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双柠不是个爱哭的人, 她最擅长的就是忍,钟甜雾说过她是打碎了牙也能全部咽进肚子里,还能笑着说我很好的真正狠人。
对别人都善良, 唯独对自己狠。
可现在, 撞进陆清知带着心疼的眼神里, 阮双柠突然觉得满腹心酸不断地翻涌, 像是沉寂多年的死海,以为从此以后不会再有波澜,却在这一刻掀起巨浪滔天。
他说:小阮,错的不是你,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痛苦的下坠中, 是他接住了她。
阮双柠把头埋进陆清知的胸膛放声大哭。
好像要把十年的委屈全部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 终于有人把十五岁的她从被封住窗户的体育器材室里拉出来,告诉她一切都不是她的错。
陆清知听着阮双柠的哭声,没有阻止,没有安慰, 将手臂收得更紧些,环住她瘦弱的身躯, 另一只更加温柔地轻抚她后背,任她畅快大哭。
最后哭得声音都有点哑,鼻子堵得快要喘不过气, 大哭渐渐变成抽抽噎噎地哭, 阮双柠靠在他怀里, 一会儿抽泣一下,好半天才终于止住。
陆清知低下眼来端详阮双柠。
她现在的模样更像一只兔子, 红眼睛, 红鼻尖, 哭了太久,又埋在他怀里,脸颊和耳朵也是红的。
他拿纸巾给她擦擦眼泪:我们下山好不好?情绪发泄得太狠,阮双柠觉得手脚都软酥酥的,就像潮湿泡出来的一小块苔藓,又软又绵,她囔着鼻子,声线里的哭腔还没有散尽,点点头:好。
陆清知从登山包里翻出一条薄绒围巾,酒红色格子,围在阮双柠的脖子上绕了两圈,又把垫在下巴处的那块布料往上扯了扯,盖住她小半张脸:我们走。
陈宗裕那边是陆清知去沟通的,阮双柠没再露面:陈老,我们家小阮胃疼,可能是昨天灌了冷风,肠胃本来也弱,我先带她走。
好不容易聚会一次,陈宗裕的下步打算是去私人渔场钓鱼,听阮双柠胃疼,他和穆丹心都有点担心:严重吗?要不我联系附近医院的医生过来。
不严重,吃点药,回家休息下就好。
陈宗裕立刻说:好,你快带小阮回去休息,以后有时间咱们再聚。
实在抱歉了陈老。
陈宗裕面上仍带着担忧:说这话干什么,生分,小阮的身体要紧。
在他转身要走时,穆丹心还是忍不住叫住他:小陆,电影的事,我等你的消息。
我会尽快和您联系。
大家都吃饭吃得正开心,聊起年轻时候恋爱的事情,有收获,更多的是遗憾,宋老师说:我没有清知的魄力,遇见喜欢的直接隐婚,我怕的事太多了,最终是错过,让我遗憾至今。
宋老师年逾六十,一辈子没有结婚。
都沉浸在感情史里,刚才洗手间里的事谁也没发觉。
等宋老师说完,陆清知才插进去话题,向众人简单解释过,带着阮双柠下了山。
下山不比上山的路好走,遇到下坡,甚至还要更难走。
阮双柠头晕晕的,人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脚下跟踩了棉花似的,踩下去好像落不到实处,幸好有陆清知抓着她的手腕,才不至于摔倒。
见阮双柠精神不佳,模样倦乏,陆清知把登山包脱下来,从后背移到前面,膝盖弯下去,两手摆到后面,做了托起的姿势:我背你。
阮双柠不肯:我很重的。
没有二两肉,陆清知上下打量她,眼里压着温柔的笑意,又重复,重什么重,我背你,走得会快一些。
真的累到了极点。
电量即将耗尽,有人肉运输车,也不再多啰嗦,阮双柠慢吞吞地趴在陆清知的背上,两截细细软软的胳膊自然地圈住他的脖颈。
又是清淡的茉莉香。
像小时候在花枝巷废品站,赵爷爷最爱喝的茉莉花茶。
废品站那是陆清知为数不多可以去的地方,一呆就是一下午,赵爷爷对他特别好,会给他吃南瓜馅儿的菜包,从收来的废品里淘到了小玩具,也会送给他。
四周堆满了废品的小院子里,中间有一张老到掉牙的木头桌子,也是别人丢掉之后捡回来的,但是赵爷爷把桌子擦得锃亮,他闲下来的时候,爱挨着桌子喝茶。
玻璃壶里泡着茉莉茶叶,揭开盖就是沁脾的香。
他要是去的巧,恰好赶上喝茶时间,赵爷爷也会给他倒一杯,笑呵呵的:饮茶要从小娃娃抓起嘛,爷爷给你拿桃酥,配上桃酥更好喝。
陆清知要闻上很久,才舍得慢慢把茶喝完。
赵爷爷给他桃酥,他每次只肯要一块,把整块桃酥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吃得很小心,可以吃整个下午。
后来很多年里,陆清知喝过无数名贵的茶叶,他极爱收集不同种类的茉莉花茶,却没有一种能够再带给他当年那种熟悉的味道。
温暖的,明亮的,充满希望的味道。
奇怪,她的身上却有。
阮双柠身娇体软,细长胳膊细长腿儿,趴在他背上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她的头趴在他颈侧,喷洒着温热的鼻息。
陆清知背着她,别管是台阶还是斜坡,都走得很稳。
秋茶山前几年还是荒山,近些年才被承包开发,山顶建了露营基地,山下配了中型酒店和超市,未来打算朝着城市名片的方向打造。
现在进入到开发的后半段,对外还没有开始做任何宣传,山道寂静,除了他们没有别人。
道旁不知道栽了什么树,泛着清冷的深绿,风从树梢掠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陆清知,我饿了。
阮双柠直起脖颈。
确实也该饿了,昨晚的烧烤本来就没吃多少,早上到现在一口东西没吃,还吐得干干净净。
陆清知问:想吃什么?她信口胡诌:鱼翅海参鲍鱼龙肉。
他认真地想了想,又认真地建议:你现在脾胃比较虚弱,大补的东西不能吃,吃点小补的吧。
见他竟然会配合她突如其来的神经兮兮,阮双柠的心情终于开始暴雨转晴,脸上也有了笑:那我想想。
吃火锅?太杂,对肠胃负担重。
吃麻辣烫?不健康。
吃烤肉?昨天的烤肉你吃了多少?……想着说着,已经快走到半山腰,阮双柠重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又想起来一样顶想吃的:我想吃面条。
面条?陆清知眉间皱起一道浅褶,难道我管不起你别的吃?面条有什么营养。
他本来想带阮双柠去嘉汀兰苑,上次她说那里的味道还不错。
有一家面店特别好吃,特别特别好吃,吃了你就知道了。
阮双柠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陆清知把她放下来,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让她坐进去,有点无奈:好,既然你想吃,那就带你去。
见阮双柠饿得急,汽车发动前,陆清知又从堪比哆啦A梦口袋的登山包里给她拿了两包饼干,浅绿色的包装,是她最爱的抹茶味。
踩下油门,陆清知操控着方向盘调整角度,在盘山路上行驶。
半晌,阮双柠只是把饼干放在手里正反地看,包装窸窸窣窣地响,也没见她拆开吃。
不是说饿了,面店还有一会儿才到,先吃两包饼干垫垫胃,不然胃又要疼。
陆清知看她一眼。
阮双柠犹犹豫豫:你不是不喜欢别人在你的车上吃东西吗?尤其是饼干这种特别容易掉小渣渣的零食。
宋长晏在车上吃过红豆酥,当时阮双柠就坐在后座,记得特别清楚,陆清知声音冷得要结冰:宋长晏,我说没说过,最讨厌别人在我的车上吃东西?宋长晏不以为意,照样吃得欢实:哥,红豆酥贼拉好吃,吃一个还想吃第二个,吃第二个还想再吃第三个,我忍不住啊。
红豆酥确实酥,他说话的空,渣直往下掉,还好他一直用手心接着。
陆清知忍无可忍,立刻找了个红豆酥店门口,直接把人赶了下去:下去,随便吃。
知道陆哥是来真的,可怜的小晏赶紧把食物残渣清理干净,又再三保证会把他的车洗得干干净净,如换新生,甚至还动了心思再帮他换辆车。
陆清知才勉强没把他赶下去,把宋长晏送回家。
阮双柠一直记得这件事,所以从来没在他的车上吃过东西。
别人不可以,山道将尽,迎面照过来的光线有点刺眼,陆清知抬手把她面前的遮光板放下来,但你不是别人。
她不是别人是什么意思?阮双柠被陆清知今天的过度温柔弄得迷迷糊糊的。
反正听他的意思,她获准可以在车里吃饼干。
吃完两块抹茶饼干,又喝了保温杯里的热水,阮双柠舒服了许多,又过了会儿,她心心念念的面店到了。
早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店里没有几个人。
一进门就是热腾腾的面香。
里面的隔间一个人也没有,阮双柠让陆清知先进去坐,自己去拿菜单。
她很久没来过,老板见她,有点惊喜:囡囡好久没来叔叔这里吃面了。
阮双柠弯了弯眼睛:上班太忙啦,又搬了家,过来一趟好不容易的,叔叔你店里的生意太好了,赶上饭点要排队,我得抽个不用排队的时间才好过来。
老板笑:鬼丫头,什么时候来要你排过队,今天吃什么面?阮双柠:我们先研究研究,一会儿出来给您说。
老板好奇地往屋里看了眼,布帘半遮下,只看到一个峻拔的背影,了然道:男朋友呀?是以前常来一起吃的那个男孩子吗?你们和好了呀,我看后来好多次都是你自己来吃,老地方不坐了?阮双柠在这里吃过好多年的面,老板快拿她当小女儿看,十分关心。
陆清知的听力特别好,他们对话的地方离得也不远,他的背瞬间直起,静静去听她的声音。
不用说,老板口中的人肯定是周屿时。
除了周屿时,她之前不会经常和哪个男人来吃面。
听老板提起周屿时,阮双柠只是心里轻微一涩,却也没觉得多疼,不像最初独自来吃面那几次,每次坐在靠门的位置,心比针扎还要痛得多,痛到她没有办法完整地吃完一份面。
现在似乎已经没有太大的感觉。
原来有些伤口,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愈合。
不是的,之前那个男生是我哥,现在在里面坐着的,阮双柠弯月似的眼睛笑意不减,眼神往旁边瞥了瞥,掠过陆清知的背影,是我老公。
跟老板说和她一起的是她老公,估计老板以后不会再对她的感情生活好奇了。
老板非常惊讶:囡囡你结婚了啊,怎么不说一声,叫叔叔也去沾个喜气。
她接话:我们两个今天都来这里了,叔叔您随便沾。
又是一阵笑。
陆清知的唇角也跟着扬起,用热水帮她烫洗餐具。
阮双柠拿着菜单回来,还以为刚才的对话陆清知没听到,把菜单推到他面前:看看你想吃什么。
陆清知:你来点吧,你爱吃的,我都爱吃。
什么时候这么好打发了,在家里不是特别会挑剔,祝姨还说她的厨艺愈发炉火纯青,足以媲美五星大厨,和他的挑剔直接相关。
不管那么多,阮双柠先替自己点:我要吃香辣酸汤面。
她自顾自地说:香辣酸汤面味道超好,你想想,把蒜末、辣椒面、芝麻和花椒粉配在一起,用滚热的油往上一浇,哗一下那股辣香味就被激出来了,等面下好,往调好的料里加点面汤,再把面放进去,那个味道你想想,好吃不好吃。
阮双柠说得绘声绘色,陆清知却直接打消她的念头:不行。
为什么?他淡睨她:胃不想要了?吐得那么厉害,居然还敢吃辣口的。
那我吃什么啊。
最想吃的不给点,阮双柠有点郁闷。
陆清知拿过菜单,细细地看了遍,指着图片上浓郁的底汤:吃这个吧。
砂锅茄汁汤面,加了娃娃菜,还有小火慢煎出来的荷包蛋和香肠,多少还有点营养。
阮双柠只好退而求其次,刚才的眉飞色舞不见影踪,闷闷地说:好吧。
你呢,选好了吗?阮双柠接着问。
陆清知慢悠悠的:我吃香辣酸汤面。
……阮双柠咬咬牙,算你狠。
顾客不多,面上得很快。
老板趁放面碗的工夫偷瞄了眼陆清知,下意识地倒吸了口气。
今天囡囡吃面他吃惊。
也太好看了。
老板心里暗叹。
他的面店开在大学城附近,年轻好看的孩子见得多了,早已经见怪不怪,可还是有被陆清知的脸冲击到。
老板虽然从来不认识什么明星,但就这一眼,他觉得一般明星也长得不如囡囡的老公好看。
阮双柠和陆清知相对坐着,两张同样漂亮的脸仿佛连带着他的小面店都高级起来,跟演偶像剧似的。
老板百转千回的想法,阮双柠一点没有体会到,只看到老板给了他们各一大碗面,比正常的分量要多不少。
叔叔,你又给我们加量了?老板把托盘竖着往怀里一贴,笑眯眯的:当然了,你吃得香才会多光顾。
以后带我……说顺口了,差点当着陆清知的面把那个称呼喊了出来。
阮双柠顿了顿,才说:以后我们常来。
闻着面香,饥饿感重新卷上来,趁着热乎阮双柠赶紧吃面。
陆清知的香辣酸汤面不停地飘过来香味,让她垂涎欲滴。
他很少吃辣,居然会点香辣酸汤面,阮双柠愤愤,不是明摆着要馋她。
不过她的砂锅茄汁面味道也不赖。
阮双柠吃几口茄汁面,又忍不住往他碗里看。
陆清知点点自己那碗面,沉声:只许吃两口。
她念叨着想吃香辣酸汤面,担心着她的胃,又舍不得让她失望。
阮双柠眼睛顿时亮了好几度:真的啊,那我不客气了。
从他碗里挑了两筷子面放在小碗里,又用铁勺舀了一大勺面汤浇好,阮双柠拿起她的筷子,转着圈把面条缠上去,再蘸了蘸又辣又香的面汤,心满意足地吞进肚子。
所有的不愉快烟消云散。
没有什么伤心事是一碗热汤面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来一大碗。
吃完面,从头到脚都暖烘烘的,胃里也暖,出了汗,整个人顿时觉得轻快多了。
从面店出来,陆清知问她:还用去医院看看吗?阮双柠摇头:我现在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准保活蹦乱跳。
好,陆清知略略一抬眉梢,那就回家。
回到檀洲御景,陆清知让阮双柠先去洗个热水澡,他换了件衣服,从楼上下来,进了厨房。
祝姨跟进来:清知啊,你想吃什么,我来做。
手机骤然响起,陆清知对祝姨摆了下手,先接通,许因然上来就问他:穆老师的《沉默的多数》,你想接?他淡淡:嗯。
剧本我们研究过了,挺不错的,卧底精神科的设定也挺吸引人,加上穆老师和陈老的影响力,应该是块大饼,你这边要是同意接,我来接洽,陆清知首触荧屏,消息放出去肯定立刻会大爆。
你和他们谈吧。
许因然还是不太理解:你不是坚决不做演员吗,多少年都劝不动你,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为了多赚钱。
少来,许因然觉得好笑,编也编个像样的理由。
日渐西沉,夕阳照着冷清清的树尖。
陆清知垂下眼睫,修长的手指在中岛台上敲了敲,从善如流地另外换了个理由——为了追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