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根本没睡几个小时, 也没谁还有精力再看之前兴致勃勃商量好的山顶日出,等大家七七八八地醒来出了帐篷,已经快十点钟。
没起床的抓紧时间喽, 饭菜快到了。
有人在帐篷外提醒。
太阳高挂, 枝头上, 暗绿色的叶子肥厚, 随微风轻晃摇动,闪烁着光泽。
听到有人说话,阮双柠先醒,她惺忪地睁眼,睡得糊涂了, 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自己身在何处, 缓慢地眨着眼睛,逐渐看清眼前明亮的光线,好半天意识才回笼,想起他们在山顶露营, 几个小时前刚目睹过一场盛大的流星雨。
看完那部露天电影,她和陆清知回了帐篷, 脚有点伤到,陆清知给她喷了气雾剂,再然后实在是累极了, 两人盖上被子一起沉沉睡去。
一起睡?阮双柠打了个激灵, 这才发现她竟然把陆清知当成了每天必须抱着睡才安心的抱枕, 八爪鱼似的抱着他,一条腿也不安分地搭在人家腰上。
怪不得做梦梦见她怀里揣了个好大的暖水袋, 一点也没觉得冷。
过分了过分了。
阮双柠你真是昏头了, 怎么能趁陆清知睡着了做这种事?完全是赤.裸裸的占人便宜。
亏得人家还担心一起睡会让你不舒服, 宁愿盖破掉的睡袋。
真是高下立见。
她懊恼地叹了声,内心不停地数落着自己。
又思忖,如果告诉陆清知不是对他的美色把持不住,只是把他当成了抱枕,可信度能有多少。
谢天谢地还有补救的机会,阮双柠再度昂起头,仔细看了看,确认陆清知这会儿还没醒。
只要趁他醒来之前,她能够顺利撤离,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
想到这,阮双柠顿时屏住呼吸,搂抱着陆清知的胳膊和腿极轻地抬起,动作非常小心,技术难度不亚于火箭分离。
好了好了,腿已经成功脱离他的身体,胳膊也只差一点点,现在只需要转过身,把腿和胳膊收回来,就算大功告成。
阮双柠的唇抿得紧紧的,全部意念都用来控制身体移动的每一分力度。
就快了。
眼见快要成功,陆清知却突然从平躺的姿势侧翻过身,压住了她已经撤离大半的腿,手臂也贴过来,两个人以一种更加亲密的姿势睡在一起。
阮双柠浑身僵硬,被他压着,想动也动不了。
不能坐以待毙。
为了想办法脱身,阮双柠不停尝试,努力地想把腿抽出来,尝试了两三次后宣告失败,手臂也被他压住,往外抽了抽,照样动弹不得。
他怎么跟个秤砣似的,睡觉睡得这么沉吗?要是陆清知醒着,阮双柠还以为他是故意的。
好一通折腾,倒把她急出了一头汗。
别动。
陆清知醒了,却没睁眼,似乎还没醒透,腔调里带了一点鼻音,混合着好听的声线,离得太近,听得阮双柠顿时麻酥酥的。
也就真的不敢再动,乖乖地被他压住胳膊和腿,只有眼睛像是刚洗过的黑葡萄,沾着湿汪汪的水汽,滴溜溜地盯着他看。
阮双柠第一次离这么近看陆清知的睡颜。
他好像是一件艺术品,每一处五官,每一寸皮肤,都是最好的巧匠精雕细刻而来,阖着眼,双睫像黑蝶,温柔地覆盖过下眼睑。
鬼使神差的,她好想摸一摸他的睫毛。
这么想着,竟然真的伸出了手。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马上就要贴上根根分明的长睫,阮双柠如梦初醒,哆嗦了下,赶紧收回手。
一道慢悠悠的声音骤然响起,琥珀色的眼珠凝住她:乖一点,早上的男人,是经不住撩拨的。
见他眼神里含着玩味,阮双柠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陆清知说的是什么意思,顿时羞红了脸,强硬地抽回被他压住的腿和手臂,把羽绒被全部卷在自己身上,往更里面的位置退了退,咬着牙恨恨道:冻死你。
太阳升得高高的,温度也已经爬了上来,想冻死他也不太可能,陆清知闷闷地笑了声,有被她可爱到。
起床,洗漱,收拾东西打好包,再把帐篷拆好放好,一系列的动作有条不紊。
陈宗裕已经事先告知,他已经提前做了安排,会有人上山来帮他们拿东西,只需要把各自的包裹贴上标签就好。
忙碌完,已经接近中午,陈宗裕订的餐也送到了。
他们人多,订得套餐数量和种类都不少,酒店送餐的人来了近十个,领头的是他们老板,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用发胶梳着明亮的背头,颈间挂着银色的骷髅项链,眼角有道明显的疤痕,看起来不太像个善茬,可眉眼间又透着世故圆滑。
多谢各位老师们赏脸,选择我们酒店的餐食,男人笑着鞠躬,特意为老师们加送了两个小菜和一道甜品,另外,西湖牛肉羹煲得非常用心,希望能给大家带来好的用餐体验。
他明白,眼前这些人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要是能和他们搭上关系,对酒店的生意肯定大有好处。
于是亲自把食盒递到每个人手里。
阮双柠和陆清知合力收好帐篷,他要贴上属于他们的标签,让阮双柠先去吃饭,她回到天幕下,看到大家已经开吃,远远就嗅到诱人的香味。
阮双柠后知后觉,闻到香味才听到肚子叽里咕噜一阵响。
什么好吃的?她伸头看穆丹心正在吃的食盒。
穆丹心把食盒往她这边送了送:好吃的多了,你快去拿,多吃点,瞧你瘦的。
阮双柠眨着眼睛笑:丹心老师,我吃得不少,吃不胖的。
你看你多会气人,吃不胖好啊,我见过的有些年轻小姑娘,为了上镜好看连命都不要了,一天只吃几片菜叶子,不上粉底连脸都是菜色。
我是肠胃不太好,所以才吃不胖,不是天生吃不胖的体质。
要趁着年轻好好调理。
和穆丹心聊得开心,有人递给阮双柠牛肉羹。
谢谢。
阮双柠边道谢边抬头,等到看清男人的脸,之前还甜甜笑着的脸顿时白如纸,手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抖,牛肉羹全部洒在她腿上。
这张脸,阮双柠不可能忘记。
是李则。
天呐!小阮!怎么回事?好好的汤怎么洒了,有没有烫到?穆丹心大惊失色,把碗筷一丢,立刻蹲下来查看她的腿。
牛肉羹凉了好一会儿,不算热,又隔着长外套和厚打底,阮双柠没觉得烫。
或者说,她也顾不上烫不烫,短短时间,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陆清知一个箭步冲过来,眉头紧锁:烫到了吗?没有,阮双柠努力深呼吸,嗫嚅道,不烫,只是衣服湿了,我去处理下。
有好多送餐的人在,担心他们出去乱说,阮双柠不想这时候和陆清知有太多接触,也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异样,匆匆起身。
没事就好。
穆丹心招呼陆清知,小陆,我们先吃饭。
没人留意,李则借着送餐的机会,在阮双柠离开片刻后,他也状似无意地跟了上去。
月亮计划露营基地是一栋二层小楼,里面还乱糟糟的没有装修,暂时只能用来堆放露营必备的一些用具设施,洗手间也可以用。
阮双柠进了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用毛巾沾了水,使劲搓着衣服上留下的牛肉羹的痕迹。
擦了许久,外套下摆的位置洇开一大滩水迹,她忽然抬头,怔怔地望向镜子里的自己。
脸色是苍白的,嘴唇也是苍白的。
像患了场重病。
阮双柠使劲揉揉两边脸颊,太大力,搓得皮肤微微发红,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
阮双柠,她对着镜子里的人说,你现在已经二十五岁了,不是十五岁,没关系,都过去了,不要怕。
又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心里建设了半天,阮双柠终于有勇气回去。
才出洗手间的门,她听见痞里痞气的声音:我还以为看错了,真是阮小仙啊,多少年没见过了,老同学,挺想你的。
阮小仙是阮双柠还在读中学时同学们给她取的绰号,转学后再也没听过,十年之后,竟然再次听到,还是从她最恶心的人嘴里说出来的。
她本来以为,一辈子不会再和李则有交集。
阮双柠视而不见,继续往前走,和李则即将擦肩而过时,被他一把拽过来按在瓷砖墙面上:都他妈的过去十年了,你怎么还是这种劲劲儿的样子,有时候老子一闭眼,还能想起来你哭的眼红红看我的那个样儿,真是让人心里痒痒。
放开。
要是我不放呢,要杀我啊?这话我都听腻了,李则笑得邪里邪气,我家酒店就在山下,那里有很多地方提供给你,让你好好来,我可以很配合。
你去死吧。
刹那间,阮双柠开始耳鸣,眼前发晕,胃里翻腾着抽痛,她有气无力:李则,你最好快滚,我永远都不想看见你。
他就像一条湿滑的毒蛇,贴过来缠紧她,慢慢收力,让她伤筋断骨。
不想看见我可不行,当年因为你,老子破了相,李则指着自己眼角明显的疤痕,眼也差点瞎了,还灰头土脸地转了学,想找你算账,发现你他妈的竟然转学跑了,阮双柠,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我看老天爷还是挺给我脸的。
李则的眼神放肆地在阮双柠的脸上流连,然后顺着尖俏的下巴继续往下,在她卫衣的领口处徘徊不定。
好像踩进了时间隧道,阮双柠瞬间被推回十年前的那个下午。
体育器材室。
器材室即将重新改造,四面窗户钉上了木板,空气流通差,里面涌着股潮湿的味道。
打不开的门,好几声不怀好意的笑,光线暗沉沉的,如同触礁的船埋进海底,空气中有腐木的气味。
难以喘息。
就像现在,似乎被人掐住了脖子,冷汗迅速蔓延全身,阮双柠张着嘴艰难地呼吸,两条腿愈发软,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想吐,食管向上推动着一股酸气,她恶心得不行。
快要撑不住了。
阮双柠宛若一条被丢上岸的鱼,苦苦挣扎,濒临窒息。
制住她的手臂忽然松开,李则被人从身后勒住脖子大力一扯,他被动地也跟着向后,陆清知勒住他,压着他的肩膀往下一摔,李则踉跄了下,没等做出反应,迎面又是一拳。
整个人还迷糊着,李则已经被一拳击倒在地。
鼻血一滴滴落下来,刚才还一副拽上天的样子,现在变得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陆清知的手指隐隐发抖。
如果不是放心不下阮双柠这么久没出来,他过来看看,无法想象她会遇到什么。
操,你他妈有病吧你。
李则勉强坐起来,捂着鼻子痛声骂。
桎梏消失,阮双柠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软着身子顺着墙壁滑下来。
一双坚实的手臂有力地抱住她。
嗡鸣的耳边,他的声音刺破一切,清晰地传来:小阮,不要怕,有我在。
陆清知,别以为你是什么大明星就了不起,竟然敢打我,鼻血还在不断地从他指缝间流出,李则霸道惯了,竟然会被人打成这样,认出陆清知,恶狠狠地盯住他,你等着,‘顶流唱作人陆清知暴力伤人’这个标题够劲爆吧,看我不弄死你。
靠在陆清知的怀里,阮双柠的眼前终于慢慢恢复清明,只是胃还是痛,她艰难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进洗手间里吐。
陆清知眉间攒着戾气,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李则,弯下腰,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谁弄死谁还不一定。
被陆清知黑沉的眸子压住,一向无法无天的李则竟觉得有些胆颤,手心里黏稠的血也让他心慌,牙不再咬的那么硬:陆清知,如果搞得太难看,我们都不好收场,你也不想让外面的人都知道阮双柠怎么了吧。
听到里面剧烈的呕吐声,陆清知察觉到今天的阮双柠格外不对劲,绝对不是简单的恐男症发作。
但李则说的话也掐中他的命门,不管阮双柠为什么会这样,他都不想让别人知道,有时候过度关心也是二次伤害。
露营之旅已经是尾声,陆清知不想再节外生枝。
李总,李总你在吗?我们该走了。
李则半天没出去,他手底下的人已经找了来,在外面试探着问。
陆清知重重地松开手:不管你是谁,最好离她远一点。
鼻血终于止住,李则从口袋里抽出湿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暗色西装上,血迹并不明显,看起来比刚才体面许多。
我要是说不呢?李则掀了掀唇,目露挑衅。
即便是休闲款的运动外套,穿在陆清知身上也显得挺括,光从走廊的另一头照进来,将他颀长的身影投射到地上。
你可以试试,陆清知冷着眸,哼笑,我护起短来,不要命。
阮双柠吐了很久。
本来胃里就没什么东西,又不停地吐,一直吐出了胆汁,嘴里苦得厉害。
用冷水洗了洗脸,她对着镜子,重新扎起有些凌乱的头发,发现脸色比之前还要难看,配上熬夜留下的淡淡黑眼圈,阮双柠觉得自己像一只孤魂野鬼。
从洗手间出来,令他恶心得人已经消失,外面只有陆清知一个人。
你不该打他的,阮双柠恢复了理智,最先考虑的是这个,今天人那么多,要是被人知道怎么办,要是他出去乱说怎么办?打人这种事一旦黏上很尖锐,会成为你抹不掉的黑历史。
我不在意。
不能不在意,我听许小姐说过,圈子里冷情得很,哪怕站得再高,都有跌落的可能。
嗯。
沉寂片刻。
她搜肠刮肚想找话题,努力一圈失败了,不知道再说什么。
阮双柠忽然有点怕面对他。
怕他问起李则,怕他问为什么她会这么难受,怕再度回到十年前的那个下午。
阮双柠不是不想告诉他,可现在她已经筋疲力尽,连回忆和讲述都无法承受。
可他什么也没问。
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陆清知走到她面前,高大挺拔的身影罩下来,他说:走,我们下山,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知道她恶心李则,连他送来的餐都不会勉强她吃。
委屈的泪水瞬间盈眶。
有些无处宣泄的情绪溢满,震荡,如今终于找到出口。
陆清知,是我做错了吗?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阮双柠的嘴唇轻颤。
在元旦汇演上跳舞,是我做错了吗?帮同学去器材室拿东西,是我做错了吗?招来李则那种人,是我做错了吗?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为什么没有人站在我这边?十年里,比起当时所受到的伤害,其实阮双柠最耿耿于怀的一直是这个问题。
是她错了吗?明明她才是受害者,为什么到了别人的口中,都成了她的错。
甚至连她最亲的亲人都不肯站在她这边。
陆清知根本不知道前因后果,也没问,而是张开手臂,把泪如雨下的她紧紧抱进怀里。
一只手轻轻拍打着阮双柠的后背,哄小孩儿一样,另一只手揉着她的发顶,慢慢安抚。
他说:不是你的错,小阮。
眼泪控制不住地一直流,阮双柠好多年没有哭得这么痛快,泪眼朦胧中,她抬起脸,喉中吞着哽咽:真的吗?真的,陆清知郑重点头,无论什么事,我永远相信你,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作者有话说:面对小阮,陆清知永远温柔。
温柔是治愈的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