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帝捻着卷轴的手停下了,泛白的鬓发映着一双沉着的眸子。
好!元帝朗笑,然而却显得有些中气不足,末了像是被什么呛着,猛咳了一阵,老太监连忙给他顺气才舒缓过来。
裴阙的目光锁在他身上,额上青筋显现,但终究立于原地,一语不发。
元帝又叹了口气,缓缓将卷轴收好,斜眼看他:赐婚?裴阙没有应声。
行。
元帝一伸袖,老太监便连忙接过,转身去放着了。
还有的忙。
元帝看着裴阙那张木然的脸短暂的总结道,你回去吧。
裴阙朝他一拜,停顿一瞬道:父皇保重龙体。
明明是祝福安康的话,但在从向来寡言的人口中说出,总显得没有温度。
眼见裴阙的身影消失在承明殿中,元帝又猝不及防地咳嗽起来。
老太监连忙端来药碗,极其心疼地道:陛下。
元帝叹道:他这孩子,从小就同人不亲,你说人家小姑娘会喜欢么?老太监笑着道:陛下您就别操心了,殿下是大周难得的英才,五岁能作文章,八岁能弯弓射雕,又是本朝太子,哪有姑娘不喜欢的。
元帝的目光落在案上,逐渐面无表情道:至于皇后那边,去知会一声吧。
*晚间,蝉鸣透过晚风扫在美人的鬓发上,柳盈月轻蹙着眉,尚在沉思。
刚刚,原本还在柳府的豫小王爷被王府唤了回去。
柳盈月直觉此事和她有关。
当时她清楚的看到何玉辰的手臂上的箭矢,只有豫小王爷手提着的长弓。
国公府的世子受了伤,即便是豫小王爷,国公府也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柳凡见妹妹闷闷不乐,便替妹妹剥了一个橙子,递到她的面前。
柳梦姚骂完何玉辰有些累,正歇一歇,见柳凡亲手剥橙子,便兀自敲敲桌面,颇不满意道:怎么没有我的份?就来了。
柳凡在一旁忙前忙后伺候着两位小姐,心是想宽慰三妹的,别担心,你平安无事就是最大的好事。
就是,要是定我的婚约时能在场,我绝对当场!柳梦姚愤愤地咬一口橙子,当场!拒绝。
柳盈月强笑一下。
当时还是太冲动了些……国公府绝非是一个安生之所,当时她若不挣扎,生米煮成熟饭时,她不嫁也得嫁。
然而,国公府是何等要面子的,能叫她一个侯府庶女驳了颜面。
她自己死过一次,可以不在乎,但她不想拖累别人。
柳凡手中拿了个橙子在她眼前晃了晃,别想了。
还不等她接过,眼角便瞥到门厅外有家仆进来。
三小姐,太子殿下已在门外等候姑娘。
厅中的三个人俱是一愣,柳梦姚朝她挑眉:去呀。
柳盈月出了门,就见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马车边,苍蓝的天幕替他留下一道挺拔的剪影,晚风吹动他的袍角,裴阙像站在画里。
在他抬眼看来哪一刻,柳盈月率先矮身作礼:殿下半夏的天气,夜里的空气都是温的。
裴阙瞥开目光,皇祖母想见你。
*柳盈月随裴阙上了马车。
裴阙方才简短地同她道,若不想嫁给何玉辰,太后兴许可以成为她的靠山。
马车之中,依然是长久的寂静。
柳盈月手指摩挲着袖子,忽然从怔忪之中抬眸,对上一双平静的眼睛。
她眨了眨眼睫。
然而后者将目光转向别处,两道目光交错开来。
像是原本就没有交汇。
如果说在那六年之间她还有什么企盼的话,不过是他能来宫中看看自己。
那时坚信他只是表面待人冰冷,总有一天能对她温柔以待。
可惜,她没等到。
马车摇摇晃晃,终是到了上清园。
上回出来迎接的老太监这一次早早得了消息到门口,屈着腰,恭迎太子殿下、柳姑娘,里边请。
再度在殿中见着太后,她染上一片怒色,棠灵姑姑将一个青釉瓷杯呈给她,只见太后饮了一口。
眼前还有一个宫人跪着,在殿中显得柔弱不堪。
来了?太后轻瞥门口的人,语气缓和下来,赐座。
她的凤眼轻睨殿中磕头的宫人:他们来了,你再说一遍。
那宫人将头埋得更深,语气颤颤巍巍,柳三姑娘和何家世子两情相悦……皇后娘娘想给柳三姑娘赐婚,请太后娘娘恩准。
柳盈月的步伐就此顿住,迅速回身朝那宫人看去。
太后很快察觉她的反应,半笑道:怎么哀家看着不是这样呢。
那人不敢作声。
捆了,丢在柴房。
太后语气平平淡淡,那人却惊叫着连连喊着饶命,被人拖了下去。
随即太后招来柳盈月,将事情了解完毕。
国公府好大的胆子,倚仗皇后权势,为非作歹。
太后不禁冷笑,哀家还没死呢!柳盈月连忙道:娘娘息怒。
殿中也没有皇后的人了,太后缓和下神色来,柳盈月仿佛又看见一个关爱儿孙的慈祥的老太太。
老太太摇了摇头惋惜:你说有些人不想着讨姑娘欢喜,想这些做什么呢?柳盈月轻轻一笑。
罢了,你可有喜欢的人?太后关切地问她,哀家可以替你做主。
屋中几双眼睛齐齐落在她身上。
裴阙看见她的眸光中十分平静,毫不躲闪。
回太后娘娘。
她道,还没有。
还没有?太后也一时停顿,怎么会还没有?像是自问自答一般,太后哼道,哦……京中那些子弟确都娇气了些,需得找个文武双全,才貌出众的人配你。
柳盈月犹豫了一会儿了,还是坚定道:但臣女想自己做主。
太后应下。
好了,今日天色已晚,你二人在上清园住下,等明日准备好了,陪哀家一道回宫。
晚饭后,棠灵姑姑带着柳盈月转了转。
两世之中,她都没在上清园转过。
棠灵姑姑像她介绍道,这里原是荷塘,夏日开了花之后,荷叶层层叠叠起来,连一片水面都见不着。
柳盈月顺着看去,如今塘面上有些曲折的荷茎,可以想见,等花开之后是如何盛况。
不过应该见不着了,太后明日回宫,不知什么时候才再回来。
空泛的湖面将月光洒下的鳞片盛起,映着的晴空满是星子。
她看到远处长廊里裴阙的身影,由远及近。
经过,停下。
请殿下安。
柳盈月与宫人一道行礼。
孤已派人知会你家中人,回宫之后,皇祖母大约会留你在身边一段时间。
柳盈月谢过。
二人相对着,谁也没有再开口。
棠灵姑姑见状,轻咳一声:有劳殿下带姑娘转转,老奴该回去侍奉太后就寝了。
裴阙颔首以应。
棠灵姑姑一走,其他宫女也迅速跟上,周遭忽然就只剩下柳盈月一个人。
裴阙扬一扬下巴,柳盈月就转过身为他腾出一条路。
他一人出来,也没有容安跟着,不知是去哪里。
管他去哪里。
裴阙走在前面,转身见身后空空,柳盈月还停在原地。
愣着做什么?他的语气中似乎有些不悦。
柳盈月见状,极其乖顺地小跑着跟上来,又在离裴阙的半步停下。
如此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许久。
无需裴阙回头,她就在眼角的余光中,且永远在那里,低着头。
低着头还看什么景?裴阙眸光一沉,迅速转身拦她,想提点她一二句。
柳盈月只顾着低头走,哪里想到他会忽然停步,不想冲撞了太子殿下便迅速往一旁撤。
谁料她原本就在栏杆边,几步便有什么横在她的小腿上,身体下意识往后倾。
身后是栽满荷花的水塘,水下满是茎叶和淤泥。
这次若掉下去会很丢人,柳盈月没由来地想。
谁知,一只手臂反应极快地先是勾住她的手腕,然后往她的腰间一捞,有力的臂弯环绕过她,一种安全感迅速包裹她的全身,而升高的温度抵达她的脸庞。
一方锦帕飘落水面,迅速地染上了淤泥。
而她落到了他的怀里。
一切安定下来,柳盈月松了一口气,但对久违的近距离极不适应,她试图拉开一点距离。
毕竟此时将夏,夜里很容易闷热,尤其是同人走的太近。
但没能成功。
她终于反应过来,是裴阙一直锢着她,没松。
柳盈月略微迟疑地喊他:殿下?回应她的,是一双幽深的眸子。
裴阙感觉自己魔怔了。
他为储君,统天下时,向来当机立断,行事果决,他不为一件事花费太多心血,因为没必要。
就像任用贤臣,天下能人异士奇多,没有什么官位非要某人不可。
就像皇后虽任得不错,但到底没有替他留下皇嗣血脉,这一世又爱搭不理,还有待观察。
裴阙想着,环在她腰间的手却紧了紧。
他冷笑着心想,时间有的是。
身后的湖面沉寂无波,但他分明听到什么潮水汹涌泛滥。
裴阙克制住心底的潮涌,平静地看她:其实,还有个极简单的办法。
嫁给孤。