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是小满?不对啊, 我明明是夏梦啊……我叫夏梦,我……是夏梦么?我……我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啊!!!周遭的一切开始剥落变化,好像又回到了她当年的老家里……小满第二天也没有醒, 父母的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家里的气氛就像是一根绷紧的弦,随时都会断掉。
她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都是错的,所以她已经忘记父亲因为什么而暴怒了……但夏文斌从来没有那么可怕过,血红的双眼, 狰狞的面孔,他的眼里满是仇恨与憎恶, 仿佛她不是他的女儿, 而是他累世的仇敌!这是从未有过的暴打,她被打得昏头转向,耳朵传来一阵阵哄鸣。
没有人管她, 母亲也不管, 母亲变成了一个泥人, 只是看着她挨打, 好像也认为她罪有应得。
谁来救救她啊……求生的本能让她一把将父亲推了个踉跄!滚啊!不要碰我!她也骂了父亲,骂完,觉得自己或许会死得更惨了。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 她已经躲进了厨房里锁上了门。
即便耳朵朦朦胧胧听到不到周遭的声音,她仍能感觉到父亲大力拍打门传来的地动山摇!——爸爸会杀了我!——爸爸会杀了我!!她恐惧得浑身都在颤抖, 抽搐,眼泪都流不出来,像秋后树梢的黄叶一样命悬一线!她知道自己没有父亲力气大, 知道自己根本挡不住他!夏文斌在疯狂地捶门, 而她缩成一团, 跪在地上, 苦苦地对着门磕头,濒死的小狼似的哀求:爸爸不要杀我,爸爸不要杀我!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求你不要杀我……这时,她看到门锁松动了。
她慌不择路地爬上了窗台,看到父母同时冲了进来,他们在喊什么,她听不见,她试着掏了掏耳朵,却摸到滑溜溜的一手液体,她看到自己满手都是血。
父亲冲了过来——夏梦躺在地上。
刚刚,她从四楼跳了下来。
她摔断了肋骨,摔折了腿,或许还有别的地方也都摔坏了,但她只想着,她的腿折了,她以后都无法学跳舞了。
她以为自己是在逃跑,但她只是掉入了死亡的陷阱里。
但死亡于她,也是逃跑。
相较于此刻身体的剧痛,父亲打她时带来的疼痛反而减轻了。
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体验。
会和小满一样死掉吧……她这样想着……死了,他们就不会怪我了。
死了,就和妹妹在一起,以后,我都会保护她……直到临死前,她还沉浸在自光怪陆离的幻想中。
她见到自己结了婚,还生了一个小女孩。
她竭尽所能地对她的女儿好,悉心教导她。
她终于脱离了她的家庭,她获得了自由,还有爱情。
她艰难地克制着自己的脾气,争取不要变成父亲那样,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活在了自己想要的人生里。
像是对她的怜悯,上帝最后给了她一个完美的答案。
至少在她看来是完美的,那幻想将她所有的遗憾与期待填满,然后栩栩如生地展示在了她的眼前。
她好像在临终前的一分钟里,下载并看完了一部很长的电影,一部以她为主演的电影,甚至于她好像隐隐预感,如果她没有死,那就会是她之后的人生……坎坷,有许多故事,但是终归是光明的。
她不甘心啊……她会否死不瞑目呢……母亲终于不再是泥人了,她哀嚎着匍匐下来,遮住了阳光,哭得面容扭曲。
小梦!我的天啊……别碰我,我好疼……我的腿,好疼……求求你,别碰我……母亲凄厉的叫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塑料膜传来。
妈妈,你真的难过么?你此刻的伤心是真实的伤心么?你会对我感到抱歉么?为什么你不保护我呢?明明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应该爱我的人……为什么你要眼睁睁看着他杀了我。
我是不受欢迎的孩子么?可是,并不是我想要出生在这个家里的……血从她的嘴里流出来,咳得她满脸都是,连毛慧芳衣服上全都是。
啊,真的很抱歉,弄脏了妈妈的衣服,但是她并不是故意的。
然而道歉却说不出口来。
她又看到父亲站在不远处,神色茫然又恐惧地看着自己。
父亲也哭了,那是她唯一一次见到父亲哭。
父亲苍白着脸向她奔跑了过来。
别过来,我害怕……我好害怕……别打我……可她的腿断了,她逃不掉了,她甚至动弹不得!这时,她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一个黑色的甬道,小满站在甬道口对她挥手。
快来呀,姐姐。
小满!是小满!原来她没死!她没命地向那个黑色的甬道奔去,直到她紧紧握住小满的手!冰凉而干燥的手,像死猴子的小爪子。
姐姐跟我来,小小的妹妹安慰她,往前走,就不会再疼了。
夏梦听到身后夏文斌哭嚎道:小梦,你为什么要跳楼啊,你这个傻孩子……你给我滚!毛慧芳疯了一样地扇他、推他,滚!!!你别碰她!太吵了,实在是太吵了……夏梦跟着妹妹终于跑进了黑色的甬道。
姐姐,你在这里等我……小满对她说,我会很快来找你的。
从此世界安静下来了。
她孤独地在甬道里等着,要在这里等着妹妹和她一起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夏梦想到了那个门上写着爱女夏梦。
那根本不是她的家……那是她的墓碑啊……所以每年小满的时候,她都会莫名吃到蛋糕,所以父亲会在5月21日为她庆祝生日,那是因为,她本来就是小满!那天才是这个身体的生日!可是,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她明明一直在甬道里等妹妹来找她。
小满并没有死……或许是因为年纪小,恢复快,夏梦死后,她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还很健康,只除了脑袋后面多了一道疤。
但小满成了新的替罪羊。
她本来就脾气坏、宛如一个阴狠的小恶魔,这下又多了一个害死姐姐的罪名。
妹妹的哭声总会在甬道里回荡,凄厉又绝望。
她甚至能听到父亲说:都是你装死,才害死了你姐姐!不,那不是真的!小满,不要听他的!她甚至还可以看到,妹妹面目狰狞地在本子上胡乱涂鸦着,宛如一个小小的厉鬼!在纸上画下骇人的图画,写下恶毒的诅咒……她的灵魂彻底被扭曲了。
夏梦变成了她心目中唯一的束缚,她去买老鼠药、想用刮胡刀杀了夏文斌,夏梦苦苦地大喊着:不要!小满!你还有很好的人生!于是小满收回了手来,她好像能听到姐姐的声音。
偶尔,小满的忏悔会回荡在甬道里:姐姐,都是我的错,对不起,要是我早点醒过来,你就不会有事了。
都是我的错,爸爸打我,我也是活该。
……你是被爸爸逼死的对么,我想杀了他和妈妈,我想杀了所有人!姐姐,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影子告诉我,如果你还不知道自己死了,你就还能回来。
只要我给它找到9个乘客,我就能把你换回来……姐姐,我好想死,你回来吧,如果没有你,我也不想活下去了……终于,夏小满的疯病发作了,她坚持自己叫夏梦,她着魔了,认为只要给姐姐一个身体,她就能回来,爸妈也不会再打她了。
她撕掉了所有带着自己名字的东西,只要看到夏小满这三个字,她就会失去理智般抽搐、抑或者是疯了一般嚎叫。
夏文斌夫妇终于觉得她不对劲了,发觉女儿好像摔坏了脑袋!为了让女儿不发疯,他们依她去改了名,又让所有亲戚都不要再提小满这个名字。
小女儿终于冷静了下来,她执着地对夏梦告白,姐姐,我害死了你,但我可以把一切都还给你,我要为你报仇!姐姐不能白白死去……夏梦被一股力量推着跑向那个声音。
——小满,你别怕,我来了,我来保护你,你不用再面对这些了……——挨打的时候,你就躲起来,姐姐可以承受!——只要为了你,姐姐什么都可以!夏梦想要保护小满——父亲的暴打,母亲的漠视——小满原本不应该承受这些。
但当她出现在小满的身体里时,夏梦真的变成了夏梦了。
小满变成了她脑子里一段时而阴阳怪气、时而温柔弱小的声音……小满成为了载体,邀请来了死神,只为了让她活下去。
原来,她自始至终,都是车上的第一位乘客……好痛苦……好痛苦……夏梦将刀举在自己眼前。
她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影在刀里,双目乌红,状若疯魔,同时,在她的影子之上,还有一团黑色的影子,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的。
你想要我杀了爸爸么?小满?是么?小满厉声叫道:杀了他!姐姐,这是为了你自己!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最后死掉的人必须是你的至亲,如果不杀了他,死的人就是你了!姐姐,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辈子都在一起么!你杀了他我们才能在一起啊!夏文斌亦怒吼着:夏梦,我不管你在装神弄鬼些什么!你有本事就砍死我!她早就已经死了……她已经算是个鬼了吧……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地撕扯着,又像是被捏成了紧紧的一团。
小黑真的就是小满么?自己真的还活着么?自己到底是谁?会不会是因为小时候脑袋受到了重创,所以精神分裂了……还是说,她只是觉得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被夏文斌杀死了,产生了这个黑漆漆的怪物?变成了幻想中的姐姐……如果她已经死了,那么她何必如此可笑地努力挣脱屈从和暴力,努力地去热爱这个世界,努力地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她望着那个菜刀里的倒影,对着自己万念俱灰地轻声说道:你去死吧……去死吧,死了,把身体还给妹妹,让她去过想过的生活。
说完这句话,她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抬起了握刀的手。
不要————!!!小黑在她脑海里发出凄厉的尖叫!啊——————小梦啊——————!!!毛慧芳哭嚎着奔过来,死死攥住她的手腕——就在一秒前,夏梦几乎是决绝地飞快用菜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在剧痛中,她看到自己的血液从母亲的指缝中疯狂地奔涌出来。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一般。
随即,所有人都乱成一团,又是叫救护车又是奔下楼去开车,还有的去那绳子来要给她的胳膊绑住。
夏文斌停止了咒骂,震惊如石雕般看着眼前这一切。
多年前,他看着大女儿坠楼身亡。
现在,连小女儿也要死在他面前么?夏梦看到小黑站在她的对面……站在夏文斌身边……小黑它怔怔地看着她。
夏梦喃喃在心中道歉,对不起,小满,我是个懦夫,你不会怪我吧,对不起,我杀不了他……我可以杀任何人,唯独杀不了他……对不起……对不起,小满,我先走了,下辈子我们还做姐妹,我会好好照顾你……哪怕拥有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爱情,最贴心的爱人,也无法挽救她了。
她好似是在某个瞬间拥有了奇怪的能力,可以决定别人的生死。
她可以杀死别人,而这个世上,唯一能够杀死她的人,唯有她的父亲。
她固执地去掰开母亲的手,力气简直大得惊人,几乎要掰断母亲的手指,她甚至报复一般用另一只手去撕扯伤口的边缘!小梦!!!毛慧芳的手背都被她的指甲抓出了深深的血痕,可满心绝望的母亲却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她却依然紧紧握着女儿的手腕不肯松手。
她跪在女儿身边哭嚎道,妈妈求你了,妈妈求你了,妈妈替你死好不好,你放过自己吧……她什么都看不到了,她只看到毛慧芳脖子上荡下来一个腥红的坠子。
红色的宝石,干净得像她的血滴一样……她精挑细选,自己设计……To the best mother in the world.夏梦猛地伸出手来,死死攥住了那条坠子,指节绷得发白,剧烈地颤抖着。
小梦,你……不等毛慧芳说话,她已经一把将那坠子扯了下来,狠狠砸在了地上!!!毛慧芳惊呆了,她眼中的绝望和泪水一起奔涌而出!她明白女儿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夏梦却反而笑了,她笑得几乎抬不起头来,指着毛慧芳,哈哈哈哈,你的女儿,早就死了……小梦!妈妈错了,妈妈求你了!小梦早就死了!哈哈哈哈哈哈!被你们杀死的!你们都忘了么?她又笑又哭,好像真的疯了。
随后,她昏过去了。
迷茫中,她的脑子里又响起来小满的声音:你死了,穆云书怎么办?夏梦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下来……穆云书怎么办……冰岛的极光怎么办?那些还没有兑现的诺言怎么办?这时,小满黑色的身体像是被雨水淋过一般,黑色如水墨般褪去,像是一个黑色的雪人融化了,露出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来。
大大的眼睛,和夏梦一样,嘴角的梨涡,也和她一样。
她好小,好可爱……小满就像夏梦生前最后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小花鸭的裙子,脑袋上扎着一个小揪揪,绑着红色的蝴蝶结。
她用稚气的声音喊夏梦,姐姐。
姐姐,你是夏至那天生的,我是小满那天生的。
你说过,我们生来就是要做姐妹的。
你说过,以后谁也不能欺负我,因为你是姐姐,你会保护我。
你怎么可以不信守诺言呢?你总是说话不算数!可是姐姐,我不怪你,你太善良了,你太好了,你做不了这种事。
我不该想着把你也变成一个加害者……和你在一起这些年,能看到你好好活着,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我真想一辈子陪在你身边。
姐姐……她依依不舍地对她摆摆手,身体像是电视机的信号不好而扭曲,逐渐变成了透明的。
姐姐……她的声音也变得为不可闻,直至消失了。
小满……夏梦梦呓般地低泣了一声,在无限的悲伤中昏了过去。
~幽长的的隧道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夏梦向前走着,终于又看到了那辆破败的巴士车。
巴士车的车皮锈得更厉害了,红色的锈蜿蜒,好像它从血雨中行驶出来。
铁锈味儿,血味儿,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尸臭腥味儿,弥漫在空气里。
那尸臭,就是从车上的乘客身上传来的……现在她知道,这辆车在等她。
加上她,车上就已经满员了。
王玉波,郭晓琪,苏立夫,石正直,沈桂男,沈安宁,秦铮,李玉臣。
车上一共9个座位。
现在夏梦终于意识到,原来最后一排中间的座位,自始至终都是她的。
她木然地走上了车,泪眼模糊,低着头向最后一排走去……一车面目全非的死人都慢慢转动着脑袋看向她,它们并无愤怒,更无其他情绪,他们好似在等待着一起出行的同伴。
她在他们的注视中,走向属于自己的、死亡的位置。
可这时,夏梦却突然站住了,她看到最后一排已经坐满了……正中央的位置,坐着一个很小的小姑娘!红色的蝴蝶结,小花鸭的裙子!小满!!!她这一声还没能叫出来,就已经被一阵无形的、巨大的力量推出了巴士车,跌倒在肮脏的隧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