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对母亲的那份愧意, 叔均从不在给母亲的信件中提及自己的病,只道在外一切安好,让母亲安心。
这或许是每个在外的游子都会做的事, 对家中, 报喜不报忧, 只望父母平安顺遂, 不必为在外的游子忧心。
徐瑶整理着先生的手稿,将先生随手裁下的书页重新进行誊写,月光照进窗子, 徐瑶揉了揉手腕。
心想, 她提笔两个时辰, 便觉得手腕无力,先生一日书写少说也有六七个时辰,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
自先生病来,徐瑶便中断了在女高师的学业, 只在家中侍疾, 时而替先生整理着手稿,听先生讲《文选》。
季舒先生前些日子回老家去了, 据说家中急事, 来不及辞行,老家发来电报的当日就回去了。
自先生卧病之后, 先生共事的同人也来拜访过, 不过多是旧文化一派的, 新文化的除了钱逸先生和成甫先生偶然来访。
先生喜静, 病中之时,多是闭门谢客,安静编纂图书。
纵使无法下床, 叔均先生也还是在编写图书,叔均将通史的政治史大纲编好时。
只觉得肺部火烧火燎的,眼前也是一片白色,也不知过来多久,才稍微缓了过来,屋子里此刻就他一个人。
徐瑶被他打发去书房背书去了,妻出去借钱去了,叔均伏案编纂时,倒不觉得如何,此刻,心中却涌现出一股茫然。
这时恰巧门口探出一个脑袋,原来徐瑶听到咳嗽声,心中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背完了?过来,陪我聊会天。
好。
徐瑶老老实实的陪着先生,叔均看着徐瑶,三年来,这孩子的性子稳下来不少,个子也长高了,看起来是个大姑娘了。
叔均还记得当初的徐瑶,性子是如何的跳脱,嬉笑怒骂,皆是随性;如今的徐瑶,没有了当初那份激情,只是天真如故。
徐瑶,你给我讲讲你那个时代的事吧。
徐瑶似乎感知到了什么,但又无法确定,更无法让自己相信,却还是平静的向先生讲述。
首先是先生最关心的这个国家的未来,徐瑶尽量用平稳的声音讲述着。
三十多年后,这个国家站了起来,二十世纪中叶,全世界都掀起了一股争取民族独立的高潮,我们的国家历经千辛万苦,也取得了民族独立,赶跑了那些侵略者。
叔均听到这些,仿佛一个久远的梦终于变成了现实,他出生在一个腐朽没落的王朝末年,眼见着的是一个民族饱受欺凌。
身为这个国家的人,他始终是盼望着,这个国家能够强大起来的,能够不再对那些洋人卑膝。
能做到这些的人,一定很不容易吧!在这短短的三十多年中,死了很多很多人,如果没有他们,就不会有之后盛世长安。
盛世?叔均一生颠沛流离,家国沦丧,对于盛世二字,于他,更像是史书上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
衣食住行,人民不再受饥馑之苦,不再有战乱之忧……徐瑶一点点说出那些本不存在的名词,心中仿佛感应到什么,那些原本被时代约束的词语,在此刻的说出,必然意味着什么。
一个可怕的猜想渐渐在心中形成,徐瑶的内心深处似乎还存在一丝侥幸。
徐瑶强忍着心中的悲伤,咬着嘴唇,点点头,她坐在柳叔均的病床旁,死命握住自己的手心,才让自己没有哭出声来。
那是一个祥和的时代,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适龄的孩子可以进入学堂学习,无论……徐瑶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那些覆盖民生的的方方面面,普通群众的点点滴滴,还有那些扬眉吐气的大国气魄。
柳素颉听着这些,仿佛是一个遥远的梦,也许真的是梦吧,他们这个时代所追寻的在梦中都一一实现,甚至比他们所期望的还要好。
徐瑶,若这一切是真的,文化自信则是早晚之事,这样的文化,这样的国家,本就不该就此沉寂。
叔均是带着一丝期望的,浮沉半生,他总带着微末的希望。
徐瑶,你去把桌上的文稿整理一下吧,明早去送给施公。
徐瑶说了很多,似乎怎么也说不完,柳素颉笑了,他似乎看到了他年轻时那微妙的希望变成了现实,呼出一口浊气,似乎精神也好了不少。
让徐瑶一边收拾桌上的文稿,那是他两天写的,徐瑶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总觉得有些惴惴不安。
师母这会并不在家,出去借钱去了,严邵好像因为学校的事,也不再家,此刻的屋子里,只有她和先生两人。
徐瑶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许多前世的事,那些纷繁的往事,被她压在心底许久了,此刻就像泉水一帮倾斜而出。
她不愿去思考往日那些无法吐露的语言为何此刻能够如此畅快淋漓的吐露,或许她本来是明白的,只是她固执的希望自己不明白。
先生要是在我们那个时代,一定是举世皆知的天才,一定可以……安心治学,不必为俗世所扰。
徐瑶似有所感应的回过头去,只见那苍白无力的手悄无声息的滑落,血色渐渐褪去,只留下这个时代未尽的余音。
眼睛渐渐合上,眼前似乎浮现出徐瑶所说的那个盛世,他站在老家的大门口,没有拐杖,笔直的站着,他的妻和他并肩而立,在他们中间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
扎着两根辫子,手被妻牵着,那张脸看起来是如此陌生而又熟悉,尽管他没见过颖儿长大的模样,可他心里知道,那就是他的女儿。
爹爹,你快看!看这海晏河清的盛世长安,只可惜他再也看不见了。
先生!徐瑶尝试的唤了一声,没有回应,一瞬间,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声音,徐瑶难以置信的上前去探了柳叔均的鼻息。
没有任何感觉!踉跄了一步,徐瑶摔在了地上,看着那具熟悉的身体,眉目分明,一丝一毫都是熟悉的模样,可偏偏没有了生机。
那张脸不会再对她笑,小胡子一颤一颤的,活像只小松鼠,也不会再严厉的指导她写文章,再也不会有人让她整本整本的背书了。
可这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她真的一点都不觉得厌烦,她喜欢听先生讲课,喜欢给先生抄文稿,喜欢和先生有关的一切。
眼前一黑,精神恍惚间,徐瑶握住了那双没有生机的手,还残余着一丝体温,那点温度就行冬日的暖阳一般。
虚无而缥缈,似乎下一刻就会消失不见。
等回过神来时,师母已经回来了,手中给先生买的药全散落在地上,和师母一同的,还是先生的另一位弟子。
和师母一同是大师兄,他带着暗夜的雨露,神色晦暗不明的站在门口,徐瑶看着师母,悲从中来。
老师去了!那声音并不大,甚至还有些沙哑,却宛如一声惊雷,击打在在座的每个人身上。
明明就在白天,先生还笑着和他说,通史的大纲已经弄出来一多半了,先拿给施公看看,再往下弄。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明明在此之前,所有人都以为这次先生会和之前的每一次发病一样,可以熬过去。
曲雅怔怔的一步步向前,耳边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眼中只剩下了那具没有了温度的尸体。
曲雅没有落泪,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她蹲下来,将脑袋搁在叔均的,胸膛上。
就像年轻时,那时候叔均还没有疾病缠身,她会将脑袋埋在叔均怀中,听着叔均给她讲那些革命思想。
润郎,你不是答应过我的吗?要回扬州一起看琼花,要给我写一百首诗的,你是要食言吗?曲雅轻声的问,嘴角甚至还带着笑,曲雅描摹着叔均的眉眼,相互扶持的十多年,这张脸却怎么都看不够。
只是那个总是笑意盈盈宠着她的润郎,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她的润郎,走的这么突然,连最后一句话都来不及说。
润郎!徐瑶知道先生有一副古琴,琴上刻着的就是润郎二字,以前她一直不知道润郎是谁,现在她知道了。
润郎,是先生的乳名。
曲雅伏在叔均的胸膛上,絮絮叨叨说了很多,那些独属于他们夫妻间的点滴,固执的等待着床上那人能够醒来。
可逝者已逝,柳叔均再也无法醒来,带着他未尽的事业和对未来的无限的期许。
1919 .11 .19燕京大学国学门教授,柳素颉病逝于燕京北永胡同。
追悼会上,先生生前的几位弟子都难得的聚在了一处,先生一生弟子不多,能够被他承认的,也不过五人而已。
季舒得到消息后,连夜乘坐火车赶了回来,先生去的突然,离开的前一天,还说要将通史大纲梳理出来。
季舒以为当初一别,总有再见之日,况老家事简,也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就可返回,所以也就没跟叔均先生辞行。
不想再见之时,已是天人永隔,只见麻衣如雪,白帆高挂,两盏白灯悬挂在叔均家的大门两侧。
老师!季舒来晚了!季舒见到叔均灵堂的那一刻,踉跄了两步,目眦尽裂,难以置信,直到见到了叔均先生的遗体。
老师!季舒眼前一黑,险些昏厥在地,顿时放声痛哭,直直在叔均先生灵前哭了一夜,口中不免自责之意。
抚棺痛哭,直叫天地为之恸怆,少之英才,颠沛一生,最终却是英年早逝,三十五岁,在这个时代,原还可大有所为。
只是柳叔均早已没了这个机会,他将自己一身的激情和热血都集中在了最年轻的那些岁月,往后余生便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体,如今更是连这躯体都留不住了。
季舒挥笔便写下了《祭先师叔均文稿》,来祭奠叔均,这个仅仅大他三岁,做了他未及一年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