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章柠开始修横漂的稿子,稿子改完之后,开始看家暴的相关资料。
原以为这次跟沈堰东分开后,又得很久不联系,没想到周二晚上,她就收到了他的微信。
这是俩人自认识后,他第一次主动找她。
她好奇的点开他发的那张图,黑漆漆的天空中有一些若隐若现的白云,他说:你看,这些夜晚的白云还挺漂亮的。
她心中一动,心情顿时明亮起来,问:你们忙完了?他回:嗯,会议五点就结束了,刚跟几个在上海的同学一块吃饭,现在在回酒店的路上。
她问:今天怎么这么好,想起来给我发微信?他回:可能人在异乡,比较容易想家。
她便笑了,道:沈医生,你才出差一天,别搞得自己像在外漂泊了很久的游子一样。
他回了一个晚安。
她却直接忽视了他的晚安,继续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闲着没事,可以去接你。
好一会儿,他回:我和老师一块回去。
她问:不能跟马教授错开吗?我想见你,但你回来之后又要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了。
结果他就不回了。
她洗漱回来看手机,半个小时过去,他还是没回复,她就闷头睡了。
但睡不踏实,没一会儿就醒了,迷迷糊糊看手机,发现有微信未读,人一下就清醒了。
她打开来看,是航班截图。
他说:那会比较晚。
她立刻回:没关系,再晚也值得。
他道:晚安。
周三晚上十一点多,沈堰东下了飞机,到了出口,一边走一边找,却没在接机的人群中看到那个说要来接他的年轻姑娘,于是打电话过去,说:我到了,你人呢?她道:三点钟方向。
沈堰东下意识看了过去,三点钟方向站了好几个接机人,他没看到她,于是走近去找,还是没看到,正要再问,一只手忽然从后面搭在了他肩上,轻声道:这呢。
沈堰东忽然觉得这种感觉熟悉。
好像是高中的什么时候,一个女孩约他到公园去,他站在入口处等她,她也是从后面过来,把手放在了他肩上。
隔着十几年的时间,他们之间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模糊了,但他始终记得那天她的手放到他肩上的那种触觉。
他回头去看。
她笑盈盈道:沈医生视力不行啊,这么大的一个人都看不见。
她还穿着他的毛衣和牛仔裤,裤脚挽了很多重,他认真的看了一会儿,问:你怎么偷穿别人衣服?她顺其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我最近比较喜欢BF风,试试看嘛。
他问:你穿了,我穿什么?她理所当然:你穿我的呀,GF风。
沈堰东:......到了站外,俩人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温度有点低,她穿得少,有点冷,就架起他的胳膊,让他搂住自己。
沈堰东低眼看她。
她整个人都偎在他怀里,见他似乎对她的占便宜行为有异议,委屈巴巴道:冷。
沈堰东的手臂从她肩上滑下去落在她腰间,然后往里收了收,问:这样还冷吗?章柠顺势折过去,扒开他外套的拉链,把脸埋在了他胸膛里。
他身上的温度比她想象中要高,终于叫她觉得不是凛冽的石头,而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她轻声道:这样就不冷了。
出租车滑过来,俩人上了车,她伏在他腿上,这一时的感觉竟然不想说话,只是跟着出租车司机听起了侯宝林的相声。
一直快到她家时,她才小声道:今晚别走了,成吗?沈堰东把手搭在她的背上,轻声道:明天有两台比较复杂的手术,顺利的话都得到半夜了,要是出点意外,就没时间了,我得好好休息一下,不然怕是会倒在手术室。
她晃了晃他的腿,不满道:我家到医院和你家到医院的距离都差不多,你何必要从我家跑到你家,再从你家到医院呢?节省点时间养精蓄锐不好吗?他还是摇头:周六吧,我周五晚上值夜班,周六早上交了班应该就没事了,来你这补个觉。
周四早上,沈堰东到了医院,在等电梯时碰到了牟森。
牟森是他大学同学,俩人都在神外,只不过侧重方向不同。
牟森问他出差的情况,沈堰东简单跟他聊了两句。
他点点头,忽然又道:我前天下午在急诊碰到了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沈堰东看着他。
他道:你前女友。
沈堰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叹息:她妈妈被救护车拉来的,是颅内前交通动脉瘤破裂,蛛网膜下腔出血五级,魏主任说生命体征不稳,不能做手术。
我一听,赶紧给我们家老爷子打电话,老爷子来看,也说不适合做手术,现在只能用机器维持生命体征,等手术机会。
沈堰东点了点头。
他又道:我昨天下班去看,她和她家人就轮流在ICU门口守着。
我想出了这么大事,怎么没看见她老公,就顺嘴问了一下,她说她离婚了。
沈堰东仍没说话。
牟森道:你抽空去看看吧,你们俩谈了那么久,他们到了医院,你就是亲人。
沈堰东早上查完房,就跟马教授进手术室。
两台大型听神经瘤手术,一直做到凌晨才从手术室出来。
出来后歇了一会儿,又去病房看了一圈,补了补病历,想起早上牟森的话,去了ICU那边。
深夜的ICU门口哭成一片,大概是又有人抢救无效,去世了。
而巨大的落地窗外,明星闪耀,城市灯火通明,永不疲倦。
一窗之隔,两个世界。
夏荔远远认出他来,有些慌张的站了起来,他还没走近,她的眼圈就红了。
她爸爸夏思广跟着看了过去。
平日里意气风发的银行高管在医院奔波了两天两夜后,已经憔悴成了一个最普通的中年男人。
ICU面前,人人平等。
沈堰东往她脸上看了看,问:你还好吗?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夏荔近乎窘迫地别过了头:还好。
但又觉得没必要在他面前装假,又摇摇头,不太好。
沈堰东道:牟副院长和魏主任都是脑血管方面的专家,很有经验,你和叔叔不要急,放平心态,照顾好自己。
这种猛病,不仅对病人是考验,对家属也是考验。
夏荔哽咽:我知道我知道,只是每次问我妈什么能手术,魏主任就只是让等,我们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堰东,你告诉我,我妈到底什么时候能做手术?沈堰东的语气更加温和了:阿姨目前生命体征不稳,做手术没意义,等情况稳定些,肯定会立刻安排的,你放心。
她眼泪又出来了:可现在我们天天签病危通知单,都不知道签了多少张了,我怕我妈等不到进手术室。
沈堰东把手放在了她肩上,安抚性地握了一下:不会的,你不要自己吓自己。
夏荔单手捂住了眼睛。
他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抽了一张给她。
好一会儿,她渐渐平静下来,俩人也没再多说其他,只是相互加了微信,沈堰东让她有事联系他,如果他没回复多半在上手术,让她联系牟森。
他走后,夏荔又坐回了夏思广身边。
ICU门口的哭声还在继续,好几个人都拉不住失去丈夫的妻子,撕心裂肺,近乎力竭。
夏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呆坐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好一会儿,夏思广道:你跟他的事,怪不着我和你妈,我们当年没对他说什么重话,只是跟他讲医生社会地位高,但挣不到钱。
一个男人,没钱至少要有时间,没时间的话那就得有钱,两样你总得有一样,不能既没钱又没时间。
我建议他改学金融,他脑子不笨,加上我帮他,现在怎么都混出头了。
是他执意学医,学医就学医,我也没让你们分手,是他自己觉得承担不起你们的未来,主动放弃的。
她擦干眼泪,眉眼冷淡下来:我没怪过你和我妈,我只怪自己当时太迷信你们做父母的智慧,在你们质疑他的时候,没有站在他那边,而是站在了你们这边,跟你们一块质疑他。
夏思广只道:如果他真的那么爱你,不会连那点质疑都顶不住。
他不想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不愿意为你们的将来努力,他更爱他自己罢了。
夏荔的眼泪又出来了,她别开眼睛拂了一下,道:爸,别说了,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呢。
周五晚上沈堰东夜班,不忙时也没在值班室休息,而是下来陪她待着。
ICU旁边有家属休息室,只是进ICU的患者,都是命悬一线的危重情况,一个患者少则两个家属陪护,多则七、八个人陪护,休息室压根就不够用,所以很多家属就在走廊上的排椅上睡觉,要么就干脆趟地上。
一对年轻的夫妻因为十三岁的儿子被送到了ICU哭了半夜,声音压抑,莫名叫人觉得心酸。
坐在他们隔壁的老太太也忍不住抹眼泪,问他们怎么回事。
年轻的妻子擦了擦眼泪,哽咽道:下午的时候,老师打电话给我,孩子正上课呢,突然喊头疼,然后呕吐不止,她就打了119 ,让我和孩子爸赶紧过来。
到了医院后,做了检查,医生说是小脑幕下出血20ML。
医生说小脑幕以下的空间非常小,10毫升就足以压迫脑干危及生命了,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说着她又哭了起来,他丈夫把她搂到了怀里,她哭得更厉害了,我们夫妻也没做什么昧良心的事儿,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我们身上?丈夫叹气:好了好了,怎么哭个没完,别孩子将来醒了,你又倒下去了......但他也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一时之间,走廊上没有了声音,只剩下这对年轻夫妻的抽泣声,还有角落里的打鼾声。
夏思广忽然问:小沈,后悔吗,当初没听叔叔的话?沈堰东说起往事有种像在说别人的故事的平静:后悔,怎么不后悔,医院跟您当初说得一样,把人当牲口用,不分白天黑夜,跟疯了一样。
夏思广不知道是赞赏还是惋惜,只道:人呢,都迷信经验的智慧,尤其你们这个行业,更是如此。
慢慢熬吧,医生越老越吃香,现在吃点苦,以后会好的。
沈堰东点点头,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夏思广又道:当年我和你阿姨真心把你当半个儿子看待,一心一意希望你和荔荔好,我们就她这一个,还盼着你们给我们养老送终,谁知道你们那么快就分了。
沈堰东瞧着落地窗外的灯火,语气平静:我知道叔叔阿姨是好意,是我自己能力有限。
夏思广没再说什么。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沈堰东掏出来看,是章柠发的微信,问他值班忙不忙。
他站起来,跟父女俩道了告辞,然后就走了。
他走后,夏思广对女儿道:听出来了吗,人家没后悔过,你就别多想了。
夏荔冷冷道:我没多想。
夏思广也不去管她到底有没有想:没想最好,想了你就要痛苦了。
夏荔没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