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瑶被先生叫到榻前, 看着先生两颊消瘦,几乎可见颚骨,语气虚弱, 声音微不可闻。
徐瑶, 为师这一走, 最为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你是离家出走的,在燕京城举目无亲,性子又太过急躁, 极易走错了路。
我这一生应当治学而不该问政, 政治太过复杂, 如今这个时代,一切变幻无常,依你的认知,把握不了。
我知你有心救国, 然救国之路, 并非只有革命一条路。
可属文,可办刊, 可治学, 为师要你答应,一生不得涉足政治。
徐瑶听着叔均微弱游丝, 时断时续的声音, 悲从中来, 哽咽着点点头, 答应了先生。
钱逸想劝上两句,毕竟在这个剧烈变化的时代,像徐瑶这样的进步青年, 若是不去探索国家的出路实在可惜了些。
青年人的朝气蓬勃,是最适合激情和热血的时代,无论在年少的叔均,亦或是青年时的他,都有着一股子出生牛犊不怕虎的拼劲。
叔均,孩子自己的路就让她自己走去吧。
叔均艰难的摇摇头,苦笑着:中季,难道我这一生吃的政治的亏,还不够多吗?我不希望我的弟子重蹈覆辙。
这个乱世,谁能说得清哪条路是对的?哪条路是错的?身在局中,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更因为他曾替徐瑶卜过一卦,卦象水山蹇,是十足的凶卦,进退维谷之中,这与他当年入端方幕府时的卦象一模一样。
他这一生之错皆始于此,悔之晚矣。
钱逸知道叔均是在为他这个小弟子谋算,这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在重病之时,不忘替自己的弟子谋划出路。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是还叹,还是该喜了。
中季,我时日无多矣!我很感激这些年来你和仲涣、施公对我的照顾,予我这一方治学之地。
这些年来,我旁观你们的新文8化运动,发现了许多问题。
在华夏,我是最早研究无政府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我是过来人,有些话不得不说。
你和成甫的观点太过激进了些,几乎否定了自先秦至近代的所有古代文学,但凡有人研究和提倡国学,便要大加指责批判,我知道你们的心是好的。
但你们不能忽视一点,我们这群人都是从旧文化中走出来的,旧文化是我们的根,可受你们影响的那批青年人,他们没有这个基础。
你们这种激进先批判和抨击国学,很容易造成历史虚无主义和传统文化的断裂,这对于我们文化的传承,绝不是一件好事。
钱逸蹲在叔均的床前,静静的听着,这位年轻时引导着他走向革命的师友,虽然走错了路,但在文化方面,却是看的长远的。
叔均因为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剧烈的咳嗽着,咳嗽声就像一道道惊雷打在病房里的每个人心上。
叔均,缓缓再说吧。
咳咳!有些话我怕是现在不说,以后就再没有机会说了。
中季,你们的问题是盲目引进西方的思想,忽视了对西方思想的内部消化,引进的思想必须得附和华夏的国情,才能够走的长远。
这一方面,顾元初是对的,只是他的旧学基础太差,不足以做这个传道者,对于很多华夏思想只理解了皮毛。
在我死后,不过百年,必将掀起一股研究国学的高潮……徐瑶听着先生的话,不得不承认,先生说得是对的,只可惜,这样的认识直到百年后才得到实践。
作为旧友的钱逸在听到这话后,心中感慨万千,旧友的话让他重新审视新文化运动,不得不承认,旧友的话是对的。
叔均再次陷入昏厥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这次叔均先生撑不过去了,徐瑶捂着嘴,泪流满面。
或许真的是先生命不该绝,先生在三天后醒了过来,修养几天后,精神看起来死后还不错。
从医院出来后,叔均回家修养,并叫来了严邵,严邵见到刚刚出院的叔均先生时,有些惊讶。
严邵,你娶了徐瑶吧。
先生!?严邵没能理解叔均话中的意思,徐瑶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他是知道的,他也的确曾经喜欢过徐瑶,可如今早就淡了。
徐瑶的性子太过刚强,我担心我走后她孤身一人,无人照顾。
她的性子要强,又太过固执,在这个时代,她注定步步艰难。
你和她同时代,有些事你是懂她的,你俩在一起,好歹互相有个照应,我也放心些。
严邵苦笑,这事并不在他愿不愿意,而是徐瑶她怎么想,徐瑶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嫁给他,她与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志不同道不合了。
先生,我答应。
一个声音突兀的响起,徐瑶端着一盆热水出现在房门口,语气平静,似乎是经过深思熟虑。
易之?你……严邵有些震惊,看着徐瑶,许久没有说话,他太清楚徐瑶的性子了,感情方面她不是一个委屈自己的人。
先生,我愿意。
学生还等着先生好起来来给学生主持婚礼了,学生的婚礼不能没有先生。
徐瑶说得很轻,将水盆放下,拧干了帕子,递给了叔均,叔均知道徐瑶一定会答应的。
这个孩子,是真的拿他当做亲近的人了,他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可他必须这么做,他的身体是越发的孱弱。
这次撑过来了,保不准下次就真的走了,对于死亡,他早已学会了坦然面对,只是心中有些东西放不下。
徐瑶孤身一人,他放心不下,若是当初他没有收她为徒,也就罢了,可既然收了,就该有始有终。
更何况这孩子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她没有经历过战乱、饥荒、压迫,她太干净了,也太天真了。
身为长辈,他希望这人能够有所依靠,至少在有事的时候,能够有个可以商量的人,可以不那么孤独,不那么无助。
严邵或许有着诸多不足,但毕竟是和徐瑶同时代的人,她的那些天方夜谭的思想,或许也只有严邵能够理解了。
徐瑶又陪着叔均先生说了一会话,等叔均先生吃了药,睡着后,徐瑶才出来,十月的阳光并不刺眼。
易之,你真的……若先生真的能好,也没什么不好的。
徐瑶笑了笑,她并不在乎这桩婚姻,更不在乎什么爱情,她只想让先生不要再为她的事劳心。
严邵看着徐瑶,明白是自己想多了,徐瑶压根就没打算和他结婚,她只不过是为了宽慰叔均先生的心。
好,一切都听你的。
这是我这几个月来攒下的,虽然不多,但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徐瑶接了过来,道了谢,这一年来,无论是国家、学校,还是个人都处于极度动荡中。
因着先生的病,先生已经有近半个月没有去上课了,薪水本就不多,这次住院,又欠了不少账。
徐瑶的那点薪水勉强养活自己还行,可遇见这种家里有病人的,全然是杯水车薪,先生不得已想同事借了不少。
严邵离开后,徐瑶守在先生的床前,看着书,是陆游的《放翁词》,诗词对于她来说,比经文要好理解许多。
徐瑶一页一页翻看着,其中大半的诗词她都是看过的,只是一直未曾有时间看完,忽然一句词印入眼中。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心中忽恸,不知为何想起了先生,其实她对先生的前半生并不了解,但无论先生曾经犯过多少错。
先生的救国之心,或许从未变过,先生曾说过,在这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总有人都在探索,也在不停的陷入失望。
或许当初刚刚离家的先生,也不会料到他这一走,此生会是如此坎坷流离吧!曲雅回来的时候,叔均正躺在床上看着书,旁边放着茶杯,而徐瑶在书房抄录着先生前些日子的手稿。
休息吧,别太难为自己了。
要说最熟悉叔均病情的,恐怕除了叔均自己,就是她这个做妻子的,这一年来,叔均的病情反反复复的,她也跟着心惊胆战的。
这种心总是悬着的感觉,并不好受,但曲雅还是觉得有几分庆幸,只要叔均能够活着,其他的又有什么关系了?无碍的,我已经好受多了。
到底还没好,医生也说了,你这身体不能劳累,得好生养着。
你这些东西以后好了,有的是时间弄,著书立说也不差于这一时。
这都多少年了,老毛病,不碍事的,再说了,这些东西我怕这个时候不弄,以后就没这个机会了。
我们的时间还长,你答应过我的,等你身体好些,我们就回扬州,母亲一直想我念叨着你。
我们还要等徐瑶毕业,看着她嫁人生子,终身有托,她那个性子,要是没有娘家人护着,还不得被夫家欺负。
还要你的书,你说过的,等你这些都写完了,要给我写一百首情诗的。
叔均将身子倾靠在曲雅的肩上,听着妻对于未来的畅想,心中感受着难得的平静,他也是向往那样平凡而普通的幸福的。
小时候,每次生病,母亲都不许我写文章,甚至不许看书,母亲怕我闲着无趣,会与我许多名家手札赏玩。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我离家日久,不能尽孝膝前,已是不孝,又身负沉珂,实在愧对母亲。
叔均提到母亲时,眼中含泪,对于自身飘零,他能够不在意,但对于家人,他总是怀着几分愧疚的。
他是家中幼子,父亲早逝,母亲一手带大了他,家中长姐、堂兄都十分疼爱他,虽幼时多病,却极尽宠爱。
有时他也会想,若当初他不曾踏出家门,承欢母亲膝下,或许那个孩子也不会早夭,而他也不会有今日之悔。
你放心,我不曾对母亲提起过你的病,只推说学校课务繁忙,脱不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