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均先生这两天很不高兴, 看书的时候紧皱着眉头,看着跟着学习的徐瑶心惊胆战的,最近的课业又多了不少。
好在季舒先生过节时来看望先生, 还带来了不少东西, 其中还包括酒, 据季舒先生说, 这是西洋新出的酒。
是果酒,酒味清冽,原本打算戒酒的他, 在听说这种新酒后, 一时耐不住, 就买了一瓶,特地来和叔均先生共同品鉴。
按照季舒先生的所说,此生所好,唯书与酒。
徐瑶看着酒为了难, 季舒先生可不是叔典先生, 她可没胆子,阻止季舒先生饮酒, 只能说做些下酒菜。
好在叔均先生自己并不好酒, 只略饮了两杯,便放下了, 只和季舒闲聊着, 徐瑶在一旁抄写着文章。
季舒过来转了两圈, 然后咂咂嘴, 又坐了回去,颇为自得的说:先生,徐瑶这字是得你真传吧?…………季舒先生, 您说这话到底是在看不起谁呀?徐瑶看着自己的写的字,觉得还是能看的,并没有特别差,至少还是能看得清的,标准的小楷字。
她若是真能得我半分真传,我倒真无需担心她以后会饿死了。
……徐瑶委屈,但徐瑶不说。
季舒呀!你最近有见到叔典吗?季舒摇摇头,不知道叔均先生为什么突然提起刘叔典,心中颇有些吃味,他赵季舒难道还比不过一个黄毛小儿吗?虽说他和刘叔典都拜叔均先生和枚叔先生为师,但他可是大师兄,叔典算什么?一个只会研究《庄子》的黄毛小儿罢了!不曾。
笑话,他赵季舒既然拜师了,就要做师门最耀眼的那颗星,至于曾经的得意门生,管他什么事?呜呼哀哉……连叔典都不愿理我了吗???徐瑶和季舒看着明明一脸沉痛的模样,先是一惊,然后面面相觑,徐瑶抽搐着嘴角,暗想:先生,您这演技真差!先生,不会的,叔典那小子要是真敢欺师灭祖,我先拆了他的皮。
看着两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在那儿煞有其事的飚演技,徐瑶强忍着才没让自己笑出来,果然演戏是一件极需要信念感的东西。
徐瑶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先生,上次是您自己说的让大师兄不研究出点成果就不要来见你的。
……叔均眨眨眼睛,表示有这回事吗?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件事发生后,第二天大师兄就带着美食来拜访自家傲娇的先生了,进门的时候,叔均表示不想理这逆徒。
不过刘叔典先生早就摸清了自家先生的套路,先跪下向老师拜节,这时老师的气先消了一半,再拿出礼物来,先生便毫无脾气了。
叔均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带来的苏州糕点,满意的点点头,接着让人起来,颇为痛心的说:你是我最为得意的弟子,还指望着你能发扬学术的,不能因为对你严格要求就不理为师了。
为师知道自己是个声名狼藉的,你是个清高的,厌弃为师,不愿与为师为伍的了。
徐瑶在一旁看着就觉得心惊胆战的,这一顶顶帽子扣下来,要是普通人绝对受不了,徐瑶看着大师兄泰然自若是哄先生的模样,暗自佩服。
不过先生您这个最得意是不是把季舒先生给忘了?徐瑶在心底吐槽着。
徐瑶看着大师兄三两句话就将先生哄的眉开眼笑的,偷偷给他竖起了大拇指,刘叔典自得的笑了。
叔均先生这会非得拉着自己的大弟子去看他最近写的文章,完全没有一开始的委屈与震怒。
还没开学的时候,就有学生频繁上门,好像是为了办刊的事,徐瑶听了两句,发现是一些学生出于保存传统文化的目的,想找叔均先生压阵。
叔均先生答应的极为爽快,甚至还决定亲自写发刊词,担任主编,编辑部就设在先生家。
先生原本这段时间病又发了,待在家四门紧闭,也不与外人接触,只专心写文章,夜半时分的咳嗽声让人揪心。
这个时候学生用着一种传承文化的热情找到了先生,先生就像一块朽木忽然焕发了生机,就连季舒先生也亲自到访。
两人和学生一同商量着报刊的基本内容,和办刊宗旨,这件事是燕大内部的事情,徐瑶并没有多打听。
开学后,学校又来了一位新老师,据说也是燕大的教授,听说也是新文化的干将,徐瑶去上课时,才知道原来是图书馆的黎教授。
黎教授的讲课和顾教授的讲课方式全然不同,更为激进,不过想到历史上这位先生的经历,也就能明白了。
这位黎先生不过就用了一节课,就让不少女学生对于这位先生的课产生了兴趣,那种直白的锋利的话语让人精神一阵。
徐瑶总结了新文化中她最喜欢的三位老师的讲课风格。
顾教授是话留三分,启迪人自己去认识;邹教授是辛辣的讽刺引入深思;黎教授的是锋芒毕露直入心脏。
三位教授的授课风格各不相同,但不妨碍这三位在女学生的人气,在这个腐朽沉闷的女校中,这些思想宛如新泉洗涤心灵。
徐瑶在回去的路上,心情不错,还带了先生最喜欢吃的糕点,回去的路上,禁不住哼起了小调。
忽然听卖报的说,燕大内部派系林立,复古派以柳素颉为代表,要给予新文化以沉痛的一击。
徐瑶就愣住了,买了一份,看了报纸上的内容后,徐瑶气不打一处来,先生什么时候反对过新文化了?而且报刊还没发行呢?这些人造谣也要有个度吧!不能因为先生曾经犯过错,就可劲指着一个人黑吧!没错!在徐瑶看来这就是□□裸的污蔑,她虽然没亲自参与办刊,但她知道先生办刊的宗旨绝不是反对新文化。
徐瑶心中有些担心先生,果然见到了先生黑着脸,心情并不好,却还是依旧在为新办的报刊写文。
先生……徐瑶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叔均先生就瞥见了她拿在手中的报纸,心中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
你都知道了。
先生,报纸上都是胡编乱造的,您不要……我这有一份澄清词,回头替我送到编辑部去吧。
好。
徐瑶看着先生写的那份澄清词,不复平日写文章时的那种潦草,一笔一划写的极为认真。
徐瑶知道先生久病,手腕无力,写字时往往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这样规矩的字,先生定然是极为重视的。
先生,为什么这报纸上会这样刊登?徐瑶不懂,她能看得出这篇文章直指的就是新文化,有意在挑动燕大内部的矛盾,而自家先生因为在国学上的声名,明显被当做了靶子。
安福系的报刊,不足为奇。
安福系?徐瑶愣了一下,这个名字她闻所未闻,叔均看着徐瑶懵懂的模样,知道她对此一无所知,一面跟徐瑶解释。
安福系是北洋政府内部的一个派系,最好政治投机,为自己谋取利益,他们反对新文化未必是真的反对新文化,不过是为了挑动矛盾乘机谋利罢了。
叔均先生提起这些的时候眼神都没用波动,徐瑶想先生大概上不屑的,但他还是撰写了这篇澄清词。
徐瑶想先生大概上不愿国学因此蒙羞吧,先生此生致力于传承民族文化,在这个纷乱的世道,先生大概是想保留文化上的一片净地。
徐瑶在澄清词发出后,忽然一瞬间想起自当初所学的知识,意识到所谓的传承国学,不过只是先生的一厢情愿罢了。
徐瑶静静站在门外,罕见的犹豫了片刻,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先生。
或许曾经的先生做错过事,但如今的先生不过是个一心要保留传承文化的文人罢了,何至于如此。
徐瑶感受到了安福系的险恶用心,作为这两派的学生,徐瑶知道无论是新文化,还是旧文化,他们自始至终都不过是希望这个国家能更好罢了。
殊途同归。
它有意将两派对立起来,将新文化推到传统文化的对立面,让燕大内部开始内耗,更让外界对于燕大的校务改革产生怀疑。
这些人从来不是真心维护传统文化,只不过是将其作为谋利的工具的,真正维护和传承的不过是叔均先生和季舒先生这样专心学术,埋头书斋的人。
徐瑶知道这本杂志,先生是极为重视的,为此先生还亲自写信给他素来的对头,桐城派的老先生求文。
本着传承传统文化的共同心愿,这两个迥异主张的文学派别,纷纷为杂志贡献了稿子,这些稿子大多只是纯粹的讨论学问。
徐瑶看过先生刊登在杂志上的文章,都是纯粹的论学,没有丝毫反对新文化的意思。
有些事,注定只能说旁观者,纵使知道结局,也不过是徒然嗟叹。
絮芳是在开学后第三个星期才出现的,据她自己说,她这次是逃出来的,并且不会再回去。
絮芳选择做了华夏式的娜拉,同学们纷纷对这样的精神进行了鼓励,但徐瑶这条路没那么容易好走。
絮芳说她的兄长要强迫她嫁人,并且将她囚禁在家,不让她去学校,还说就是学校那些乱七八糟的新思想才会害得她这样。
她本来平日就受兄嫂虐待,自打经过先生们对娜拉精神洗礼后,她立志就要做一个华夏式的娜拉。
冲破封建思想的束缚,她要逃离那个腐朽的落后的家,去追寻自由。
徐瑶虽然不赞同却还是帮助她在东宁顺巷找了一份兼职,给学生补习的工作,薪资不高,但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
絮芳最终选择了自己打工来供自己读书,絮芳又接了两份补课的工作,女师大的学费并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