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挣扎着做起身子来, 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幽魂似的飘上了车。
车门关闭,车辆启动了。
夏梦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一下爬起来追了上去!不,不是小满!是我!是我!!!她的手死死扒住了车后的一个凸起处,凄声喊道:你们抓错人了!小满!你快下来啊!小满!你快下来啊……整个隧道都回荡着她凄厉的喊叫……车的速度不快也不慢,夏梦被拖着走, 粗粝的石子磨着她的身体,但她仍不放手!她狠狠拍打着车体, 声嘶力竭地叫道:放了她!放了她!!!带我走!!!她不能放手!这时, 她看到小满趴在车后窗上注视着她……姐姐。
小满的脸贴着车窗,她的眼眶内没有一点眼白,嘴巴也白到没有血色, 一开一合, 像个可怕的人偶。
但她丝毫不觉得可怕!因为那是她的妹妹!姐姐, 放手吧。
不, 小满,是我对不起你……你该活着,我求你了!小满!你下来!该是我来保护你的!姐姐, 我对这个世界毫无期待,我不适合这里……我最大的梦想, 就是让你好好活着。
我也是他们需要--------------栀子整理的乘客,因为我害死了你……小满,你从来没有害死过我!姐姐, 这个世界太讨厌了。
现在这样, 就很好, 我终于觉得, 自己的存在是有点意义的了。
小满冲她摆了摆手,姐姐再见,我爱你呀……小满!!!小满,你不是杀人狂,你只是一个急躁的孩子,你只是一个需要耐心和爱的孩子,你不能就这么离开!夏梦再度被一阵无法控制的力量弹开了!等她挣扎着从地上再度爬起来的时候,车已经不见了……空荡荡的隧道里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了恐惧与寂寞,宛如婴儿从母体通往新的世界需要经过的狭窄甬道……夏梦惊恐地环顾四周,左右的甬道一望无际,毫无区别,她已经分不清哪边才是车消失的地方了……小满……她一下子爬起来,不管不顾地奔跑了起来!小满,小满,该死的人是我,你该好好活下去!求你留下来!小满,你留下来吧!!!这甬道里,回荡着夏梦凄厉的哭声……终于,她跌进了一片白色的光里……~医院的护士都知道来了一个美丽的病号。
就连医院里公认最冰山美男的大夫,因为查房的时候见到了她,去那个病房的次数也频繁了起来。
这个病号的名字也好听,叫夏梦。
炎热,旖旎,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美感。
而所有人都知道,夏梦是因为割腕被送来的。
割腕的原因,大抵不会是因为情伤,因为有好事的护士听到她母亲哭诉,知道她好似是和家里有了什么纠纷。
每次为她换药,大夫都忍不住唏嘘,那洁白如玉的肌肤包裹着青色的血管,像是一截再好不过的艺术品,偏偏伤口又红又肿,缝了针,狰狞得吓人。
人人都忍不住痛心地安慰她:小姑娘,以后日子还长呢,好看的电影,好吃的饭菜,还有你喜欢的人,哪能说不要就都不要了呢?每当他们这样安慰着,夏梦便只是笑笑。
她庆幸自己当天便醒了,不然,若是失联太久,穆云书一定会找来。
她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啊……狼狈得像一条被虐待后又被遗弃的狗……但她也没能瞒太久,她连续好几天都拒绝和他视频和语音,穆云书已经开始感觉到不对劲了。
不管夏梦如何在微信上装出轻松的口吻来,说自己多么舍不得家里,不想回去,穆云书仍坚持道:我已经买好机票了,明天我就回去看你。
夏梦终于回复道:【不必了,我后天就回去了。
】【小梦,你没事吧,你说实话,好么?】夏梦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我回去和你说,你来接我好么?】【好……】【我还想吃糖醋鱼】她又发道。
【我给你挑最好的鱼!】她回复了一个笑脸的表情。
但她的唇边没有任何笑意。
手上的伤很严重,刀口太深,伤到了手筋,不但需要做康复训练,那个难看的疤短时间内也消不下去。
这一个礼拜,夏文斌好似消失了……但他其实一直都在,他站在病房的门口,每天按时出现,透过那一点缝隙看向女儿。
偶尔毛慧芳出来会看到他,但她只装作没看到。
也有善良的小护士问他:叔叔,您怎么不进去看孩子啊。
他惶恐地说道:别告诉她我来了。
于是渐渐的,大家都隐隐猜到,女孩自杀,好像就是因为这个爹。
但他们不明白夏梦和她爹有什么深仇大恨,至于如此疏远……至于命都不要了。
这是没有答案的问题——夏梦就像一个瓷娃娃一样呆呆的,不发一言。
她也吃饭,也睡觉,也上厕所,就像个正常的人一样。
可是她一直沉默,只是抱着手机给穆云书发信。
而毛慧芳,明知道她不对劲,却不敢问,也不敢求她说话。
她宁愿自己这样喋喋不休地保持病房里的聒噪,宁愿这样欺骗自己。
就像她这一辈子一样。
夏梦订好了机票,终于回魂了。
妈……她小声地叫毛慧芳。
毛慧芳一直守着她,听到她唤自己,表情一瞬间激动至极,眼眶也跟着红了。
可是她又忍住了,慌忙道:你想吃什么?啊?她轻声问:妈,你想小满么?毛慧芳猛地别过头去,泪水瞬间涌了上来,但她却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妈,你怎么能让夏文斌那么对待小满呢?我就是被他害死的,可你又让他用同样的理由害死了小满……小梦,你……你……病了……毛慧芳终于泣不成声,等你的手好了,妈妈就带你去最好的医院……你为什么不恨他呢!她颤声问道。
她们这对姐妹,她因她而死,她又因她而死,然而她们又都还活着。
活着面对这无比残忍的真相。
面对她们的共同的、最爱的、最恨的、最残忍的敌人——她们的父亲。
夏文斌从来没有亲手杀掉她。
夏文斌从来没有亲手杀掉妹妹。
然而她们又确确实实死于父亲之手。
许久,没有等来回答,夏梦含泪,怔怔地笑:我最近这几天总会想到小满,我原来总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她有的时候说话充满了怨气,有时候……有时候,她又很温柔,会安慰我,会抱我,我被爸爸打了,她就安慰我。
但是,从我醒过来,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她说话了……有的时候我的手腕火辣辣地疼,我好想她像之前那样给我吹一吹,可是没有……小满真的走了,她不在了……她怔怔地说道:妈,小满……死了……呼……呼……好像真的会有风吹上伤口上似的……如果没有小满,她该怎么熬过那些痛苦的时光……可是,小满走了。
她或许已经去了她口中所说的第三维度了吧……小满把一切都让给我了,她认为是因为她,我才死的。
真可笑,我也一样,我以为,是因为我,她才死的,所以我跳楼了。
夏梦轻叹,妈,其实,我和小满都死了。
如果我们都死了,你怎么办啊?怎么办,怎么办?女儿到底在说什么啊……她不知道,她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就变成这样了!明明一切都好了,她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哪了,她想要做一个好母亲,好妻子,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妈,我和小满对你来说,真的只是可有可无的孩子么?毛慧芳浑身颤抖。
不是的,不是的,你们是我的命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明明已经在努力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了!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到底是为什么啊!毛慧芳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小梦啊,我可怜的孩子。
这个小梦到底是谁?可怜的是谁?夏梦望着她半晌,好像已经不需要那个答案。
她冷冷地说道:妈,明天我想出院了。
出院时,夏文斌照例只敢远远地看着女儿。
阳光下,夏梦苍白得吓人,目光也呆呆的,好像一个幽魂。
看到女儿这个样子,夏文斌的泪水几乎是夺眶而出,狠狠地打了自己脑袋好几下。
他仍记得大女儿死去的那天,他失控了,简直是疯狂地打她。
他从来也控制不了自己这样的行为,再说,周围的人都说,老子打闺女,是天经地义的,越打越孝顺。
但他知道,其实打大女儿,是因为他自己害怕。
他自责没有看好孩子,又不敢承认自己错了。
相较于承认自己的错误,弱小的女儿显然是更好的发泄口,不是么?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下手太重了,夏梦的耳朵都被他打出血了!他吓坏了,后悔了,他已经没了一个女儿,要是大女儿也成了聋子,他可该怎么办啊!小梦,你让爸爸给你看看,小梦……可是女儿恐惧得小脸扭曲,直接钻进厨房里锁上了门!不行啊,女儿的耳朵流血了,他得送她去医院啊!小梦,你能听到我说话么,爸爸不打你了,你快开门啊!他心急如焚,生怕耽误再久一点,女儿就真的残废了,于是一脚踹开了门。
夏梦坐在窗台上,绝望地看着他。
小梦!!!他几乎是扑了过去,但是连女儿的衣服都没捉住!他乖巧的大女儿,小时候就会小猫一样给他把拖鞋拿到门口,被打了也是忍着不敢哭,总是那样信任又依恋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捧骨灰了。
后来,小女儿也出问题了……小女儿生来就暴躁怪异,像极了她死去的爷爷。
大女儿死后,他恨透了这个疯狂又恶毒的孩子,简直恨不得掐死她。
但没过多久,她发疯,嚎叫,非说自己是姐姐,逼着他托人连她身份证和户口本的名字也都改了。
最一开始,他以为小女儿脑袋出了毛病,但是只要承认她是夏梦,乖戾的女儿就安静下来,而且真的像夏梦一样,多了一些温柔和冷静。
他以为这样顺着小女儿就好了,可是……小女儿也在他面前自杀了!为什么会这样啊……他仍不明白自己哪里错了,哪个父亲不打孩子?他的父亲比他还要狠呢。
为什么孩子一个个宁肯死也要离开这个家啊!他爱他的孩子,哪怕她们不是男孩,哪怕她们性格天差地别,他也依然爱她们……他悔得浑身发抖,他知道他这一生也无法出现在夏梦面前了……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父亲;他,谋杀了他的女儿!~车上,毛慧芳对夏梦小心翼翼的,像是对待一个破碎后又粘好的瓷器,她还把一个软球塞进夏梦手里,轻声叮嘱道:小梦,握着这个,医生说你以后还得多练习才可以……顿了顿,她又说,回家吧,你爹不在,以后我都不叫他出现在你眼前了。
女婿要是问起来……咱们就说,是罐头划伤的,好么?好啊。
夏梦温顺地点了点头。
正如她千百次地替父母遮掩一般。
毛慧芳释然了,一下子又似乎要哭了似的……回到家里,夏梦在屋子里找到了自己的东西。
手机,身份证,护照,银行卡。
她很庆幸自己已经结婚了,户口也迁出了。
原来她想要带走的东西如此简单。
她不留恋那宫殿般的卧室,不留恋里面的华服和各种奢侈品皮包,不留恋这个家里的一切……她走出屋来,看到母亲正在给花喷水,背对着她,似乎是害怕与她对话。
但夏梦开始开口道:妈,你能和夏文斌离婚么?毛慧芳的身子一僵。
妈,我赚钱了,我赚了很多钱,你和我爸离婚,我们一起走,好么?她都没有发觉,自己的语气里充满了哀求与卑微,你保护不了我和妹妹,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你和我一起离开夏文斌,可以么?小梦,毛慧芳转过头来,不敢直视女儿的目光,你妹妹的事儿,真的不怪你爸爸,我问过他了,他那天没有打过小满……他拿你奶奶的在天之灵发誓的。
我也骂过他了,他以后绝对不敢再那样对你了,更不敢管你。
妈求求你,想开点,我叫他以后都离你远远的好不好?妈这么大岁数了,离婚了,别人要怎么看我啊……妈,奶奶临终时告诉我,爷爷是她杀的。
毛慧芳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奶奶自己被打了很多年了,但她最后杀了爷爷的导火索,是因为她的孩子。
因为她的孩子开始忍受暴力,她不得不站出来。
小梦,你别胡说!你一直说,奶奶什么也不懂,是个农村老太太,是啊,奶奶或许学历不如你,性格也不讨喜,但她比你勇敢,也比你更爱她的孩子……妈,我不求你杀了我爹,我只想按照小满说的,好好活下去。
她颤声道,所以,就算我求你好么,你和他离婚吧。
毛慧芳神情激动道,小梦,你不能这样编排你奶奶。
妈知道你委屈,你爸是个混蛋,你以为他害死了你姐姐,你不就是为了这事儿才发那么大脾气的么?但你姐姐是自杀的,真的不是你爹害的!虎毒还不食子呢,你爹看到她在窗台上,想拉住她,结果,她就跳楼了。
她也不是你害的,你那时候昏迷不醒……我知道你爹不该把这件事怪在你头上,我知道他是个混蛋,我不许他再提了。
全家人都不提了。
可是,可是你还是想起来了……我叫他给你道歉,我叫他给你赔罪好么?……我让他给你跪下。
她想上前拉住女儿。
妈,我告诉过你了,死的是小满……死的是我的妹妹,你怎么不明白呢?她把这个身体让给我了!毛慧芳忍不住捂着脸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哭嚎,女儿真的是病了……她这么好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糊涂啊!!!我就想问你,你选他还是选我。
夏梦后退一步,直直地望着母亲,她的面容表情仿佛已经冷静了下来,但是她的眼泪,却一串串滚落下来,我今天就要一个答案。
毛慧芳害怕得浑身发抖,小梦!妈妈肯定是选你啊!你就是我的命啊!你跟小穆走吧,去国外生活,好不好?妈妈绝对不强迫你回来……妈妈只希望你过得开心啊……好,好,你选我。
她哭着笑了,那你和他离婚,跟我走,好么?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啊……毛慧芳慢慢走上前试图抱住女儿,妈妈补偿你,以后,以后你不用非要回来看你爸。
妈,所以,你并不爱我。
这个世界上妈妈最爱的人就是你啊,你就算是要我的命,我也给你!夏梦后退一步,重复着,那你跟他离婚,行么?为了我。
妈妈都这么大岁数了,离了婚多少人要笑话我啊,我怎么活下去啊……他害死了你的两个孩子,你不恨他……毛慧芳绝望地打断她,小梦,你别这样说,没有人害死任何人,你没有,你爸爸也没有……你姐姐已经不在了,我们一家人好好过不好么?妈妈答应你,妈妈以后不强迫你任何事,妈妈对你好,好不好?你别搭理你爸,让他领领教训……毛慧芳的语气,好像这一次的生死较量,不过是又一次可以被和解的一场口角。
夏梦似哭似笑地挤出一个表情来:所以,你还是选择了他啊……小梦啊……你这是要了妈妈的命啊……毛慧芳哭得捂着胸口,为什么一定要选什么……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为什么揪着不放啊。
你说死就要去死……你要是死了,妈妈只好跟着你一起死了……夏梦望着毛慧芳脖子上的吊坠。
红色的心形宝石,那么坚固的宝石,如今中间却有长长的一道裂痕。
这条项链,从被送给毛慧芳的那天开始,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母亲的身边。
它被夏梦砸了,却又被母亲视若珍宝地捡了回来。
吊坠的背面写着:To the best mother in the world.过了大约有半分钟,她握住母亲的手:妈,你别伤心,你要好好注意身体。
毛慧芳只是哭嚎道:你们爷俩真的上辈子是仇人啊……你们这样,我可怎么活呀……这个家散了啊……别伤心了。
夏梦抬手为她擦去眼泪,以后,要是我爹再发脾气,你别刺激他,自己走远点,干点别的,或者去舅舅家走动一下。
女儿变得柔和下来,毛慧芳察觉到了一丝转机,赶紧道:他不敢发脾气了,他中间好几次都想要去看你,给你道歉,是我不让他去的,我知道你不想见他。
小梦,你爹知道错了,他不知道你这么恨他,你是他最爱的女儿,唯一的女儿,你恨他,比真的杀了他还让他难过呢……毛慧芳伸手去为女儿擦眼泪,小梦,不管怎么样,不要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好么?嗯。
她轻声道,不会了。
好端端的手,多了这么一道疤,以后别人可怎么看你啊,妈妈早都给你找好了祛疤的医院了,准保还叫你漂漂亮亮的。
不管这个娃娃的芯多么千疮百孔,好像只要表面还是那么美丽就可以。
夏梦坐在毛慧芳身边,安慰了她许久,最后她说道,妈,我想去买点东西,你歇会儿。
毛慧芳以为女儿终于冷静下来了,你还是在家休息吧,要买什么我给你买。
在医院憋了好久,想出去转转。
毛慧芳这才笑道:好吧,那你去散散心,但是快点回来啊……她不放心地说道,不会又要做傻事吧……不会,夏梦轻笑。
那就好……毛慧芳喋喋说道,回头我请假,咱娘俩一起去西藏去昆明,带你去散心……你不是一直想去看滇池么?嗯,她走到门口换好鞋,临出门前突然又回头看了毛慧芳一眼。
她泪眼模糊,看不清楚毛慧芳的样子。
她轻声道,妈,那我就走了……嗯,多买点东西,让自己开心一点,别和你爹计较。
斑驳的泪光里,她感觉毛慧芳似乎是对自己笑了。
她闭上眼转身,两颗大滴的泪珠滚落在地板上——这是她留给这个家最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