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将箱子里的第二册 书拿出来, 上个月让你晒在院子木椅上的,交给季舒。
徐瑶闻言打开箱子,找到了书, 所谓的书不过是一些手稿, 经久年岁, 未装订成册, 外面用几层废纸包裹着,再加上一层棉布。
季舒结果厚厚的一叠手稿,手稿虽然陈旧, 却仍旧泛着墨香, 松枝墨的味道, 纸张却是有些参差不齐,有好的、差的。
这是我这些年来研究音韵学所得,你拿去吧。
虽说我音韵学不及你,但也算是生平所得, 于你应该是有用的。
季舒闻言, 只觉得此语备感凄凉,又看着叔均, 面色枯黄, 已是濒死之相,一时间竟悲从中来。
先生何必如此?季舒, 我自知时日无多, 唯这一生学问放心不下, 待我走后, 望你能够将这些传承下去,也算是我不负先人。
季舒点点头,此刻他已没什么好说的, 恩师遗言,更何况,传承学问是两人共同心愿,纵使叔均不说,他也会去做的。
既然收了我的书,这弟子也该认下了吧?叔均笑着对季舒道,看起来有些小心思得逞的得意,季舒见状,嘿的一声笑了。
我认下还不成吗!徐瑶还沉浸在叔均先生刚刚那话中,心中触动,无限悲凉,转眼便转了气氛。
徐瑶,还不快跪下拜师,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徐瑶啊的愣了一下,还是按照叔均先生的意思,跪下向季舒拜师了。
季舒扶起徐瑶,半开玩笑着道:先生这是将你做亲闺女看了,要不是为了你,这份珍藏,先生才舍不得拿出来。
我又没个子嗣的,还不准我收个弟子当闺女疼吗?叔均笑着堵季舒的话,让徐瑶先出去了。
他这一生颠沛流离,折辱半生,最终落得个声名狼藉,一事无成。
如今回想,少年英才又如何?也不过是两度失节的失路人罢了。
读书人最终声名,况是他这种受着儒学影响长大的经学世家。
季舒,我这一生已是失路人,但我的学问是干净的,我只担心这一身学问为我声名所累,失去了它本来的价值。
临死之前,叔均忧心的到底还是这一身的学问,他留下了不少手稿,只盼在这有限的时间内留下更多。
但他更担心,哪怕他留下了这许多手稿,这些手稿也会因为他的声名所累,不能够真正发挥其价值。
先生放心,弟子会将先生的这些东西传承下去的。
有着季舒这句话,叔均才算放下心来。
这也才是他收季舒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
有季舒在,他也不算后继无人了,他不在乎学问以何种方式流传下去,但他希望这些属于华夏优秀文化的东西能够传承下去。
以往在读书时,他常常会惋惜那些先人学者的著论,因着战争,因着局势而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
使得后人只能在只言片语中寻找它们的踪迹,却在也见不到这些著论的真迹,若那些著论能流传下来,该有着何等的宝贵的价值!叔均到底还是撑过来了,虽然肺病依旧,然而却能够下床行走了,只是不耐久站,新学期,他照旧是那些课程。
整个文科中,就他所授的科目最多,横跨经史子集,当然,没有人会质疑他的能力,只是他的身体的确算不上太好。
到了秋季凉爽的时候,学校已经是开学了,因着学生运动的关系,课堂上零零落落的,人总是不齐。
几人散步到操场上,徐瑶是个最没规矩的,席地而坐,曲着腿弯在一边,仰着头看天。
楚如梅坐在秋千架上,荡着千秋,嘴里哼着小曲,是赵侃先生以前在课堂上教过的一首古乐。
李昭兰看着开的灿烂的野雏菊,把玩这草丛中金色的花,似乎在和花交流着最近的天气变化。
程芸靠在秋千架上,和钱韵说着学生运动的事,对于如今的形式,几人都是无可奈何的,说起来,也不过是感叹几句罢了。
以往黄絮芳必然是会来的,但絮芳这几日出去谋生,便一直不在学校,世道艰难,生存不易。
几人谈到人生聚散离别总是无常,心中多有感慨,然而她们也不过是学生,尚未真正体会过别时容易见时难的离愁别绪。
说起幼时的趣事,大概是各有不同的,有家中长辈启蒙读书的,有在教会学校启蒙的,有公立学校启蒙的。
各有各的意趣,说得很是热闹,唯独徐易之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的听着,偶尔会心一笑,这惹起了其他同学的好奇心。
纷纷让徐瑶讲述她的启蒙,毕竟她的思想是那么特殊又奇特。
我启蒙是在幼稚园的时候,由老师教我们国际音标,接着学习用国际音标注音,学习识字。
说来好笑,和你们不同,我至今仍不会背诵《三字经》,便连读都不曾读完,我记得我幼时学的第一首诗,似乎是《鹅》。
会背的最多的诗,应该算是李白的,其次便是杜甫了,至于文章,论语也略学过几篇,不过没有学完。
天啦!还有这样的学校吗?感觉有点像教会学校,但你似乎对《圣经》一点都不了解。
程芸认真的分析,感觉不像是这个时代所应该存在的学校。
这么少的国文课程吗?那岂不是很好玩?不会啊!我们还要学习数学、英语、科学、思修,课业也很重的。
思修?思想道德修养?三从四德吗?数学?是珠算吗?科学?是赛先生吗?英语?是教会学校?徐瑶看着四人惊讶的表情,笑了笑,耐心的解释说:思修,主要是学习仁义礼智信一类优秀的品德,不分男女,都应该具备的优良品德,比如尊老爱幼、乐于助人、诚实守信一类的。
没有三从四德,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三从四德到底指的是什么,只知道有这个词语,而且是属于贬义词。
数学,主要就是加减乘除,小学的话,好像会学习一元二次方程之类的,到了中学会有几何、代数一类的课程。
科学,主要就是学习一些生活常识,比如说空气的主要成分,植物生长需要哪些要素一类的自然知识。
英语,虽然我学的很早,但我依然不会。
徐瑶一一的进行解释,引得几人既惊讶又羡慕,对比起自己的童年,简直就是两个极端呀!太幸福了吧!这么多精彩的课程,而且听起来一点都不沉闷。
你是在骗我们的吧?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对啊!赛先生才流行几年,你启蒙的时候可还是清朝的时候了。
徐瑶笑了笑,看白云悠悠,思绪飘得很远,会有的,只要我们愿意,这一天就不会太远。
几人都是立志从事教育事业的,从她们进入女校的那一刻,这个志向便立下了,他们和她们的学姐必然是有所不同的。
经历新文化洗礼的她们,怎愿再将此生空度,女子高等师范出来的学子应该有着承担起属于她们的社会责任。
不是贤妻良母,不是贞洁烈女,而是教书育人,传承文化的教育者。
会有那么一天的。
在众人看来,徐瑶的话更像是一种对于未来的畅想,不拘泥于国文,从小开始,就应该树立的科学的理念。
至于她们的曾经,或喜或悲,但终究会过去,她们还有着很远很远的未来。
徐瑶喜欢坐在靠窗的地方,这样上课的时候,偶尔可以看见窗外扑棱的飞鸟,思绪便可以随意展开了。
易之,信!徐瑶是个不喜欢写信的,也很少收到信,众人一下子就围拢过来,原来是严邵的信,徐瑶还奇怪,这人怎么突然文绉绉起来了。
徐瑶,那天在医院,我的话重了些,没有事先了解你们女校的特殊情况,对不起。
一封十分白话的道歉信,而且已经过去了许久,徐瑶并不在意这件事,只是她不爱和严邵在一起。
总觉得那人做事不过脑子,全凭一腔激情,当然,这并不是一件坏事,但和她的确算的上性情不和了。
严少言,就是那个以前和你们住在一起的青年吗?你们闹矛盾了?徐瑶点点头,将信合上,笑着说:不相干的人,理他做甚。
楚如梅最近有些奇怪,每每大家聚在一起说话时,她总不搭理,时常看着窗外发呆,似乎有心事。
下节课是赵先生的音韵学的课,你们去吗?我还有事,就不去了。
徐瑶惊讶的发现往日从未缺过课的楚如梅,竟然会突然不去上课?而且还是她最喜欢的赵季舒的课。
课下的时候,徐瑶整理着上课的讲义,长舒一口气,有仔细检查了一遍,修改了一下其中的错别字。
徐瑶的讲义向来很全,许是因着师从叔均先生的原因,她对于自己要求很严。
徐瑶和程芸一同去图书馆,两人正讨论着赵侃先生上课时讲的上古音,不想正好碰见楚如梅从图书馆出来。
徐瑶眉头微微上挑,露出一抹笑容,这就是你的事?如梅,你如今可是越发的懒散了,连季舒先生的课都逃。
楚如梅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回答徐瑶的问题,徐瑶看出如梅似乎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逗她了。
从包里拿出讲义,递给如梅说:这是季舒先生上节课讲的内容,重点内容我都勾画出来了,你先拿去看一下。
楚如梅接过讲义,向徐瑶道谢,接着匆匆告辞。
程芸看着楚如梅离开的背影,疑惑的说:如梅这是怎么呢?最近总是心绪不宁的。
该不会坠入情网了吧?徐瑶开玩笑的说,心里也没怎么在意,程芸却煞有其事的点头笑道:也许还真有这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