌楼下。
望着匍匐不远处黑暗中那幢黑漆漆的大房子,赵眉生的心底突然涌起一阵浓烈的酸涩——这里就是郁离的老宅, 傅公馆。
虽然这幢房子的产权, 怎么都不可能被记在郁离的名下。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赵眉生就是愿意把它当作郁离的私产。
因为赵眉生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另外的哪一个谁,还能对眼前这幢房子,怀有那样的感情。
能理清楚青砖墙头的每一片瓦,能说明白琉璃屋顶下的每一颗椽。
还知道院中那眼再没有人见过的彩色音乐喷泉,有过一段怎样瑰丽雄壮的传说……我来了……赵眉生在心底里对那幢房子说话。
眼前的傅公馆,笼罩在氤氲的雾气里,静谧,又慈祥。
它似乎能听懂赵眉生无声对它说的话,并对距离咫尺之遥的那个人——展露温暖。
赵眉生迈开坚实的步伐,一步一步朝那宅子走去。
他的心,很安宁。
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包裹住了他。
就在这一刻,赵眉生的脉搏,与傅公馆共频。
……赵眉生拿出自己过人的好身手翻过古老的围墙,进入了宅院。
傅公馆很大,纯正的中式围院布局。
高大的重檐遮住了天上的月光。
赵眉生行走其中,如鱼游浅滩。
他来过这里一次,所以赵眉生很清楚地记得,这里有怎样迂回勾连的九重院门,和极致精巧的回廊假山。
因为过去屋主人性质的缘故,市里并不怎么重视对傅公馆的保护。
二进门背后的影壁已经破损,阴暗处长出了湿滑的青苔,一直都没有人去修葺。
所以在经过这里的时候,赵眉生特意拿出了包里的工兵铲,准备用它来清理地上青苔。
出乎赵眉生的预料,当他再度站在这块青砖地上的时候,地上的青苔早已经被人清理干净了。
赵眉生提着工兵铲有些茫然,他看见影壁虽然还是残缺的,但碎落一地的影壁残片都被清理了,地面上干干净净的,一根杂草都没有。
工兵铲用不上了,赵眉生摸摸门头那只憨态可掬的小兽继续朝前走。
他来到一进院的厢房,赵眉生知道这里是值班人员的休息室。
因为郁离第一次带赵眉生过来旅游的时候,赵眉生就见过两个耄耋保安,坐在这里抽旱烟。
因为市里面的拨款有限,实际上晚上并不会有值班人员住在这里。
深山老林里的一方古宅,怎么可能有自家房子住着舒服?正是因为明白这当中的关窍,赵眉生大咧咧地推开厢房北向的第一间房门,走了进去。
赵眉生拉亮墙上的灯,看见这里是一间会客室。
白瓷砖铺的地面,白漆的墙。
房间里摆了两对仿皮沙发,一只茶几,靠墙的位置放着八宝柜,上头零星扔了几本无人理会书。
房间虽然布置得过于惨淡,但还算干净,赵眉生把这四只沙发拼在一起做了一张床。
又拿面巾纸擦了擦,觉得够干净了,才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来一只睡袋,抖抖散来,铺到了这张自制沙发床上。
赵眉生不准备再回酒店了,今天晚上他就在这傅公馆里住下了。
为了方便白天来这里上班的保安,一进院里配备了厕所和水。
赵眉生一点不客气地打开院落里的灯,去卫生间洗过脸,刷过牙。
他还想洗个头的,但这里是景点洗手间,不配备热水。
时至初夏,虽然不太冷,但半夜冷水洗头还是对身体不好。
毕竟夜晚山风的威力不容小觑,赵眉生想了想,终是放弃了。
赵眉生一手拿牙杯,一手拿脸帕,关好院落里的灯,又重新回到了东面的厢房。
赵眉生脱了衣服,钻进睡袋。
窗外微风轻叩窗扉,砖木的房间里静谧又安详。
身下的沙发床软,睡袋温热,赵眉生觉得棒极了,比酒店的房间还舒服!赵眉生闭上眼,准备美美地睡一觉。
可是不等周公给赵眉生编织出来一个好梦,门外的院子里竟传来轻微细碎的脚步声……赵眉生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他瞬间调动起自己已经开始迟钝的大脑,仔细回忆自己在不久前巡逻宅子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过人的行踪。
赵眉生确定,今天晚上的傅公馆里除了赵眉生自己,是没有人的。
可院子里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门口。
赵眉生惊悚,坐起身来使劲掏了掏耳朵,确定自己没有出现幻听。
那么来者何人?总不可能是鬼?这间会客室的门锁是坏的,因为没有人,赵眉生也没想过要锁门,就这样把门给虚虚掩住了事。
虽然坚信这个世界上没有鬼,但赵眉生的背心依然不受控制地开始渗汗。
伴随吱呀一声轻响,虚掩的门被人从外朝里推开了。
月光一倾而下,门口伫立一个挺拔的身影……玉树般夺目。
惊恐的嚎叫在奔涌至赵眉生嘴唇边上的时候又强制滚了回去。
他噌一下从睡袋里钻了出来。
郁离!赵眉生朝那黑影大喊。
……郁离问赵眉生为什么半夜三更跑到傅公馆来?郁离对赵眉生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冷淡,似乎并不觉得赵眉生这样的行为很怪异,也不觉得惊讶。
赵眉生回答:因为我知道来这里一定可以找到你,所以我就来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郁离那张冰冷的脸上才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的目光变得闪烁,似乎有什么情绪因此而开始崩塌。
可赵眉生其实并不是这样想的。
今天晚上这一出纯属偶遇。
被前台拒绝告知房号后的赵眉生可以说是心灰意冷,他知道自己又被郁离给踢出局了,因为赵眉生的行为不符合郁离的心理预期。
郁离从来都是只属于她自己的,她从不会,也绝不依附于任何人。
郁离的生活与未来,从来都只掌握在郁离自己的手里,决不允许任何人从旁干预。
而这一点,赵眉生这一路走来都一直看得很清楚。
就像从前分的那两次手,哪一次不是因为赵眉生逾矩?赵眉生这个男人就是那么不知好歹,总是妄图长伸手去代替郁离作选择,不是批评她做错了,阻止她干她想干的,就是动不动说郁离有精神病,要拉她去治病。
而这些,都是郁离很难容忍的。
搁古时候,下属这样对待上级,那就是僭越,逾祖制,是要抓起来砍头的!赵眉生明白,自己与郁离所有矛盾关系的根本症结都在这里。
可他做不到不管,任由一个精神病人的精神持续混乱下去。
不管是从一个恋人,亦或是一名医生的角度,这些都是赵眉生无法说服自己屈服的点。
所以这些,其实也都是赵眉生的底线。
郁离对赵眉生作出过的最大一次让步,无非就是今年最近一次的和好。
经历这一次和好的郁离,居然同意赵眉生对她开展精神病的治疗。
赵眉生不清楚郁离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转变,他从来没有深究过这件事,反正机会来了他就要抓住,抓住郁离给的这难得的机会,给郁离做卡普拉格妄想综合症的治疗。
眼看着两个人的爱情故事马上就要走上正轨,可是好巧不巧,杜君红又死了。
一石惊起千层浪,好不容易运行正常的爱情列车戛然而止。
千钧一发之际,赵眉生不得不出手保护自己,也保护郁离的生命安全,因为他知道,搁郁离本来的脾气,她应该会选择玉石俱焚。
闹脾气就闹脾气吧,与其眼睁睁看着郁离去死,赵眉生宁愿让她恨自己一辈子。
赵眉生好不容易织一张可以把刘翠英按死又可以救出郁离的网,他不可能在最后关头让自己前功尽弃的。
所以赵眉生充分理解郁离的愤怒,郁离要跟他再闹分手,完全就在赵眉生的预料之中。
今天半夜赶来傅公馆,赵眉生也纯粹是出于一名精神科医生,对病人内心世界有所感悟这一本能的驱使才过来的。
反正郁离已经再一次抛弃了他,他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上山来做一做医学研究,指不定能捡到什么好东西呢?得!这不就发财了吗?直接捡到了郁离本尊!所以我的感觉还是很准的,这是不是说明了我跟你,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心灵相通的?赵眉生穿着背心短裤跪在他的简易沙发床上,佯作镇定地与郁离尬聊,开着又冷又拙劣的玩笑话。
直到他看见郁离眼角无声滑落的泪水……赵眉生惊呆了。
他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可是自今晚两个人见面开始,赵眉生总共就只说了这两句话,怎么看都不像说错话的!赵眉生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张床,慌乱中他来不及找鞋子,赤着脚奔到郁离的身边,把她拥入自己的怀中。
宝贝,你别哭啊!这样我好心疼的……赵眉生把嘴凑近郁离的耳边,喃喃低语。
可郁离却一直哭,很难停下来。
赵眉生从来没有见过郁离当着自己的面这样哭,他的情绪开始变得低落,担心,最后直至慌乱。
宝贝!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这样难过?赵眉生忍不住大声喊了起来。
好不容易,郁离停止了哭泣。
她擦干眼泪抬起头来望着赵眉生,柔声问了他一句:小满,陪我喝一杯好吗?……赵眉生当然不会拒绝郁离的邀请,更不会介意郁离对他的称呼。
在现在这种时候,哪怕是郁离叫他铁蛋狗二,赵眉生都不会介意的。
赵眉生重新收拾好东西,背着包跟着郁离来到一处更加隐蔽的院子。
院子的月洞门上被装上了锁,赵眉生觉得意外。
因为整个傅公馆的大门都已经锁了,实在没有必要再在锁了的宅子里再加一道锁。
赵眉生以为现在又要翻墙,正摩拳擦掌的时候,只见郁离抓住那锁,轻轻一拔,锈迹斑斑的锁头便开了。
哦!原来锁已经锈坏了。
荟山的管理处实在厌烦了管理这房子,因为不收门票,所有的开支都只能从政府部门的拨款里头开支,支一笔,那就少一笔啊!郁离把手里的锈锁往地上一扔,轻描淡写地说。
赵眉生点点头,总算明白了为啥这么好的一处宅院,会破损如此严重,却没人来修补。
郁离告诉赵眉生,这里是建在荟山第二高峰位置的观景台。
原本是修来供人赏花的,因为这里正处东山麓,视野开阔,正好可以在春夏之交的时候看布满山坡的野生虞美人。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傅公馆所在这地方叫舞草坡了吧?郁离柔声问赵眉生。
赵眉生摇摇头,郁离高看他了,他并不能从刚才的对话中听出来,为什么傅公馆所在的这个地方要叫舞草坡。
郁离笑了,过去,虞美人还有一个名字,叫舞草。
郁离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脸上的笑清冷又寥落。
虽然此时郁离是笑着的,但赵眉生突然就生出一种自己又犯错的感觉。
他不能体会郁离每一句话后面深藏的含义,无法替她分忧,更不能感受到她的感受……啊……对不起……赵眉生恻然,低声朝郁离道歉,我不懂这些,我以前是理科生……郁离莞尔,转身朝前方梯级的顶端走去。
夜风吹过,送来她蜻蜓点水般的一句回答:没事,很高兴今晚你能过来陪我。
郁离带着赵眉生来到一处平台便停了下来。
山风吹起衣角,赵眉生的呼吸停滞了。
月色中一座高台矗立眼前,巍峨的石基上,一幢两层楼高的古楼凝重巍峨。
重檐歇山顶,五踩作斗拱。
虽然没有灯,看不清楚细节,可是在月光的映照下,古楼的雄壮与豪迈依旧展露峥嵘。
因为这宅子的家主去国外留过几年洋,接受过西方的思想,这幢楼它兼具了东西方的建筑风格,屋顶和房檐用了传统的中式风格,而墙面和内部设计则是采用了西方的砖混设计。
郁离这样告诉赵眉生。
原本这幢楼叫舞草楼,是专门给人赏花用的,后来不赏花了,楼上的匾额便摘了,这里变成了演武场。
赵眉生死死盯着楼顶正中央那黑漆漆的一块地方,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他也可以想象这里原本挂着匾额应该是什么样子。
赵眉生似乎可以猜出一点点,这幢舞草楼为什么后来不赏花了,给改成了练兵场的原因。
但这些都过去的事了,郁离没有说,赵眉生便也不再提。
郁离邀请赵眉生过来陪自己坐下,我这里有啤酒,一起喝点吧?赵眉生转身,惊讶地发现郁离居然在这练兵场的一角搭了个帐篷,帐篷里挂着灯。
帐篷的旁边支了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两瓶啤酒,郁离就坐在桌边的一把椅子上等赵眉生过去。
你……一直都住这里的吗?赵眉生走过去,一脸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难以置信。
郁离噗嗤一笑,怎么可能,白天有管理,我也就晚上过来玩玩。
……赵眉生无语,傅公馆在山里,距山下酒店还有不少的路程。
深更半夜到这深山老林里来玩,摆明了就是不回去的。
一想到这么多天,郁离都是在这里搭帐篷度过的,赵眉生便忍不住难过。
待他也坐下,郁离举起手中的啤酒瓶,朝赵眉生伸过来:干杯!小满…………今晚的郁离很健谈,她的心情似乎很好,并没有受到最近事件的影响。
郁离跟赵眉生聊她过去旅游过的古镇,说当地旅游局挖空心思地攀名人。
有的甚至都不是当地的名人,只是因为来过,或家里的亲戚朋友曾经在这里呆过,都被地方上给利用起来开发项目,并美其名曰——人文背景。
但其实这样的人文,往往都是虚假的,是无根之木。
这帮家伙其实从来都没有见过文人的墨宝,也不懂显贵的名人们都过的什么样的生活。
他们只是仿照电视上的样子,修几座古代样式的建筑,贴上仿制的名人字画,挂上名人的名字,这样就可以开张敛财了。
听了郁离说的这些闲话,赵眉生便不可遏制地想起傅公馆里那面破损的金玉满堂琉璃影壁,和斑驳凋落的汉白玉台阶。
人们都只在乎眼前的利益罢了,人文不人文的,不过都是托辞。
有一些人文,哪怕它们再地道,因为没有利益,人们也懒得去利用。
赵眉生说。
郁离听了深以为然,她语带惋惜地点了点头,小满说得是,所以有些东西,本身与这个社会就是不匹配的。
并不是因为它不好,或做错了什么,只是因为不匹配,所以这样的东西只适合被抛弃,人也一样。
赵眉生听了一愣,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怪怪的,但是他仔细打量郁离的脸,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异样。
赵眉生想跟郁离谈她眼下的麻烦事,谈宏山医院的未来,可是郁离却死活把话绕开,只跟赵眉生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
话说别人开发什么旅游项目,赚钱不赚钱的,跟赵眉生和郁离有什么关系呢?想了半天,赵眉生总算鼓足了勇气劝说郁离:明天……明天你跟我回去吧!我是医生,最懂鉴定机构的那一套,你放心把你所有的都交给我,我会保护好你的。
赵眉生没有说为什么警察要给郁离做精神病鉴定,而接下来杜君红之死的责任,又应该砸到哪一位倒霉蛋的头上。
郁离不是傻子,看过电视新闻,不可能猜不到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
好,可以!出乎赵眉生的预料,郁离竟非常痛快地就答应了下来。
她摇晃着手里的啤酒瓶看向赵眉生,嘴角挂一抹看得见摸不着的笑。
明天我就跟你回去,一直在这躲着也不是个办法,很多事情总归还是要去面对的。
郁离说。
赵眉生禁不住高兴起来,他松了一口气。
原以为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劝说得动郁离,没想到郁离为人如此豁达,不仅没有责怪赵眉生,吵闹着与他分手,反倒这么配合,甚至还把赵眉生想说的话,都代替他说了。
看着郁离脸上炫目的笑,赵眉生喜悦又激动,直觉自己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他伸出双手抓住了郁离搁桌面的那只手,把它紧紧包在手心,狠狠摩挲。
谢谢你,郁离……赵眉生喜不自胜,声音都有些哽咽。
郁离没有动,靠坐在椅子上,她的脸正好没在光影之外,隐隐绰绰。
小满何出此言?该说谢谢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