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均去世后, 身后事皆有二师兄陈钟和大师兄刘叔典一手操办,师母则一直处于混沌状态,只呆呆的守在叔均先生棺前, 一语不发。
再加上成甫先生的帮衬, 一场丧事, 看起来也不算太过寒酸, 徐瑶不了解这个时代的丧葬风俗,只觉得心中堵得慌。
因为要操持丧事,便让徐瑶去照顾师母, 徐瑶也开口劝过, 只是师母一语不发, 不哭不闹,宛然是一块哀伤而沉痛的木头。
叔均先生并无子嗣,作为叔均先生的弟子,为其披麻戴孝, 行孝子之礼, 当徐瑶磕头的时候。
恍惚间,似乎回到了1916年, 拜师的时候, 那时她初到这个时代,对于拜师礼既无措, 又带着几分嘲讽封建的蔑视。
如今回想, 心如刀割, 先生待她之恩情, 是她此生皆无以为报的。
在叔均先生的追悼会那天,来的人并不多,除了先生教过的学生, 以及和先生较为亲近的同人。
时间可以磨平很多事情,包括生死,叔均死后凄凉,所来吊唁者除了几位交好的旧友外,大多同人厌弃他曾经变节行为,整个追悼会都没多少人。
成甫先生送了叔均先生的挽联是曲径危桥都历遍,出来依旧一吟身。
徐瑶看了之后,深以为是。
少年天资,弱冠成名,身逢乱世,先生亦曾以笔为刀,企图划破黑暗的天空,亦曾背离初心,流离失所,声名尽毁。
到最后,一心热忱,终化虚无,在其短短的三十五年的生命中,留下了七十多部学术专著,更留下了对传统文化的忧心忡忡。
成甫先生,我想申请送先生的灵柩归乡。
徐瑶主动找到了安排先生后事的成甫先生,提出了自己的请求,成甫看着眼前这个未满二十的小姑娘。
似乎一夜之间,这个小姑娘长大了,他知道徐瑶和叔均之间的师徒情分,更加类似于父女之间的感情,对于这个请求,他似乎没什么理由拒绝。
答应了下来。
谢谢您,成甫先生。
徐瑶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就打算离开,成甫想了一下,叫住了这个孤影单薄的姑娘。
那个,你们之前都是生活在叔均家的,如今叔均去了,你打算怎么办?我可以做兼职的,之前我就在东宁顺巷做家教,成甫先生放心,我可以养活我自己的。
也好,如果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们这些先生。
徐瑶点点头,道了谢,其实心底更多的是一片茫然,先生一走,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溺水者,迫切的需要一根稻草。
可她又不知道自己可以抓住的是什么,这个时代,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她却是如此懵懂无知。
易之。
严邵一直陪着徐瑶,似乎想从她这木然的表情中看出一丝别样的情绪,可偏偏是一片死寂。
此生飘荡,往来身世两徒劳。
徐瑶喃喃自语,严邵听得分明,他虽不懂诗词,却也知其中的悲伤之意。
自当天叔均先生离去后,他便请了假,来帮着料理后事,他也没想到叔均先生会去的这样突然。
看着徐瑶,心里难免有些担心,先生入殓那天,徐瑶哭的厉害,并非那种嚎啕大哭,而是泪水一滴接着一滴的滑落。
等待先生的丧事基本结束时,徐瑶已经平静的接受了叔均先生已经离去的这个事实,只是看起来情绪低落的很。
年少成名,先生终究为时代所误,徐瑶沉默的收捡着叔均的文章,先生生前所著的书,大多是由她整理的。
看着熟悉的屋子里,在没有了那个熟悉的人影,其实先生在最后的一月早已无法起卧了,书房也空了许久。
猛然一进来,还觉得有几分湿冷,徐瑶整理着柜子上的书,有些稿子写的急,还来不及矫正,如今一股脑的就要被带走了。
徐瑶一面整理着,一面想起了先生在时的音容面貌,轻声细语的与她讲述着经文,笑着倾听她校园趣事。
一瞬间有些失神,一本书就掉到了地上,徐瑶捡起书的时候,上面写着《清儒得失论》,一下子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
先生!仿佛积压很久的泪水在这一刻得到释放,泪水一滴一滴的滴在书上,徐瑶无力的蹲下,将脑袋埋在膝盖上,直到这一刻她才清醒的意识到。
原来先生真的已经不在了!有燕大的同学想上去劝慰,却被自己的同学拉走了,一同来整理的几人相继退了出去,偌大的屋子只剩下徐瑶一人。
孤寂泛清寒。
原来先生真的离开了,徐瑶哭的泣不成声,那熟悉的笔记,似乎还残存着丝丝墨香,还带着隐约香烟的味道。
情感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在难关上,眼泪只是情感宣泄的一种方式,而宣泄之后的沉默,压抑着心底最深的秘密。
当叔均曾经的屋子空了之后,徐瑶的心中也陷入了一片孤寂,徐瑶靠在门框上,第一次,她如此清醒的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自先生去的那一刻,她一直有些恍惚,总觉得这就是一场梦,梦醒之后,先生还在,一切如旧。
徐瑶不是一个放纵的人,但此刻她的确想放纵一下,她想起先生生前极喜欢吸烟,她劝了很多次,先生都置若罔闻。
但此刻她内心痛苦孤寂,就好像一个人深处茫茫雪原,迫切的需要一点触摸可及的东西来填补。
严邵从学校回来,一进胡同便看到了徐瑶,素色学生装,浆洗的有些发白,发青的眼眶仰着头,看着乌云笼罩下的天。
易之。
严邵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这个失去生命中重要人的姑娘,他直接陪她一起站着,一同感受着天地间无边的寂寥,她在沉沦。
直到在沉沦中失去自己。
徐瑶已经很久没有去学校了,《神州女报》编辑部也没去过,她一直在这里,陪着师母,一同消解着这份痛苦。
师母近来神态有些癫狂,每每早起之后,也不梳洗,只在房中喃喃的一个人自言自语,似乎是在和人说话。
有次徐瑶在看先生之前留下的讲义,忽然听到师母猛的捶书房的门,书房自学生将老师大部分书稿都移到燕大图书馆后,就闲置下来了。
徐瑶跑过去问,师母痴傻的笑着:你先生这会还在编书,你和师母一起去叫润郎吧!让他来给师母染指甲,你看,凤仙花开的那么好。
徐瑶先是一愣,大冬天,哪来的什么凤仙花?徐瑶当时就鼻子一酸,险些当时就落泪,却还是平息着心绪,好不容易将师母劝回去。
师母与先生夫妻十余载,一朝殒命,只余下师母一人,竟连最后一面都来不及见,师母癫狂,也是情有可原。
有烟吗?徐瑶的声音很轻,让严邵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幻听,可侧过头去,那双迷离的眸子中似乎还在怀念着什么。
有。
徐瑶从不吸烟,可当她从严邵手中接过那根烟时,身子忽然怔住了,她似乎看见了先生夹着烟弯腰咳嗽的模样。
点燃烟后,徐瑶并没有吸,她不会吸烟,但香烟的味道,一瞬间让她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两人相顾无言,严邵点燃了烟,自己吸了起来,他在一年前就开始吸烟了,周身有着一股香烟味,看起来成熟不少。
就在这时,如梅突然跑了过来,见到徐瑶,有一瞬间的吃惊,徐瑶见到如梅慌张的模样,意识到出事了。
怎么了?絮芳走了!你说什么?絮芳于三日前去世了。
徐瑶脑袋里嗡嗡响,难以置信,笑着说:你是在开玩笑,是不是?上个月我们还见过面,我还将自己的讲义给过她。
无论徐瑶愿不愿相信,她的这位好友最终还是去世了,棺木就停在破庙中。
荒村破庙,忧魂忿忿。
已经通知过她的家人了,不过没有任何消息,估计是想撒手不管了,我们和她的几个同乡打算就在燕京料理了。
本来想通知你的,但那段日子,叔均先生刚刚过世不久,你也没去学校,估计你心中也不好受,故而等今天才告诉。
你是絮芳的朋友,理因来送她最后一程。
如梅说着落下泪来,到一旁低声啜泣,几个负责料理的同学也都落下泪来,毕竟是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
黄絮芳死去的时候也不过十九岁,徐瑶的脑海中还记得和絮芳相处的点滴,这个初见时,就含笑的姑娘。
一点点的走向解放,特别是在读过《玩偶之家》后,她勇敢的冲破家庭的束缚,立志做华夏的娜拉。
絮芳!徐瑶抚着棺木轻声呼唤了一声,只是没有任何回应,顿时泪就落了下来了,心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怎么走的?徐瑶很难想象,一个月前还和她说说笑笑的鲜活生命,一个月后,就只剩下一具没有任何温度的尸体。
贫病交加,应该是急症。
徐瑶大概知道,絮芳孤身一人在燕京求学的艰难,她逃出家庭后,家中完全断了她的供给。
可是看了絮芳留下来的日记后,徐瑶对于这位故友已不仅是同情和惋惜了,她遇见的都是什么奇葩兄长!直至死前,絮芳接到家乡来信,她的兄嫂不仅侵吞家产,断她求学供给,更是在家乡败她声名。
捏造诽谤她是与人私奔,未婚先孕,更与多个男性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实在是恶劣到了极点。
以至于当时已经身染疾病的絮芳,见此信,顿时忧愤交加,以至于最后在忧愤中离世。
放他娘的屁!这TM的是亲哥吗?徐瑶看信后,忍不住骂了两句,心中一时竟不知是愤怒多一些,还是忧伤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